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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解剖(1)

当我回过神来,但仍然恍恍惚惚地走回解剖室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更加恍惚。明亮的解剖室里,干干净净,没有血污,没有工具,没有尸体,没有任何解剖过后的痕迹。

有人说,病理学打开人与上帝的窗,病理学家看尽血肉之躯的沉沦腐化。

——电影Pathology

我记得那天原本是个晴朗天气。

我跟徐法医一大早就来到殡仪馆,下了车,阳光明媚,跟周遭弥漫的肃穆气氛有着相当反差。

解剖室位于殡仪馆的中心,我跟在徐法医后面提着大皮箱,我们一路穿过大大小小的厅堂,沿途有诵经念佛声、有檀烟花香、有低暗悲伤的泪咽、有木然淡漠的神情,有着一切生命逝去时所余下的平静,沉重而巨大,是生者从来未曾想过会拥有的平静和悼念。

人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只留下生者独自思考——关于你的死亡对他的生活究竟造成了多大影响。

就像那句老掉牙的台词,“我们或许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害怕被遗忘”。

当一切的丧礼仪式都过去,当因为你的死亡而团聚的亲友们纷纷返家,当他们的生活都回到了正轨,当渐渐彼此谈天的话题不再提起你之后,你就真正地死去了。

不过,徐法医和我并不是要处理这种形而上的死亡,我们的专业要服务的对象,是丧失心肺功能、无法独立呼吸,那种医学上、法律上的死亡。

譬如说我们今天的第一件case——二十八岁的青年男子,身高一七四公分,体重六十九公斤,平头蓄胡,有抽烟饮酒习惯,双前臂有龙纹刺青,这些是“地检署”的相验尸体报告书告诉我们的资料。

死者现在全身赤裸、安安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左肩到右腹有着一道深且长的刀伤。

徐法医和我的工作,就是必须判断那道显眼的刀伤是不是造成他现在一动也不动的原因。

昨天早上八点多,云林乡下一名老翁到田里务农时,在草丛边发现死者倒卧在地,没有生命迹象。对检警来说棘手的是,截至目前为止,砍他这刀的凶手依然下落不明。

乡下地方,没有人烟,没有监视器,整件命案无疑坠入了五里雾中。

死者死亡距离发现尸体的时间只相隔两小时左右,警方及时将他送入冰柜冰存推迟了尸体变化的进程,除了发硬的尸僵与冰透的尸冷以外,他和生前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那松弛的面肌除了森寒凝重之外,永远都不会再有其他表情了。

人间的喜怒哀乐,从此再与他无关。

他的太太含着眼泪,强忍悲怆确认死者身份后,我们请她到外头等候,家属等候室有个电视屏幕,透过解剖室内的摄影镜头,她能够清楚看见整个解剖的过程——虽然家属有在场的权利,但为了体谅家属也体谅自己,我们往往不希望他们在场,毕竟他们所深爱的亲人,将在我们的刀下赤裸地摊开来,血腥而难堪地支离,拆解成部分又部分,根本不能称之为人的血肉——灵魂走了以后,每个人都非常公平地只剩下一副臭皮囊。

解剖室里只剩下一位负责摄影的侦查佐、一位担任记录的鉴识巡官、一位代表解剖程序合法性的检察官,以及我和徐法医。

大家换上了绿色的解剖衣与头套,检察官跟两位警察还戴上了口罩,站得离解剖台有些距离。

“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徐法医拉了拉手上的医用乳胶手套。

检察官点头。

我将一块木枕放到死者头下,让他的身体顺着解剖台的设计构造高高挺起胸膛,像位慷慨赴义的英雄。

然后徐法医拿着解剖刀,用他的右手——曾经是外科医生的他,拥有一只最平稳冷静的右手。

一刀划下,锋利地剖开他的胸膛。

几乎没有血液顺着刀痕流出,毕竟尸体冰存了十几个小时,该流的血也早都流光了。

还记得我第一次站上解剖台时徐法医告诉我,外科医生跟法医师最大的差别在于,外科医生每划一刀都要谨慎小心地注意止血,而法医不用,你爱怎么切血爱怎么流都没关系——一向不戴口罩解剖的他咧嘴笑着说。

