帕·契诃夫
“卡什唐卡,咱们走吧!”
细工木匠鲁卡戴上帽子,就这样招呼他的狗。卡什唐卡是一只像狐狸一样的短腿混种狗。它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迷的路,反正,从它迷路那一天起,它就不再属于原主人,而属于现在这个叫鲁卡的木匠了。卡什唐卡本来是睡在木工案马底下的刨花上面的,它听得主人叫自己的名字,就惬惬意意地伸了个懒腰,跟在主人后面跑了。请鲁卡去做木活的主顾都非常远,所以常常得在中途吃点东西充充饥。卡什唐卡只要出门就兴奋,要蹦蹦跳跳,要汪汪地叫,去惹拉车的马。木匠老是看不到它的踪影,每到这样的时候,它就少不得被木匠怒骂。有一次鲁卡对它发火,揪住它的“狐狸”耳朵乱拧,最后还不停地毒毒地骂它,什么“瘟虫”啊,“死狗”啊,等等。
木匠好酒,他有许多可以喝酒的地方。他经常喝得歪歪倒倒,嘴里呜噜呜噜说些他平常不说的话,长声叹气;不过也有喝了酒就特别温柔的时候,这时,他就会说,他的卡什唐卡跟人差不多,就跟他木匠是一样的。
有一次,木匠正对卡什唐卡说得亲昵呢,突然响起了音乐。他回头一看,只见街上来了一队士兵,直朝他走过来。木匠咧嘴大笑,挺身立正,举手敬了个礼。可这响亮的铜号声刺扎得卡什唐卡的耳朵受不了。它冲过大街,跑到了另一条人行道上。等它发现大街又复归了平静,回到原来地方去找木匠,却连木匠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它向前跑着去找,接着向后跑着去找,又穿过街道去找,可木匠仿佛是钻进地缝里去了……卡什唐卡开始在人行道上东嗅嗅西嗅嗅,可街上什么气息都有,很难把木匠的足迹辨别出来。
卡什唐卡找主人直找到天黑。街道两旁,点灯人都来把路灯点燃了,房子的窗口也亮出了灯光。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不多一会儿,街道白了,卡什唐卡的背和它的脑袋白了。天越黑,大地上的一切越显得白。
街上倒是有人走,可全都是它不熟悉的气味。
卡什唐卡寻思着完全没有希望找到木匠了。它的心中充满了恐惧。
它不停地跑了一整天,此刻已经精疲力竭,耳朵和爪子都冻坏了,还饿得烧心。
它直想打个盹。它倚在一道大门上正要睡去,忽然吱扭一声响,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人。这人看着它可怜,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它在这个陌生人的声调中听出了温柔和亲切,它就去舔它的手,呜呜地哭得凄凉。那人说了一句“跟我来吧”,卡什唐卡就跟着他走了。
在新主人手下,它吃得不错,睡得也惬意。在这个阔绰的新家里,一切都舒舒服服的,可它心中总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忧伤,一闭上眼便想起木匠鲁卡,想起他的儿子费嘉和木工案马下面的刨花。冬夜里,木匠干着自己的活,刨花一卷一卷地落到它身上。他的儿子费嘉跟它玩,逮住它的尾巴,从案马底下往外拖,弄得它所有的骨节都疼起来。他逼着它用后腿走路。特别叫它难受的是,费嘉用线拴住一块肉,给它吃,待得它把肉往下咽的时候,他又大声笑着忽然把肉从它胃里往外拽,弄得它说不出有多难受。这些回忆越清晰,卡什唐卡就越是想大声地尖叫,来表达它的哀伤。
当它醒来,它闻到的气味已经很不同了。它闻到了强烈的马的气息,还有猫、鹅的气息。
它是让马戏班的班主捡来了。它现在被叫做“大婶”。它叫卡什唐卡,不叫“大婶”,它不愿意接受这个叫法,但是一切都没有用,不接受也得接受。
当鹅表演过跳栏、钻圈之后,接着就由猪来表演,再接着就由猫来表演。难道卡什唐卡的生活就是看它们表演的?它好像已经意识到一些什么了。它躺在垫子下,开始犯愁。忧郁向它悄悄爬近,愁闷渐渐充满了它的整个心灵,就如同暮色逐渐充满了它宿歇的房间一样。于是,它开始不想动弹,不想吠叫,不想吃喝,不想张望。后来它的眼前就出现了幻觉:两个模糊的形象——木匠鲁卡和他儿子费嘉的身影,他们身上发出胶水、刨花和油漆的气味。它爱他们,希望看到他们,越快越好。
可正当这样的幻觉频繁出现在它眼前的时候,马戏班班主抚摩了它一下,说:
“大婶,咱们该干活了。你来做个演员。愿意做演员吗?”
