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7月17日午夜，晚风徐徐，赴哈密采风团一行十四人，踏上了由乌鲁木齐发往哈密的直达列车。新朋旧友相聚，自然十分兴奋，话匣子一打开便难以关住，直到卧铺车厢关了灯，有旅客提出了异议，我才爬上自己的上铺位。
多少年以来，我的足迹遍及天山南北的许多地方，甚至多次去过人迹罕至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罗布泊洼地，唯独作为新疆东大门的哈密，在我的人生旅途中还是个空白。过去，虽然有多少次途经哈密，那也是匆匆地从列车车窗里看看外面的情景，或者在空中嗅一嗅哈密瓜的香味。希望有一天能够真正地触摸到她的肌肤，聆听到她的心跳。今天，这个机会终于来到了，夙愿也即将实现。
车轮撞击着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车厢里静悄悄，鼻息声和鼾声交织在一起。我久久地难以入眠，在铺上辗转反侧，想象着哈密的样子。仿佛年轻时相亲前夕，全身热血沸腾，脑子里浮想联翩。
车上没有空调，我踢掉了盖在身上的薄被子，觉得舒畅了许多。朦胧中不禁想起了一件尘封的往事。
若干年前，有一次出差去内地，恰巧与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老人坐在一起，他对我说起了自己在哈密的一段难忘的经历。
那是在20世纪50年代末，哈密火车站刚刚竣工通车不久。
老汉是甘肃天水人，当时刚刚二十出头，遇到全国闹饥荒，人人饿肚子，他在老家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便约了几个同村的小青年跑了出来，汇入到来新疆找活路的盲流大军。当时传说新疆有苏联老大哥的帮助，修铁路、采石油、建集体农庄，人人都不会饿肚子，于是他们便爬上火车走了“西口”。当他们爬火车，或者徒步奔跑，好不容易赶到尾亚时，火车已经通到了哈密。尾亚已大多成了废墟，到处是一片狼藉，空落落寥寥无几人。没办法，紧接着他们又爬火车追到哈密。
哈密通了火车，本来是开天辟地的大好事情，可是哈密却担负着迎来送往的沉重负担。每天从全国各地拥来大批的男女老少，不仅要吃要喝，还要防火防盗防事故。火车站到处人头攒动，到处都是脏兮兮的衣服灰扑扑的脸，呆滞的眼神干巴巴的手。他们渴望着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有一碗饭吃。北方人的瓮声瓮气，南方人的叽叽喳喳，南腔北调的大聚会。有的实在听不懂别人的话，便连说带比画，或者捡一根芨芨棍在地上写着。通过简单的交流，素昧平生的人很快就成了朋友，然后结伴奔向新疆各地。
火车站离城区很遥远。那时候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火车站都要建在远离城市的戈壁滩。火车站周围是寸草不生，砾石遍野的戈壁滩，土坯房和芦席棚星罗棋布，是新疆各地政府设在这里的办事处，负责招收自愿支边的劳动力；也有国营商店、旅社和食堂等。
国营旅社住宿分为标准间和普通间。标准间屋里有四张木床，每张铺一天一元五角钱，这一般只给出差的干部享用。普通间是木板支的大通铺或者土炕，还有的是在地上铺上芦苇的地铺。一个铺可以挤下十几二十来人。每个铺位一天五角钱。虽然价钱便宜，可是那些枕头和被褥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了，全都黑黢黢油光发亮，几乎辨别不出原来颜色。但是就这样的普通间，大多数人仍然是住不起的，他们只得在车站外面风餐露宿。
因为物资匮乏，国营食堂经营惨淡，卖的食物主要是粗粮，有高粱面、苞谷面、黄豆面做的馒头，一个一百克的馒头或发糕要五分钱，每人限额供应两个苞谷馒头或者发糕，以及一碗苞谷糊糊。菜肴只有咸白菜、咸萝卜干、水煮萝卜、白菜土豆汤，一碟咸菜两分钱，一碗汤是五分钱。肉菜很难得见到，即便有也是很贵的，一般要卖五元钱一份。羊杂碎汤一元五角一碗，就这样一般人也是买不到的，因为他们囊中羞涩，或者没有全国粮票。那时候粮票非常重要，没有粮票光有钱也买不到饭。
汽车站用的是敞篷大卡车，一车车地往新疆各地拉运这些不速之客。汽车基本上是苏联造的六轮吉尔车和四轮的嘎斯51。也有少量美国产的道奇。那是解放战争的战利品。这些敞篷卡车两三天才来一次，只要车一到，人们立即就大呼小叫地蜂拥而上，仿佛逃难的难民，闹得鸡飞狗跳，尘土遮天蔽日。
