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从柳大成家里出来,手拢了拢头发,“嘿嘿”笑了。她想,俺的命真好,都照顾俺,人家都先拉房土再拉坯子,到俺这儿让俺先拉坯子。啥事儿都恁顺当,不是命好是啥哩?回到家里,我干娘就让四个孩子都跪在她跟前。这四个孩子吓坏了,以为娘出去半天,他们偷吃了刚分的几根黄瓜,被娘发现了,娘才让他们跪下的。柳铁锨说:娘,俺没吃,抓钩和柳英儿吃的。
我干娘并不在意地说:谁想吃谁吃。
柳铁锨就后悔没有吃一根,他怕娘回来追问,才没敢吃。谁知道娘却不是说黄瓜的事儿。他们吃黄瓜那会儿,他馋得嘴里流水,为了解馋,他硬是撕了一张抓钩写过字的本子纸,揉了一把豆叶,卷了一个喇叭筒,吸了一会儿。
不是说黄瓜的事儿,他不知道还有啥事儿会让他娘恁郑重。
我干娘停了停说:俺跟你们说啊,咱家里穷,人家还照顾咱。你们都给记住了:要记住人家的好,长大了之后,要报答人家啊。俺叫你们跪下,就是要长点记性。
柳铁锨说:娘,你有啥事儿就直说吧。
不是说了吗?
你叫俺记谁家的好啊?
咱家的房子啊,马上就能盖了。
那你也搁不住让俺几个都跪下啊。
都记住了?
记啥啊?柳抓钩说。
人家的好啊。
他们都说记住了。
我干娘说:都起来吧。柳铁锨嘟噜道:娘,你看你,吓俺一跳,以为你又听说俺干啥坏事儿了,就这事儿啊?
我干娘说:盖房子这事儿,比啥事儿都大,人家都同意了。人啊,不能忘本,干了坏事儿还能改,改了就是个好人。记不住人家的好,不知道报人家的恩情,压根儿就不是好人。
有了这一跪,柳葫芦家的孩子们便群情激昂,盖房子更像一个将要变现的梦,让他们兴奋不已。
正是秋天,月亮真好,明晃晃的跟白天差不多。我干娘借来了架子车,她跟柳桂儿拉,柳铁锨、柳抓钩、柳英儿装。刚开始,因为前面的序幕,孩子们干劲都很大。到了下半夜,都困得不行了,柳桂儿强烈要求她哥柳铁锨拉车子,她装。装完之后,她可以迷糊一会儿。天快明时,几个孩子都在坯场里睡着了,叫不醒。我干娘只好自己干。
东方终于出现了亮色,慢慢地像少女害羞的脸,洇上了红润。我干娘望着红彤彤的天,心想,这天光能给人点劲儿就好了。太阳快要蹦出时,她也撑不住了,就在柳铁锨、柳桂儿的屁股上打了几巴掌,把他们从梦里打醒。我干娘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你俩拉回去,俺歇一会儿。
太阳升起来了,柳抓钩、柳英儿对迷迷糊糊的我干娘说:娘,俺哥、俺姐咋还没有回来啊?俺俩得回去上学了。我干娘一看,一洼土坯基本上拉完了,还有几块囫囵的没有拉走,就起身拍了一下身上的土说:这俩兔孙,不定在家里翻啥精(恶作剧),走,咱娘儿几个一人搬两块,搬完。