从此它练习用后腿走路,学高跳,学舞蹈,学随音乐发出号叫、打铃和开枪,学钻火圈。训练它的教练说它是天才,什么都一学就会。
“你毫无疑问是天才,你毫无疑问会成功的!”教练说。
卡什唐卡就这样每天都能听到这个词:天才。说“天才”这个词,那就是说它了。
有一天夜里,鹅忽然嘎嘎嘎大叫起来,但是这叫声已经不大有鹅叫的味道。鹅耷拉着翅膀,嘴大张着,看样子是要喝水。
“哎鹅,你要死了吗?”这时班主才想起,鹅在白天表演的时候叫马踩了一脚。接着他就直呼:“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班主让大婶来代替鹅表演“金字塔”节目。
它被带到一个像是倒扣的大碗似的屋顶下,灯光亮得耀眼。主人把它抓起,塞在怀里,让它在皮衣底下跟猫在一块。里面又黑又闷,可是很暖和。它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因为鹅很熟悉的那一套表演,它压根儿就不会,该怎么表演,它心里实在没底。
主人把猫塞进了箱子,又把卡什唐卡也塞进了箱子。于是周围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卡什唐卡踩在猫身上,用爪子抓着箱板,吓得不敢做声。箱子好像在波浪上颠簸着,抖动着……
“啊!”主人大喊一声,“尊敬的观众朋友们!我刚从火车站来!我的外婆去了西天了,给我留下一笔遗产!箱子沉得要命——八成是金子……啊!说不定我这就要当百万富翁了!现在,我们马上就来打开箱子,打开箱子瞧瞧……”
箱子的锁咔嗒响了一下。一道耀眼的亮光照在卡什唐卡眼睛上;它一下子从箱子里跳出来,被吼声震得什么也听不见,它拼命围着主人转了起来,同时发出清脆的吠叫声。
主人搂抱住它和猫。趁这个机会,它看了看命运把它带进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场面的宏伟使卡什唐卡又惊又喜,有一瞬竟发呆了。后来它挣出了班主的怀抱,那强烈的印象使它不禁像陀螺似的转动起来。这个新的世界是这样广大,这样明亮;无论你到哪里,从地上到天花板,到处看见人脸、人脸、人脸,别的什么也没有。
“大婶,你坐下!”主人大声呵斥道。
卡什唐卡想起了这是什么意思,就跳到椅子上,坐了下来。它瞅了瞅主人,主人的眼睛像平时一样,露出严肃而亲切的神色。可是他的脸,特别是咧嘴露牙的样子,还有那死板的笑,还有那装出来的快活,这一切其实非常难看,它看着心里就不免阵阵发凉。它抬起自己的“狐狸”面孔,高声吠叫起来。
主人同猫跳了一阵舞以后,就叫大婶唱歌。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小笛子,呜呜地吹响。卡什唐卡受不了这尖利的笛声,于是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起来,吠叫着。
四面八方传来吼叫声和鼓掌声。主人鞠了一躬,等一切安静下来,他又吹起来……在他吹到一个非常高的音符时,上面的观众中有人嚷了一声“哟”。
“爹!”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这不是咱们的卡什唐卡吗!”
“可不是吗,可不是咱们的卡什唐卡!”一个醉醺醺的、颤抖的男中音证实说,“是卡什唐卡!费嘉,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卡什唐卡!过来吧!”
楼座上的人吹了一声口哨,接着有两个声音——一个孩子的,一个男人的,响亮地呼唤道:
“卡什唐卡!卡什唐卡!”
卡什唐卡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向叫喊的那边看过去。两张脸:一张满脸是毛,带着得意的微笑,另外一张圆鼓鼓的,腮帮子红彤彤的,吃惊的神情从他的眼睛里迸射出来……它想起来了!是他们!它于是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接着翻身跳起,欣喜地尖叫着,朝这两张脸奔过去。四下吹着口哨,还有一个刺耳的孩子叫喊声:“卡什唐卡!卡什唐卡!”透过这些声音,响起一声震耳的吼叫声。
卡什唐卡越过栅栏,后来又跳过什么人的肩膀,到了池座里。要再上一层,需要跳过一个高墙。卡什唐卡跳了一下,可是没有跳上去,朝后面滑了下来。后来它被一只手又一只手传递着,它舔着这些陌生人家的手和脸,越升越高,最后到了楼座上……
半小时以后,卡什唐卡已经到了街上,跟在一股酒气的人后面。
“卡什唐卡,你跟人比起来,差别就像粗工木匠比细工木匠的差别一样的微小。知道吗,你差不多也就是人了。”鲁卡带着酒气唠叨说。
费嘉戴着他父亲的便帽,在他父亲和卡什唐卡身边走着。卡什唐卡望着他们父子俩的背部,觉得自己一直是这样在他们后面跟着的,从来就不曾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