是啊,解剖时的徐法医就是这样谈笑风生,我跟着他解剖快六年了,他拥有中等的身材与平凡的外貌,跟路边随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伯伯没有什么两样,但当他拿起解剖刀面对死因待查的死者时,那般轻松自若的态度却有着一股深深吸引人的诡谲魅力。

生与死的边界,如果有人能在坟上起舞,那最优雅的姿态也莫过于如此了,他就像拿着解剖刀的上帝,拥有唯一能谛听死者声音的全知全能。

我沿着解剖刀的切割,使力地往两侧扒开皮肉,一边用刀具将软绵的黄色脂肪除去,慢慢地,死者的体内露了出来,里头血淋淋地盛装着小学健康教育课本上画的人体器官图。

“整个肺脏都破裂了啊。”徐法医割下死者的左肺拿起来端详,“不过这个肺也太黑了吧,检座你看看,抽烟多可怕。”

站在一旁的检察官是“地检署”有名的老烟枪,看着那块发黑的肺只能摇头苦笑。

我们切下一个个脏器,装进铁脸盆内称重,再每个割下一小块装进检体盒内准备带回去化验,等死者胸腔腹腔都检查确认完毕后,徐法医横向切开了他的头皮,将两块头皮各自往下掀,前半部的头皮连着其上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而这一幕也是解剖过程中我最不能接受的画面——是啊,他现在这副模样根本就不像个人啊,人什么时候会被自己的头皮头发覆盖脸庞呢?

对这画面过敏的我没有再多看一眼,拿起了解剖台旁的电动切割器具,金属刀锋的旋转声起,我开始切割他坚硬的头盖骨。

检察官他们都相当有经验,这时是最容易被死者肉屑体液喷溅的时候,他们自动又站得离解剖台更远些。

气散尘粉,此生如烟。

他的头盖骨被掀了起来,一颗失去血色的大脑暴露出来。

徐法医仔细端详着,认真确认它是否被头骨保护得安然无恙。

“好。”徐法医离开他的脑袋,回到解剖台。

“所以死因就是这个刀伤?”检察官问道。

徐法医点点头,却又突然摇了摇头。

“老师,怎么了吗?”正在缝合头皮的我问道。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徐法医说着,立刻就俯下身嗅着还未缝合起的死者腹腔。

“什么味道?”检察官疑惑,但拿下口罩的他只闻到一时间无法适应的扑鼻血腥味。

“酒味,很淡很淡的酒味。”徐法医给了答案。

与此同时,跟徐法医一样未戴口罩的我也闻到了淡如空气的酒味。

“小朱,取一下他的胃容物带回去化验。”徐法医先吩咐我,再转头告诉检察官,“检座,或许可以查一查他前一晚是跟谁喝酒。”

检察官眼睛发光,毫无头绪的案情似乎有点眉目了。

躺在解剖台上的死者依然僵直沉默,但徐法医听到了他的声音。

就像这些年来我跟着他解剖,他时时挂在嘴边叮咛我的话一样——

“在我们的刀下,没有冤魂。”

我从原本的法医师助手到现在自己也成为了法医师,但遇到机会我还是会跟徐法医一起解剖,目的就是希望能一直跟随着他,持续而亲身地实践这句承诺。

上午三件解剖,下午也是三件解剖,我们准备要离开殡仪馆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将天地仿佛染成了生命尽头的颜色。

我和徐法医坐在法医休息室内闲聊,他仰头喝完他太太帮他准备的冷泡茶。

他和师母相差快二十岁,在当时还是轰动一时的师生恋,当时在大学兼课的徐法医受到不少女学生的仰慕,但也只有师母的出众气质能让徐法医动心。

我认识师母也好多年了,她讲话总是轻声细语,就像她对徐法医无微不至的照顾与贴心,冬天热姜汤,夏天冷泡茶,从她每天帮法医准备的饮品就可以瞧见端倪。且她的厨艺精湛,徐法医总是笑说只有师母能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他们结婚十几年,虽然没有小孩,但婚姻生活依然幸福美满。

“差不多啦,我要回家吃晚餐了。”徐法医提起公文包起身,“小朱,要不要一起来用个便饭啊?”

“老师不用啦,我也跟朋友约好要聚餐了。”我微笑,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好,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收工啦。”他也笑笑,神态轻松地离去。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但身为法医,真正让我们感到放松的,是那心安理得的踏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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