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以为如果这栋房子没了，他们为之争吵的所有东西也没了，他们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之后，重新学会彼此相爱。
我们一遍遍告诉彼此：我们是对的。我们不应让这个家分裂。
我们四个做了我们害怕做的事情。
我们把这种象征烧得片甲不留。
58
看。
一场大火。
在比奇伍德岛的南端，那棵枫树就屹立在那里宽阔的草地上。
房子燃烧着，火焰蹿得老高，点亮天空。
没人来帮忙。
远处，我能看到马撒葡萄园的消防队员，乘坐一辆灯火通明的小船穿过海湾。
更远处，伍兹霍尔消防船朝我们放的火缓缓驶来。
盖特、约翰尼、米伦和我。
我们放了这把火，烧毁了克莱尔蒙特。
烧毁这座宫殿，有三个漂亮女儿的国王的宫殿。
我们放的火。
我、约翰尼、盖特和米伦。
我现在记起来了，紧张得摔倒在地。
我纵身跳进海里，坠入岩石嶙嶙的海底，我可以看见比奇伍德岛的基底，我的手脚麻木，手指冰冷。下落时一片片海草从我身边漂过。
接着我又向上游，呼吸。
克莱尔蒙特在燃烧。
我在温德米尔的床上，破晓时分。
这是我在岛上最后一周的第一天。我裹着毛毯，跌跌撞撞走到窗边。
那里是新克莱尔蒙特。僵硬的现代风格和日式花园。
我现在看清了它的本质：它是建立在灰烬上的一栋房子。外公与外婆共度的生活的灰烬，悬挂着轮胎秋千的枫树的灰烬，有门廊和吊床的老式维多利亚风格房子的灰烬。这栋新房子建立在家族的所有纪念品和标志的坟墓上：《纽约客》漫画、动物标本、绣花枕头、全家福。
我们全烧掉了。
在外公和其他人乘船驶过海湾的一个晚上，那时员工们下班了。
只有我们说谎者在岛上。
我们四个做了我们害怕做的事情。
我们烧掉的不是一个家，而是一种象征。
我们把这种象征烧得片甲不留。
59
卡德唐的大门锁了。我砰砰打门，约翰尼出现了，身着昨晚穿的衣服。“我在装模作样泡茶。”他说。
“你穿着衣服睡觉吗？”
“是的。”
“我们放了一把火。”我告诉他，仍然站在门口。
他们不会再对我说谎。外出寻乐不带上我，做决定不征求我的意见。
我现在了解了我们的故事。我们是罪犯。四人团伙。
约翰尼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但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他转身进了厨房。我跟了上去。约翰尼把水壶里的热水倒进茶杯。
“你还想起了什么？”他问。
我迟疑着。
我能看见那场大火。浓烟。庞大的克莱尔蒙特燃烧的样子。
我知道，无可挽回、无可否认，我们放的火。
我能看见米伦的手，金色指甲油有缺损，拿着汽艇上用的一罐汽油。
约翰尼的脚，从克莱尔蒙特的楼梯跑下来，一直跑到船库。
外公，抓住一棵树，他的脸被篝火的火光照亮。
不。纠正。
他被烧毁的房子的火光照亮。
这些场景我一直记得。我刚刚知道如何拼合起它们。
“不是所有，”我告诉约翰尼，“我只知道我们放了火。我能看见火焰。”
他在厨房地板上躺了下来，双手抱头。
“你没事吧？”我问。
“我他妈的累了。如果你想要知道。”约翰尼翻过身，鼻子贴住瓷砖。“她们说不会再提，”他对着地板咕哝道，“她们说一切已经结束，她们会老死不相往来。”
“谁？”
“姨妈们。”
我在他身旁躺下来，这样我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姨妈们喝醉了，夜复一夜，”约翰尼咕哝道，似乎很难说出这些话，“并且每次都越发愤怒。互相吵嚷，跄跄踉踉在草地上走。外公一味火上浇油。我们看着她们为外公的东西和挂在克莱尔蒙特的艺术品争论不休——不过最主要的是房地产和钱。外公陶醉于自己的权势，我母亲想要我想方设法拿到钱。因为我是最大的男孩。她不停激我——我不知道。做聪明的年轻继承人，说自己作为长孙很委屈。做民主的有学识的未来之星，一些胡说八道。她要失去外公的宠爱，她想要我去争取宠爱，这样她便不会失去遗产。”
他说的时候，记忆在我脑中闪过，如此强烈清晰，让人痛楚。我缩了一下，手盖住眼睛。
“关于那场大火，你还记得什么？”他温柔地问，“又想起了吗？”
我闭上眼睛，试着回忆。“不，不是那些。其他事情。”
约翰尼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60
