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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陶土与粪土(57)

那么开路的侦察小队派什么人担任呢?他立刻想到了侦察排,心里就琢磨了起来。他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对这支队伍能有多少印象。侦察排参加过橡皮艇一仗,生还的不过寥寥数人,之后作战的机会就比较少了。日军渡河进攻的那天晚上他们表现得是不错的,是很不错的。带队的那个克洛夫特,达尔生还称赞过他。这支队伍还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实际人数不多,要派可以一起派去。要是人数多了的话,有的派上有的没派上,去的人觉得派上了是倒霉,总难免会有一肚子怨气。

他想起侯恩明天就要派到侦察排去了,心里不觉微微一震。派一个不熟悉部下的军官带队出去,这不太好,不过这样一个重大的任务,总不见得就让一个军士得了功劳吧?侯恩头脑灵活,体格也很健壮,对付得了这样长途跋涉的任务——此刻将军看侯恩态度冷静,像是在扳着指头算一匹马有多少优点、多少缺点似的。侯恩对付得了,他说不定有些带兵的本事。

将军的内心忽然一阵不自在。这个新计划风险太大了,想想简直没有多少把握。将军一时真想放弃算了。不过再一想,这也不需要花多少本钱。十几个人嘛,就是遭遇不利,也算不了什么损失。再说,争取海军的支援也并没有完全绝望。一旦正面展开了进攻,他还可以考虑到司令部去走一趟,看看还能不能想个什么法儿,把所要的驱逐舰弄来。

他回到床前,重又躺下。尽管穿着睡衣,还是骤然觉得帐篷里有些冷意,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心里隐隐感到有了盼头,有些得意。这事大可一试!那样侯恩也可以打发开了。

这事要是成功了该有多好啊。成功的话他就可以声望百倍了。他一时不觉想得入了神,过了会儿才把灯熄了。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又在黑暗里活动开了。远处不知哪儿还在打炮。

他知道,天亮以前他就别想再合眼了。小腿又在突突地痛了,嘴里却忽然失声笑了出来,笑声透过茫茫的黑暗,回荡在空落落的帐篷中,差点儿吓了他一大跳。他这笑可不是偶然的。这笑,一直潜伏在他心底,悄悄酝酿,平时制而不发,必要时便熟极而往外直流了。他对侯恩采取的某些行动,现在看来也对得拢来了。心里有意要找取个图案,横看竖看总是能看出个图案来的。

“不过,这个侦察行动我可不是轻率决定的。”

可是再一想,又觉得怕未必了。他就是这样,左看觉得是条妙计,右看又觉得是个妄想;这左右为难的心理、莫衷一是的看法,使他内心既兴奋又不安,差点儿又要失声笑出来了。

不过他没有笑,却是打了个呵欠。反正能想出这么个行动计划来总是个好苗头。他这颗脑袋已经很久没有好主意冒出来了,今天这个妙计一冒头,他相信今后妙计就会源源而来。近来缚住他手脚的那一切无形的桎梏就会悄然而解……就像他悄悄解决了侯恩一样。归根到底,一切都得看需要,看自己怎样解决这种需要。

飞回到过去:

卡明斯将军

标准的美国式声明

骤看之下,将军似也跟其他将级军官并无不同。他身材稍稍超过中等,肌肉发达,晒得黑黝黝的脸儿倒也相当英俊,头发已经日见花白。不过他还是有其不同于一般的地方。他微微一笑时,表情酷似好些红光满面、脸带得意、叫人看着刺眼的美国参议员大老板,可是那一股生硬的可亲气息却往往转瞬即逝。他的脸上结果就留下了一片异样的空白……表情是有的,然而虽有若无。侯恩觉得将军的笑脸根本榨不出半点感情。

这个镇子崛起在中西部的那半边已经有很久很久了,到一九一○年就已足有七十年以上的历史了,不过要说成为个城市,那还是不太久以前的事。当地的人常说:“哎呀,我记得还蛮清楚啦,不多久以前我们这个镇上的局面还是不大的,主要就是一个邮局,一所学校,还有长老会那座老教堂,一家大饭店。当时艾克·卡明斯老头开了个杂货铺子,有一阵子还来了个理发的师傅,不过这位师傅待的时间不长,后来就到别处去了。那时候……”——说着慢慢眨了眨眼,像是心里斟酌了一下似的——“还有个窑姐儿常在县里一带做生意哩。”