他们回到家里,柳桂儿跟柳铁锨正打得热闹。他俩把娘的教诲全忘到后脑勺。柳铁锨拿了一个铁锨在土坯垛子前,柳桂儿拿了一个扬杈站在石磙上,两人正在糟蹋对方的娘和奶奶,柳桂儿还一边骂一边哭。我干娘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一蹦老高骂他们两个。柳铁锨和柳桂儿一看娘回来了,顿时偃旗息鼓。
原来柳铁锨在前面拉车子,柳桂儿在后面推着。柳桂儿开始的时候还两只手推着,走着走着,换成一只手推,再后来就睡着了。她一只手扶着车子小把子,稳稳当当地边走边睡,煞是舒服。车子上了一个小坡,柳铁锨就搁劲加力,快走几步。车子一加快,柳桂儿便下意识地抓牢了车子小把子。那车子正在上坡,本来是要加劲推的,她反倒拽了一下,柳铁锨没有掌控住,车子就下滑了下来。车子猛然下滑,车子把就从柳铁锨的手里脱落了。于是,一车子坯子便掀翻了一半。柳铁锨并不知道柳桂儿睡着了,赶紧让柳桂儿扶着车子把,他把车子上的坯子重新码好,地上囫囵的也搬到了车上,还有一些烂的,能对成一块的都码上,下面放上整的,上面放着烂的。他把最后一摞坯放在了车子后尾上。刚放上,车子就撅闪了,车子的后尾脚正好压在他脚上,他“啊哦”了一声,把柳桂儿吓醒了。柳桂儿说:哥你咋了?柳桂儿又睡着了,车子平衡时她用胳膊夹住车把子还没有事儿,后尾一加重,车子把就从她的胳膊肘里滑了出去。
柳铁锨气愤地说:你死人啊,还不赶紧压下去啊。哎哟,我的脚啊。
柳桂儿奋力扑在车把上,只是把车子稍微动了一点。柳铁锨趁机拔出自己的脚。一拐一瘸地帮柳桂儿压车子把。
柳桂儿说,俺刚打个盹儿,咋就翻车了。柳铁锨一听便恼了,他也没有吭声,扑在车把上帮柳桂儿把车子压平,瓮声瓮气地说了声:扶好。就去重码脱落下来的土坯,码好后从车尾走到车把,一声不吭地把柳桂儿扒拉到一边,自己拉着车走了。柳桂儿再也不敢瞌睡了,小心翼翼地使劲儿推着车子。
回到家里,柳铁锨把车子放下,还没有卸坯就开始骂柳桂儿了。柳桂儿也很委屈,不过打了个盹儿,你自己把车子拉翻了,反倒骂我。你要不拉翻车,我也不会扶着车把睡着。就是睡着了你装车时别恁猛,也不会翻二回。咋都怨我?当然,心里委屈就不甘示弱,他骂她娘她也骂他娘,他骂她奶奶她也骂他奶奶。骂着骂着俩人就打在一起了。柳桂儿自然打不过柳铁锨,顺手抄了一把扬杈。柳铁锨一看她竟然还抄家伙,也找了一把铁锨拿上。眼看火拼在即,一帮抱坯的队伍就进了院。
柳桂儿看到娘回来了,就放下扬杈一屁股坐在石磙上哭开了。我干娘一看一车土坯还没有卸下来,也骂着他们的娘和奶奶,开始卸坯。
歪脖柳抓钩和柳英儿啃了一个干馍上学去了,我干娘卸完坯也啃了一个干馍上工了,柳铁锨揣了两个干馍去了理发店。