第十五个夏天之前的春天，妈妈让我写信给外公。没什么露骨的。“今天想起了您和您蒙受的损失。希望您一切都好。”
我送出实物卡片——鲜奶油卡，顶端印着卡登丝·辛克莱·伊斯门。“亲爱的外公，为了进行癌症研究，我刚刚骑了五公里车。网球队下个星期开始。我们的读书俱乐部正在读《旧地重游》（Brideshead Revisited）。爱您。”
“就是提醒他你关心他，”妈妈说，“提醒他你是个好孩子。全面发展，是家族的荣耀。”
我发着牢骚。写这些信似乎不真诚。我当然关心。我爱外公，我确实想着他。但我不想每两个星期就写信去提醒我的优秀。
“目前他十分容易动情，”妈妈说，“他很痛苦。想想未来。你是第一个外孙。”
“约翰尼只比我小三个星期。”
“那正是我要说的。约翰尼是个男孩，只比你小三个星期。那么写信吧。”
我按她要求的做了。
第十五个夏天在比奇伍德，姨妈们和妈妈暂时替代了外婆，她们做塌饼、在外公身边忙得团团转，似乎自从十月份蒂珀过世后，他不是一个人生活在波士顿，但她们动不动就吵架，她们不再有外婆将她们维系在一起的黏力，她们为她们的回忆、她的首饰、她壁橱的衣服甚至她的鞋互相争斗。十月份时这些事情没有得到解决。那时人们的感情太微妙。一切都被留到了第二个夏天。六月下旬我们到比奇伍德时，贝丝已经盘点了外婆在波士顿的物品，又开始盘点她在克莱尔蒙特的物品。三姐妹在她们的便笺簿上抄了下来，并且经常拿出便笺簿。
“我向来喜欢那些翡翠圣诞树装饰品。”
“你居然还记得。你从没帮忙装饰。”
“那你认为是谁把树上的东西拿下来的？每年我都用薄纸把所有装饰品包起来。”
“假圣人。”
“这是妈妈答应给我的珍珠耳环。”
“黑珍珠？她说过给我的。”
夏天慢慢过去，三姐妹开始模糊彼此的记忆，一次又一次争论，旧伤反复受到刺激，添上新伤。
变异。
“告诉外公你有多么爱那些刺绣桌布。”妈妈对我说。
“我不爱。”
“他不会拒绝你。”我们两人在温德米尔的厨房。她喝醉了。“你爱我，不是吗，卡登丝？你现在是我拥有的全部了。你跟爸爸不一样。”
“我不在意桌布。”
“那么说个谎。告诉他波士顿房子的那些，米色的刺绣桌布？”
最简单的事情莫过于告诉她我会的。
后来，我告诉她我说了。
然而贝丝也让米伦去做同样的事情。
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去向外公要那该死的桌布。
61
盖特和我晚上去游泳。我们躺在木板栈道上看星星。我们在阁楼亲吻。
我们坠入爱河。
他给我一本书。《谨致一切，一切》（With everything，everything）。
我们没有提起拉克尔。我没问，他没说。
七月十四日是双胞胎的生日，那天总是有一顿大餐。我们十二个人全坐在克莱尔蒙特门前草地上的长桌旁。鱼子酱龙虾和土豆。小罐黄油酱。娃娃菜和罗勒。两个蛋糕，一个香草蛋糕和一个巧克力蛋糕，就放在屋内的厨房台面上。
小家伙们吵吵嚷嚷地吃着龙虾，用螫戳着彼此，咂咂地吃着虾腿肉。约翰尼讲故事，米伦和我大笑。外公走过来时我们十分惊讶，他挤到盖特和我之间。“我有件事想询问一下你们的建议，”他说，“年轻人的建议。”
“我们是老于世故、令人敬畏的年轻人，”约翰尼说，“你来对地方了。”
“要知道，”外公说，“我不可能更年轻，尽管我容颜未老。”
“对啊，对啊。”我说。
“撒切尔和我正在处理我的事情。我考虑将我的大部分财产留给我的母校。”
“给哈佛？为什么，爸爸？”妈妈问道，她走过来站在了米伦后面。
外公笑了。“也许资助建立一个学生中心。他们会放上我的名字，就在屋前。”他轻推了一下盖特，“应该叫什么名字，年轻人，嗯？你认为呢？”
“哈里斯·辛克莱礼堂？”盖特试探说。
“哼。”外公摇摇头，“我们可以想个更好的。约翰尼？”
“辛克莱社会化中心？”约翰尼说，往嘴里塞着绿皮西葫芦。
“还有快餐，”米伦说道，“辛克莱社会化和快餐中心。”
外公擂了下桌子，“我喜欢它给人的感受。非教育性的，为所有人喜欢。我确信。我明天给撒切尔打电话。我的名字会出现在学生最喜欢的大楼上。”
“在他们修之前你就死了。”我说。
“没错。不过等你们上大学时，看见我的名字在上面不会感到骄傲吗？”
“在我们上大学之前，你不会死，”米伦说，“我们不允许。”
“噢，如果你坚持的话。”外公从她的盘子叉取了点龙虾仁，吃掉了。