赛勒斯·卡明斯[149]为了银行里的事务去过几次纽约,他去纽约当然是不会把时间白白浪费的。当地的人常说:“我告诉你说,他们家的这座厂子会开不起来才怪呢。一八九六年赛·卡明斯帮了麦金莱[150]的忙,这忙不会是白帮的,他这个买卖人才叫精哩。当时他的银行论经济实力也许还不算很雄厚,可是大选的前一个星期,他向县里的庄户人家一要债,本县的选票就都归了麦金莱了。阿赛比艾克老头还要精多哩,你总还记得吧,当初艾克经营杂货铺子的时候,谁要卖给他一匹马,蹄子上有一点毛病就别想瞒得过他的眼睛。”说话的这位老人家现在找人高谈阔论的机会已经愈来愈少了,他拿一方发了臭的凸花手绢抹了抹嘴角的白沫。“当然啦,”嘻嘻一笑,“我也不是说我们镇上的人对阿赛就有什么特殊的偏爱,不过我们这个镇子……”又是嘻嘻一笑,“不,我是说我们这个城市,实在是亏了他——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个城市,当然没有他大家也就不会有这一屁股的债!”

这个镇子位于北美大平原的中部。镇外有些小圆岗、小溪流之类,中西部虽说茫茫一片都是干巴巴的平野,却也偶尔小有这样的山容水态。铁路的背风一侧还颇有些树木。镇上街道宽阔,一到夏天榆树栎材都开了花,两旁安妮女王式建筑[151]的身姿看去似乎也不那么别扭、不那么刺眼了。窄窄的山墙窗和老虎窗里都映进了婆娑的绿影。中央大街上门面堂皇的建筑已所剩无几,倒是商店眼下开了不少,一到星期六下午四面八方的庄稼人就都纷纷来到镇上,所以镇上已经渐渐铺起了石子路,免得再有满路的泥泞陷住马蹄。

赛·卡明斯虽是镇上的第一号富户,他家的住宅却也不是太与众不同。房子是三十年前造的,当时是个孤零零的光杆儿独自伫立在镇子边,初春早秋时分去登门拜访,淤泥定会没到你大腿上。可是现在他家已经被围困在一片墙林瓦海之中,赛·卡明斯要大兴土木也无从下手。

他家要是有什么变化叫你看不惯,算在他太太账上是不会错的。认识他家的人都说是她不好:就是因为来了这个有“文化”的花哨的东部女人!阿赛虽然严厉点儿,可从来不爱花哨,你看他家新换的那扇前门,门上的格子玻璃连成一条斜线,那就是法兰西的玩意儿。她在做礼拜的时候还提起过那名儿来着,叫纽维尔[152]什么的。为了她,赛·卡明斯还进了圣公会,出了不少力气替圣公会盖起了那座教堂。

奇怪的人家,生的孩子也稀奇!——当地的人还会这样告诉你。

客厅里墙上挂着画像,描金的扇形镜框里是灰褐糊糊的风景画,窗帘的色调很浓,家具也是褐赤赤的,旁边还有个壁炉。一家人都围坐在客厅里。

德布兹[153]这个家伙又在捣乱了——赛·卡明斯说。(他的面庞线条分明,顶上已经带几分秃,鼻子上架一副银丝边眼镜。)

是吗,亲爱的?太太又低下头去做她的针线了,她正用金线在茶巾的中央绣一个丘比特,此刻刚绣到丘比特的屁股。(她长得相当漂亮,看去有点心绪不宁。身上的连衫裙是眼下最时髦的式样,把胸脯衬得高高的。)可他什么缘故要捣乱呢?

哼!阿赛鼻子里响了一声。这是他讨厌女人问话的最起码的表示。

这种人应该宰了!艾克·卡明斯上了年纪,说话声音发抖。打仗的那年头[154]我们看到这种人就抓起来,把他们往马背上一按,马屁股一拍,看马儿摔他们个不亦乐乎。

阿赛折起了报纸。宰了他们,那倒也不必。他瞅了瞅自己的手,冷冷一笑。爱德华睡觉去啦?

太太抬起头来,一副急巴巴的紧张的口气:是睡觉去了吧,刚才可不是他自己这么说来着?他跟马修都说要睡觉去了。(马修·阿诺德·卡明斯是小儿子。)

我去看看。

在孩子们的卧房里,马修已经睡熟了,七岁的爱德华却坐在个角落里,拿一些断线头在一块零布上缝呀缝的。

爸爸几步跨到他跟前,黑黑的身影罩住了孩子的脸。你在干什么,孩子?

孩子抬眼一看,吓得傻了眼。我在做针线,妈说做着玩儿没关系。

都交给我。布、线,都一股脑儿扔进了废纸篓。到楼上来,伊丽莎白。

他听见二老为了他的事争得不可开交,只是看弟弟睡着了,他们这才勉强压低了激动得发哑的嗓门。我可不许他学这种娘儿们腔,你别再尽哄着他看书啦,别再尽哄着他干这种女人家的……无聊玩意儿啦。(放着棒球不打,球棒和手套都在阁楼上积灰尘。)

可我……我没叫他干什么呀。

你没让他做针线?

