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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琴腔(13)

从南华东街到双柳树,他再偷着骑到昨晚被憋在窑台胡同的那个拐角,就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连他狠狠揪下的头发也没留下过。秦绘站在戏校学生公寓南面的电教楼院外,把车支好,腻在墙上坑洼不平的水泥碴,戳在脊椎的伤口上,一片生疼。喘口气的工夫,他看见一个昨天紧跟在岳非身边的师兄,正要迈步过去,对方抬手挥向自己,示意他不要动。

“你没事吧,大白天来这儿干吗?”师兄朝街外张望一番,很关切地问他。

“人都哪儿去了?”秦绘恨不能拧住他的脖子,直接把答案抠出来。

“你不知道?死人了。”

秦绘脑袋像被方棍棱角狠凿了一下,丝丝木屑直插毛孔。

师兄告诉他,死的不是剧团的人,是那拨一个大金毛,戴着一副霹雳手套,是在南横街一歌厅看场子的。晚上大家撤得太快,岳非本来都跑回剧团了,但他听说秦绘被金毛按在地上后,立刻反扑过来。当时金毛也打算撤了,结果被岳非迎面碰上,他从远处看见窝在墙根的秦绘后,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把鲨鱼砍,就往金毛的肚子连捅四刀。对方捂住肚子,踉踉跄跄晃到陶然亭公园对面那间副食店门口,就栽倒在地上,当时便没了气。

岳少坤最后托人给儿子改了户口本的年龄,又把那套一居室的婚房卖了一百万,赔给人家。自从那天晚上隔着窗户的一次对话后,秦绘就再也没听到过岳非的声音。疏通好所有关节后,岳非被判了七年,何主任帮他安排的一切活动,甚至在剧团内的各项演出,永远都不会再有了。谢了顶的小眼睛放出话,只要他出狱,早晚弄死他。岳少坤一夜之间,老去不少,他甚至不知道,是否还能等到七年之后,再见到儿子的那一天。

他走进一间小办公室,发现秦学忠正在里面修琴,头也不抬一下。一把一把的琴摞在桌子上,很多都是团里别的师兄弟交托给他的。

“听说你这几天,一直都在,怎么跑团里修来了?”岳少坤给自己沏了一杯花茶,也放在桌子上,秦学忠小心地把那摞在一起的琴往旁边挪了挪。

“家里太冷,不方便。”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终于肯用目光注视着岳少坤,“还记得当年倪燕在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发现她的。”

岳少坤听了这句话,似笑非笑。

“你想说什么?”

“没有。”

“人家现在可是上海市最大一所京剧院的副院长了,或许当初就是觉得咱这座庙太小。”

“是这话。”老秦好像是在认同岳团长的评定,他继续修琴。

“你自己那把琴呢?”

“就在你右手边,越修越爱坏,现在都快成摆设了。”

岳少坤顺着秦学忠的眼神,把手伸了过去,其实不用老秦多说,两人都认得出这把琴。

“自从那次放幕盲考,你就是凭这把琴,压了我一辈子。”

他的右手指小心穿过琴弦,用手掌握住琴杆,左手扣向筒口,“至少你还有个儿子。”

秦学忠看他把琴慢慢移到自己的大腿面上,双手使劲往下一压,这把旧琴竟被脆生生地一撅两半。那支老迈的竹神,断裂出一丝一条的碎屑,在两人面前,不停地变奏、跳跃。

琴弦仍死死拉住琴体,但已失去韧劲,很快就变成松松垮垮的一堆废料。

“以后别再光顾着琴了,有这么个好儿子在身边,你得惜福。”

岳少坤把这堆散乱在手里的破琴,往桌子上一摊,直到看见老秦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才肯走出去。“打今儿起,我不再欠你们两口子什么了。”

过日子就像放风筝一样,时间撒出去,想收回来就难了。

岳非那件案子,令剧团在演出市场和各种荣誉评比中,节节败退。大家都企图下海后干点副业,以此逃避京剧行里日渐凋敝的萧条景象。赚钱的新门路,每天都有,但也就不再稀罕。

在这期间团里唯一一件新鲜事,就是有人说,你们别再叫这孩子秦绘了,人家正式给自己改名了,叫秦子珩。

“哦,秦子珩。”很多人都这样反复念叨一遍,觉得还不如叫秦绘呢。那个在他们眼里永远等着搬中间煤的滑头,永远和岳非形影不离,永远往天台上爬,练拳,演赵云的那个秦绘,似乎随着名字忽然一改,和岳团长的儿子一起消失了。

大家都不适应,就各忙各的去了。

说起来,“秦子珩”这三个字,算是在众人口中封了一道令。

在这批孩子里,秦子珩是唯一一个主动拿走关系,离开剧团的。但流程走到何主任那里,她看了看材料,问清情况后,告诉他,这种事一定要先请示过老秦后再说,就把他支走了。

此前人事科已经三番五次地暗示老秦,叫他把儿子的关系拿到街道的人才中心,只是忌惮云盛兰,才不好硬来。眼下剧团这副光景,养不下这么多闲人,就连云盛兰自己的关系能保住都不错了。

老秦对儿子的这一举动并不意外,他开始越来越适应秦子珩自己做出的决定,比如改名字。但是当儿子在自己面前平起平坐,想推心置腹地谈点事情时,他竟一时理不出个话头。

“爸,怎么再也没见你修琴了?”