验票之后，车站工作人员便让乘客将自己的行李撂到车上去，然后由他们一件一件顺着车厢码成四排，最后叫乘客按照票号上车。吉尔车每车坐四排，一排坐十人，两边的人背靠车厢板，中间两排人则是背靠背，面对着靠车厢板坐的人。嘎斯车也坐四排，但是每排只能坐八人。到后来我才知道新疆之大，从哈密往近一点的吐鲁番，汽车一个往返也得三四天，去和田、喀什、伊犁等地，那少说也得一个月左右。
走不了的人继续在车站周围转悠，有的人不断往一个个办事处跑，希望正大光明地找到自己的饭碗。有的则是到处乱窜，眼睛贼溜溜地瞅着别人的行李，惦记着别人的口袋。饥饿让人失去了理性，失去了尊严，为了生存，偷盗和抢夺时有发生，仅仅是为了一个馒头，腥风血雨的斗殴不断。
老汉告诉我，他来到哈密的第三天，因为水土不服就病倒了，可是他仍然坚持着奔波在各招工点之间。第五天，他去铁路筑路队招工处，当他从人群中挤出来之后，突然觉得自己头昏眼花，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于是他蹲在墙边呕清口水。这时，一个衣着陈旧的中年人从他身旁经过，见他病得不轻，便主动上前关切地询问他的情况。在得知他是从甘肃天水来的，那人主动邀请他到家里去。他勉强跟到那人家里，一进门，那人便倒了一碗凉白开，拿出一个苞谷馕让他吃。并且还端来一碗苞谷粥。他迟疑片刻，便端起碗低着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当他喝完一大碗苞谷糊抬起头，才看见两个小孩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并吞咽着口水。临走时，那个陌生的哈密人还送给他五个苞谷馍，并叮嘱他说年轻人身体要紧，只要有吃的就不要客气。老汉说他终于熬到进入铁路筑路队，因为能吃苦耐劳，两年后就担任了小队长，以后又因为突出政治，服从领导而步步高升，后来又被提拔为团委书记，一直到段长的位置才退休。
老汉告诉我，哈密人的淳朴善良也许与他们祖上的经历有关。因为哈密老人大多数是饿着肚子从河西走廊过来的，他们把甘肃人吃苦耐劳，淳朴善良的传统美德带到了这里。后来他从乌鲁木齐来哈密，几次想去感谢那个陌生的哈密人，可是哈密变化太大，已经寻不到那个人了。
我不怀疑老汉的故事的真实性，因为对哈密人的热情、善良有所耳闻。
我记起1987年7月的那场特大洪水，对哈密人的精神风貌不仅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也是新时代哈密人高尚情操的再现。
1987年7月末，一场五十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冲毁了吐鲁番和白杨河的两座铁路大桥，进出新疆的兰新线铁路完全中断，九趟列车的一万两千多名旅客被迫滞留在哈密车站。当时的哈密车站仅能容纳三百多人，而市区的旅社、宾馆总计床位也不足两千个。面对这样沉重的压力，哈密的千家万户、男女老少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友谊之手，冒着烈日炎炎以及近四十摄氏度的酷热，为旅客送饭送菜，送医送药。五天五夜中，哈密人民不分畛域，箪食壶浆，尽其所能，用博大的胸怀演绎了与旅客亲如一家，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事后有人做了下统计，哈密共有六万人次参与了救助滞留旅客，仅粮食制品就贡献出了三万多斤。
哈密人火一样的热情打动了受困旅客，在火车复通后，他们自发地在列车上挂出了“哈密人民万岁！”“哈密精神万岁！”的红色标语，以表达他们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哈密人的血液里流淌着热情，骨子里铭刻着善良。经过这件轰动全国的事情，哈密便总结出“团结协作，无私奉献；拼搏进取，争创一流”的哈密精神，这是哈密人精神面貌的真实写照。