牲口把势柳憋儿吃过早饭就急急忙忙去上工。他女人胡桂荣收起饭碗说:你急荒恁很投胎去啊?去把猪喂上再走。柳憋儿听了胡桂荣的话,放下手里的马鞭,就去搅猪食儿。喂上猪他说:队里这几天犁、犁坯,柳全玉让俺得早、早点去。胡桂荣是柳家集响当当的人物,都是拿她和柳圈儿开玩笑,说柳圈儿和他弟媳妇怎么样怎么样。其实,胡桂荣虽说嘴上叫柳圈儿哥,心里从来不正眼看他一眼。柳圈儿虽然聪明,但是长得实在寒碜人。胡桂荣模样好,腔口也好,唱样板戏那年,柳大成让她演铁梅,柳大傻演李玉和,我干娘演李奶奶。传说她演戏时,柳大傻对着“闺女”光忘词儿。她嘴里说他没出息,心里也很耐烦(喜欢)他,传说他俩有一腿。后来,出了我干娘那档子事儿,胡桂荣就老找柳大成,又传说她跟柳大成有一腿。既然有传她跟柳大成,自然就是柳乔氏攻击的对象。柳乔氏基本上属于那种既刻薄又张扬的人,一句孬话能噎死人,一句好话能把死人说活。孬话好话都是随口就来,基本不通过大脑。胡桂荣可不一样,八面玲珑,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基本不一样。说出来的话,你得品半天,还不知道啥意思。胡桂荣早就想翻腾房子,让柳憋儿跟柳大成说说。柳憋儿不敢去,她忌讳和柳乔氏见面,怕柳乔氏敲打她,也就没有去找柳大成。想在上工时跟柳大成说,一是人多嘴杂,二是当着人面也说不透。这事儿就搁下了,听柳憋儿犁坯,就追着柳憋儿问是谁家翻腾房子的,柳憋儿已经走远了。
柳憋儿赶着牲口到了东地小洼里,见了鬼似的,昨个儿下工时明明犁了一洼的坯子,第二天早上就没有了。
我干娘拉了一夜的坯,第二天该干啥干啥,谁也不知道她一宿没睡。她想,干自家的活儿已经是大队开恩了,咋也不能再耽误队里活儿了。因此她拉坯子的事儿除了柳大成没人知道。
到了第三天,柳憋儿夜里撒呓挣:坯呢?坯呢?胡桂荣也以为他撞见鬼了,一脚把他踹醒,问他究竟咋回事儿。柳憋儿就把他看到的情景跟她说了。胡桂荣是谁?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撺掇着他去找柳大成,顺便把他家翻腾房子的事儿给支书说说。
柳憋儿听话,一大早就去了柳大成家。进门就说:支、支书,啊都、都有鬼了,三、三天了,犁的坯都、都不见了。
天天都拉完了?
啊,是啊。
真是个干家疯,这个女人,哪来恁大的劲儿啊?
啊都、谁啊?
柳司令。
柳司令?啊、啊都锨儿他娘一个人干的?
还能有谁?男劳力也干不过她。柳大成本来想给她派个工,一是怕她不领情,二是觉得不太合适。她那种人,不着调。
柳憋儿回到家里,胡桂荣就问支书答应了吗?柳憋儿说:啊都、铁锨他娘。
胡桂荣说:铁锨他娘,碍你腿肚子筋痛了?俺问你咱家的事儿?
啊都、俺忘了。
你个死憋儿,真是个废物,俺叫你干啥去了?你管人家的事儿干啥?你咋不说咱家的事儿啊?
啊都、啊都,你叫说拉坯子的。
你是个死人啊,说拉坯子是个话茬儿,主要是说咱家的事儿。
俺、俺光想着前面的事儿,忘了后边的了。
咦,你个夯货。摊上你,俺是烧香烧到人祖爷坟后头了。你说,是谁拉的坯?