“累了,没意思。那你怎么也不练拳,不唱戏了?”

“不唱了。”

“那你以后吃什么?”

“我想去南方。”

“去南方好,你的琴还算可以,又有二胡的基础,要不让你妈跟何主任……”

“爸,我不是想去演出。”秦子珩打断了他的话,他把手攥得更紧了些,“法源寺后街的海波服装厂在招人,我有朋友在那儿,他们要培养管理人才去深圳盯生产线,我想跟他们一起。”

“是国营的吗?”云盛兰抢着问,见儿子始终直视着秦学忠,在等父亲的反应,她不再说话。

“你的意思,毕业后,不想把关系落在团里了?”秦子珩的目光很坚定,即便他仍不表态,老秦也知道不必再就这个问题谈下去,看着儿子那张圆圆鼓鼓的脸,似乎和自己没有任何干系,“搞服装?还是管理?你从小到大,连街口的裁缝店都没去过……”

“爸。”儿子忽然笑了,他好像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的心思。

云盛兰把手从丈夫的掌中抽走,按了按他的肩膀,然后走开了,只留秦学忠一人坐在藤椅上。

父子俩就这么对坐着,不知过去了多久。

“将来,能帮着给团里做点戏服吗?”琢磨半天,秦学忠这么着才算是答应了。

秦子珩愣神好一会儿,等明白过味儿来,特不屑地瞄了父亲一眼,笑了。

后来听说,岳少坤一直苦盼着的剧团大院新规划,不配套整区的建制,没到申报就被砍下了。新练功房也被要求只能在食堂的地基上翻建。新院长说京剧团的这个团长太能折腾,早点退休大家都省心。

又是一年的除夕夜,岳少坤当天特意把屋门口的地扫了又扫,新买的果篮摆了很久才满意。结果何主任没按规矩提前来家里拜年,岳少坤知道她太忙,就赶紧打电话给其他人,说今年各过各的就好。晚上他打开电视看央视直播春晚,看到《锦绣梨园》的戏曲联唱,就把台给换了。喝了两口酒后,又重新摸起遥控器,塞进去一张VCD光盘,仔细注视着蓝光微烁的四方荧屏,上面是儿子历届比赛的录像画面。想了想,才意识到,这辈子只有如此,才能看到儿子登台唱戏。

于是就放了一夜,一直到电视屏幕看上去甚至有些模糊,他也没打算去关掉它。就这么一直开着,他心里才不至于太过憋闷。

自从云盛兰在屋顶搭好小彩灯,她就闹个没完,秦学忠吹一个欢乐球,她就踩一个,越踩乐得越厉害,最后上气不接下气时,她说了一句,踩了那么多年台步,都不如这个过瘾。

机场大雾差一点就停飞了,天黑前秦子珩终于赶回家,鞋都没来得及换,他让母亲快把折叠桌支好。在红蓝相间的小彩灯粉艳粉艳的闪照下,他取出一个两把装铝合金的京胡盒,内里木板构架,嵌有海绵衬布,外面还包了一层手感极好的帆布袋。打开后,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南方特制的湘妃竹京胡,琴弓马尾,漂亮、得眼。他将这把京胡硬塞进秦学忠手里,非要他拉来听听,柔和的灯光打在琴身上,煞是好看。

他始终注视着秦子珩的脸,一说起话却再也不好意思看儿子。

想半天,才回了一句:“好久不动了,不拉了。”秦子珩说:“从小你就跟我见外,今天还要苦我一番孝心,那我来。”重又夺回来就上手了。老秦说:“你快别拉了,太难听,早知道你就只有这个悟性,当年真不该藏那么多心眼,直接让你听我拉琴也无妨,白糟践那么多卷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的磁带。”

把自己在广东和四川放逐了几年后,秦子珩整个人的性子都被磨平了,现在连说话都大声不起来。后来他和天坛北门的一家国营服装厂签了合同,真的将曾经做戏服的想法付诸实际。而且从选料到刺绣,他都一针一线地跟着老师傅,盯到最后。因为记得岳非当年演得最出彩的老黄忠,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在戏台上对垒。于是他将黄汉升的那一件杏黄蟒和香色蟒,整整做了一整年的工夫,才自认能拿得出手。

可从那时起,他却再也没有见到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甚至连半点消息也没有打听到。人在哪里,过得怎样,也许消息是有的,只是都绕着他,在互相传,有时候他想到这里,叹了叹气,也就算了。

他心里知道,许多的人和事情,装在心里,早晚有一天,记忆或许还在,但迟早是要放下的。于是有一年在团里的纪念演出,他请秦学忠坐镇,压场面。自己终于换上了那件原本是为岳非精工细制的戏服。舞台灯光下,他的世界,和台下座上的观者,形成一种时空上的交叉。他知道,岳非是在的,云盛兰也是在的,岳少坤和刘团长,也都在看他。在那一刻,这件戏服和他自己,终于找到了儿时看上去遥不可及的归宿。

而在下面的人看来,秦学忠的孩子,终归还是不行,除了腿脚功夫上,稍显硬朗。唱念做打,神韵气魄,都和岳家人差着一截儿,也不知道,在一旁伴奏的秦学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其实秦学忠就那么看着儿子,那么拉着琴,一板一眼,绝不逾矩半寸。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看,只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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