赛勒斯,求求你,别再打他了好不好。孩子脸上挨了一巴掌,从耳朵一直红到嘴边。他坐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直往身上落。

从今往后,你的一切行动都要像个男子汉的样子,明白吗?

爹妈走后,却又觉得许多问题纠缠在心头想不通。这针线不是妈妈给他,让他悄悄做着玩儿的吗?

教堂里,牧师的讲道结束了。我们都是主耶稣和上帝的孩子,要替主发扬他的慈心,我们来到人世间就是要替主行他的善道,撒播友爱和虔敬的种子。

讲得真好——妈妈说。

唔。

他这话说得对吗?——爱德华问。

话当然是不错的——爸爸说——不过也不能笼而统之都信以为真,总还得仔细一点。生活毕竟是严酷的,人家是什么也不会白给你的。一切都得靠自己。这世上人人对你都是威胁,这一条也是事实。

那么他的话不对咯,爸爸?

我可没那么说。他的话对,我的话也对。教义所说,是一套做法;买卖小事,嗯,那又是一套做法,如此而已。这跟基督教的精神也并不冲突。

妈妈抚着他的肩膀。今天牧师讲得真好啊,爱德华。

咱们这镇上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恨我的——爸爸说。他们也都恨你,爱德华,这一点你心里还是早早有个数儿的好。他们最恨的就是人家发迹。将来你是肯定会发迹的,要他们喜欢你不行,要他们都来巴结你那还是办得到的。

春寒料峭的下午,母子俩收拾起颜料和画板,准备回家了。他们是到城外来远足写生的,平野上不毛的小山岗是他们写生的对象。

爱迪[155]好孩子,今儿玩得快活吗?此刻她的话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颤动。母子俩在一起,只要旁边没有别人,她口气里就会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爱。

我太喜欢了,妈妈。

我从小就一直有个梦想,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个孩子,带他出去画画,就像咱们今天这样。来,我来教你唱一支有趣的歌,咱们一路唱着回家。

波士顿是什么样儿的?——孩子问。

噢,那是个大城市,脏得很,可冷啦,人人都是一年到头打扮得整整齐齐的。

就像爸爸那样?

妈妈不知为什么笑了。是的,就像爸爸那样。记住,孩子,咱们今儿下午的事你可千万什么也别告诉爸爸。……

咱们干了错事啦?

没有的事,你就跟着我赶快回家,见了爸爸一句话也别说,对他可要保守秘密。

他突然讨厌起妈妈来了,回城里去的一路上他不吭一声,心里很不痛快。当天夜里他什么都告诉了爸爸,随后便又惊又喜、不无快意地旁听到了一场口角。

没什么说的,这孩子都怪你,是你把他惯坏了,是你把他尽往坏里调弄。我看你是嫁出了波士顿心里总有些不高兴,是吧?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人实在寒碜,高攀不上你啦。

赛勒斯,求求你别这么说。

我可是铁了心了,我要送他上军校去,他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自己料理生活了,九岁的小子,也应当想想怎样做个男子汉啦。

艾克·卡明斯直点头。上军校那敢情好,这孩子就喜欢听人家讲打仗的事。

其实,这里边还另有个原因暗暗起了作用,那就是赛勒斯前些时曾经跟镇上的医生作过一次谈话。那大胡子医生一对冷酷精明的眼睛对他眨了两眨,乘机小小地报复了一下。这个嘛,卡明斯先生,在下才疏学浅,现在已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要是这孩子年纪稍微大些的话,我倒觉得可以把他送到救世军去,让他把身子骨儿摔打得壮实点儿。

十岁上就从此告别了老家,搭上火车奔赴远方。别了,那镇口的烂泥路;别了,那暗然无光的家宅;别了,爸爸银行里的一股怪味儿;别了,还有那绳子上晾得满满的衣衫。

再见了,孩子,要自己争气好好干哪,听见啦?

当初爸爸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做儿子的默默承受,并没有什么反应,可是此刻爸爸的手一按到他肩上,他却微微打了个寒噤,几乎谁也没有觉察。

再见了,妈妈。妈妈在哭呢,他有点不屑,心里涌起了几已泯灭的怜悯。

又一声再见,他就走了。真是所谓“一步跨入修院门”,从此他就一心扑在军校每天的功课上,制服纽扣总不忘记擦得亮亮的,床总不忘记铺得齐齐的。

他本身也起了变化。他是向来不跟别的小伙子要好的,不过现在倒不是怕难为情,而是缺乏热情了。以前起劲地画水彩画,看《丰而乐小爵爷》《艾凡赫》《奥利弗·退斯特》[156]一类的书,现在这些好像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不画不看他也从不怀念。在军校里这几年,他在班里的成绩始终是第一等的。他还成了个小小运动员,在网球队里作为第三号选手。他也像他爸爸,虽然并不招人喜爱,却受人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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