铁锨他娘,啊都、干家疯。
你给俺听清楚了,柳大成再让你犁坯的时候,你就跟他说咱也翻腾房子。再忘了看俺跟你咋算账。还有,晚上,你帮着铁锨家拉坯子去。那胡桂荣治男人有一套,除了恶言恶语之外,就是夜里不让他挨身,一月、俩月、仨月、五个月都有,直到男人跪地求饶。这还不算,更主要的是自己开小灶啥好吃啥,不让男人吃。
那柳憋儿本来老实,就成了胡桂荣手里的面豆,捏扁捏圆都由她。可是,柳憋儿听了胡桂荣的话,还是不明白,就问:为、为啥?铁锨他娘又、又没请俺。
她谁都不会请。你去帮她拉,到时候她就会帮咱拉,你白天犁坯,晚上拉能受得了啊?俺干活儿也不中,你去帮她拉几车,到时候俺就去请她帮咱拉坯子。
晚上,柳憋儿被胡桂荣支诓(哄骗)到了铁锨家。我干娘一家人当然不明白柳憋儿的意思。那胡桂荣精得眼睫毛都能吹娃娃头,柳憋儿岂能白来帮忙?肯定没安好心。柳铁锨、柳桂儿也都大了,只当他是对我干娘有歹意。我干娘从来是不求人的,知道这柳憋儿肯定是受胡桂荣指使,更不敢用他了,就客客气气地把他给回绝了。柳铁锨在背后骂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柳憋儿垂头丧气地回家,胡桂荣还没有睡下,听到了柳憋儿的脚步声,就把门打开了。柳憋儿一进门就嘟噜:啊、啊都你出的馊、啊馊主意。
胡桂荣笑着说:这就对了。俺还真算计准了,你回来好。俺还担心你不回来呢。只要你去一趟她家里,说说那个话儿,也就行了,俺到时候就能请她了。虽说她不让你帮她拉,那是她的事儿,她终归是欠着咱人情,到时候俺去请她,也就是替她还人情了。铁锨他娘啊,从来不欠人家的情。
柳憋儿一边脱鞋上床,一边说道:啊都、啊、都你精。
后来这事儿就传成了柳憋儿黑介去“捞”我干娘,被柳铁锨撞见了,铁锨拿着铁锨把拍了出来。都说,这柳憋儿恁老实的人,跟着胡桂荣也长了一肚子花花肠子,竟然打起了柳司令的主意。那胡桂荣也是活该,自己风流还能不让她男人花心?这柳家集啊,鸡毛都能飞上天。
时隔不久,柳大成琢磨着我干娘该找他说盖房的事儿了。那时候盖房也是集体派工,主家最多买盒烟,饭都不管。
那天,柳大成披着四个兜路过我干娘家,一下子愣住,眼睛眨了好几下,确定是真的。这女人也没有吭一声,房墙咋都快垒好了?这可不是玩儿事儿啊,三间大堂屋,那得多大的劲儿啊!是谁替她干的呢?前一段他也听说了柳憋儿的事儿了,断定是假的。那柳憋儿借他一百个胆儿也不敢。他还能不了解胡桂荣,那娘儿们不定使的啥点儿呢。
他站在院子里喊:锨儿他娘,锨儿他娘。
我干娘说:柳支书啊,您恁早找俺干啥啊?
柳大成吓了一跳,这声音咋从天上发出来呢?他抬头一看,惊得合不拢嘴。我干娘正站在后墙上,一只手掂着一块坯,一只手掂着瓦刀。他走到了屋后,看到铁锨正往上递着坯子,柳桂儿和歪脖柳抓钩、柳英儿搬坯子。
柳大成说,锨儿他娘,你咋上去垒墙呢?垒墙的老师儿都给你找好了,你也不吭一声,这垒墙哪能是女人干的活儿呢。是谁帮你干的啊?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老天爷帮的。再有两层就能上梁了。柳支书,上梁你得派人来,俺娘儿几个干不成。
柳大成说:净说疯话。你也真是啊,没有耽误上工,这才几天,你都垒恁高了,都是啥时候垒的啊?还真别说,你也没有绷线,垒得还怪直捻呢。这两层你也别垒了,上梁一起垒吧。
趁“月觅地儿”(月亮照着的地方)干的。俺垒墙,老天爷就把天灯拨得亮亮的,跟白天差不多,不就帮俺忙了?谢天谢地,你看多顺当,就剩这两层了,一会儿就垒完了,上梁的来了就省劲儿了。
柳大成走后,我干娘站起身来,手拢了拢头发,自言自语说:俺的命咋恁好哩,光遇见贵人。还没有请人哩,人家都来帮忙了。
就这样,我干娘自己盖了“瓦金边”的大堂屋,当时还是为数不多的好房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