哈密地处新疆的东大门，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承担着无可取代的迎来送往的责任。如果没有开阔的胸怀，勇于奉献和牺牲的精神，这是难以做得到的。7月17日晨8点半，沐浴着明媚的阳光，迎着和煦的熏风，我们一行人随着人流缓缓地出了火车站。一出站口，哈密地委宣传部副部长文切木·赛都拉和年轻的小姚科长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与我们一一握手问好。
上了来接我们的专车，我才听司机说他们在7点钟就来车站等候了。火车差不多晚点一个小时。
虽然还是早晨，一出站就感觉到热浪扑面。
从火车站到加格达宾馆，我沿途一直看着车窗外，绿树成荫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五彩缤纷的牌匾，这几乎是我国城市的共同特色。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我知道再也不会看到老汉所说的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哈密了。
二
到了加格达宾馆，早已恭候在此的哈密地委委员、宣传部部长吴华敏与我们见了面，早餐时，他简单地说明了这次采风活动的安排。
俗话说客随主便，我们当然是没有异议的。
吴部长中等身材，肤色有一点偏黑，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严肃感。但是当聊了一阵之后，才发现他是个不仅幽默风趣，而且还是非常聪明睿智，颇有内涵的人。这就完全颠覆了我初见面时的印象。他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讲的故事，虽然有一些听不清楚，却仍然让我们忍俊不禁。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是贵州人，原是从事政治理论研究的，在理论方面颇有造诣。他的“玩”出和谐的观点非常独特，我认为颇有新意。说实在，要想实现家庭和谐、社会和谐、民族和谐，光讲理论是不行的，那就是要让人们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玩”。如果人人都能够真正地敞开心扉玩到一起，那是不可能不和谐的。我认为我们常常就喜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为什么就不能这样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呢？我相信像这样直白的道理，一定比空谈理论和说教更容易让人接受。而且效果要好得多。
哈密的七月，铄石流金。热浪扑面，暑气蒸腾。真是天热地热人也热。
吃过早餐，我们第一个参观点是回王府，这正如我所愿也。了解历史只是明白人类社会前进的步伐，懂得社会的发展规律。只有对一个地方的历史了解，才能对她产生深刻的印象。
于是我兴冲冲地第一个上了车。
一个城市的文明程度，首先是从建筑物反映出来的，形式的多样化，色彩的丰富多样，各种文化元素的融合，这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方面。再就是看街道的整洁和卫生，人们的衣着和笑容。一般来说，衣着整洁、笑容阳光、鞋面没有浮土的人，他的经济状况和心态都比较好。汽车一出加格达宾馆的大门，只见车辆川流不息，高楼鳞次栉比，行道树绿荫婆娑，满街瓜果飘香，看得出人们的生活祥和、安宁。
十来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回王府。
一下车，我便被整洁的环境和带有西域韵味的中国古典式建筑所吸引。文切木副部长向回王府负责人说明情况，他即指派了一位年轻漂亮的维吾尔族姑娘给我们做讲解。我们跟着她来到王爷台石雕牌坊前，她用比我还标准的普通话边走边给我们做起了介绍。
回王府坐落于哈密市回城乡阿勒屯村，离城市中心也就十来分钟路程，有两路公交车可以到这里，交通较为方便。
清康熙三十八年（公元1699年），哈密的封建领主额贝都拉继承了其父的统治地位，他从京城请来了汉族工匠，在原蒙古王府的基础上，历时7年修建了新的王府。王府集中国古典建筑和西域民族风格为一体，成为新疆独有的别具风格的建筑群。回王府历时233年，于民国二十年（1931年）毁于战火，大部分建筑被夷为平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