我们轻易就陷了进去，米伦、约翰尼和我——感觉到了他对我们在哈佛的构想中赋予的力量，询问我们的意见和对我们的笑话发笑时我们受到的特别礼遇。外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对待我们的。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爸爸，”妈妈打断道，“把孩子们拉进去。”
“我们不是孩子，”我告诉她，“我们了解这场谈话。”
“不，你们不明白，”她说，“不然你们不会那样迁就他。”
一阵寒意弥漫开来，连小家伙们都安静了。
卡丽和埃德住在一起。两人购买艺术品，以后也许会有价值，也许不会有价值。约翰尼和威尔上私立学校。卡丽曾用她的信托财产开过一个首饰精品店，经营了好些年直到倒闭。埃德挣钱养她，但卡丽自己没有收入。他们没有结婚。他们的公寓由他所有，而不是她。
贝丝独自抚养四个孩子。她从信托财产得到了些钱，就像妈妈和卡丽，但她离婚后，布罗迪保有房屋。自从结婚后她就没有工作过，在那之前她只做过杂志社的助理。贝丝靠信托基金过活，几乎已经耗尽。
还有妈妈。养狗生意报酬不高，爸爸想要我们卖掉伯灵顿的房子，他好拿一半的钱。我知道妈妈靠她的信托基金生活。
我们。
我们靠她的信托基金生活。
这种状况没法持久。
因而当外公说要用他的财产在哈佛建个学生中心，并且询问我们的意见时，他并没有把家人纳入他的财务计划。
他在做出威胁。
62
几个晚上以后。克莱尔蒙特鸡尾酒会。始于六点或六点半，取决于人们漫步上山来到这栋大房子的时间。厨子在准备晚餐，已经摆出了鲑鱼慕斯和松软的薄脆饼干。我走过她身边，从给姨妈们的冰箱里拿出一瓶酒。
小家伙们整个下午一直在大海滩，由在红门的盖特、约翰尼和米伦赶进淋浴间，换上干净的衣服，那儿有间室外浴室。妈妈、贝丝和卡丽围坐在克莱尔蒙特的咖啡桌旁。
我把酒杯递给姨妈们，这时外公走了进来。“彭妮，”他说着从餐具柜上的雕花玻璃酒瓶里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你和卡迪今年在温德米尔还好吗？贝丝担心你们太孤单。”
“我可没说那话。”贝丝说。
卡丽眯起眼睛。
“不，你说了。”外公对贝丝说。他示意我坐下。“你说起那五间卧室，修复过的厨房，以及彭妮现在单身，用不着。”
“真的吗，贝丝？”妈妈倒吸了一口气。
贝丝没有回答。她咬着嘴唇，向外看去。
“我们不孤单，”妈妈对外公说，“我们喜欢温德米尔，是吧，卡迪？”
外公笑着对我说道：“你在那里还好吧，卡登丝？”
我知道我应该说什么。“我在那里好极了，太棒了！我爱温德米尔，因为那是您特意为妈妈建造的。我期待在那里抚养我自己的孩子，以及我孩子的孩子。您太了不起了，外公。您是一家之长，我敬重您。真高兴我是辛克莱家的一员。这是全美最好的家族。”
不在于这些话，而是我要告诉外公他是个大人物，他是我们所有幸福的源泉，提醒他我是这个家族的未来，从而帮助妈妈留住这栋房子。全美的辛克莱家族会繁衍不绝，高大、白皙、漂亮并且富有，只要他让妈妈和我待在温德米尔。
我应该让外公感觉外婆死去，他的世界发生动荡时，他能自我掌控。我要经由称赞他来求他——决不承认他提问背后的挑衅。
我母亲和她的姐妹依赖外公和他的钱。她们受过最好的教育，有一千个机会，一千个关系户，然后她们到底还是没法养活自己。她们在这世上没做什么有益的事。没做什么必要的事。没做什么勇敢的事。她们还是小女孩，努力与爸爸搞好关系。他是她们的经济来源，她们的安乐窝。
“对我们来说太大了。”我告诉外公。
我离开房间时，没人说话。
63
用完晚饭回温德米尔的路上，妈妈和我一言不发。一关上门，她就转身看着我。“为什么在外公面前你不支持我？你想要我们失去这栋房子吗？”
“我们不需要。”
“我选的油漆和瓷砖。我从门廊挂的旗帜。”
“有五间卧室。”
“我们原以为会有一个更大的家庭，”妈妈的脸绷紧，“但是没能做到，那并不意味着我不该有这栋房子。”
“米伦和那些家伙可以用得上那些卧室。”
“这是我的房子。不能因为贝丝有很多孩子，离开了她丈夫，你就期望我放弃这栋房子。你不能认为她从我这里夺走这栋房子无关紧要。这是我们的地盘，卡登丝。我们应该留心守候。”
“你能清楚地考虑下吗？”我厉声说道，“你有信托基金。”
“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有些人一无所有。我们拥有一切。只有外婆用家里的钱做慈善。现在她去世了，所有人挂念的是她的首饰、饰品和房产。没人试图用自己的钱做些善事。没人试图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