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当然是吃了。
顾南风立刻意会，牵着她的手下了马，就往这家“云来酒馆”里走。
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吃饭更能花钱呢？
邬雪琴大剌剌地往饭贵宾包厢里一坐，叫来了跑堂的，小手一挥，指着顾南风：“小二的，你们这有什么极品菜肴，全给这位爷上上上。我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那小二不敢怠慢，喜得跟什么似的，一叠声地答应着，急急地就外面掌柜那打招呼。
不一会儿，一壶泡得酽酽的茶就端上来了。
邬雪琴正要拎起茶壶倒茶，顾南风的手却已经抓到了茶壶的柄。
“我来给你倒。”
邬雪琴不做声，看着他倒茶的样子，熟练而细心，一时间也有些感动。
很长时间了，不管是照顾自己的饮食，还是用药，他都坚持事必躬亲，从不肯让别人插手，看他现在的样子，谁能想到这是一个最初连茶杯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主？
这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梁王爷，何曾对谁这般用过心？她邬雪琴何德何能，竟让这样一个倾尽天下的人物，这般无微不至地照料自己。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愧疚。
顾南风诚然做过对自己侮辱极大的事，可是她邬雪琴就是什么好人了么？顾南风从前虽然待她刻薄，可是也从来不曾主动要过她的命。
而她现在，则是处心积虑地想要取顾南风的性命啊……
这样的她，值得顾南风这般对她吗？值得吗？
顾南风固然不是什么大善人，可是她呢？她有好得到哪里去？
这当儿，顾南风已经倒好了茶，送到她面前。
“茶很香，是上好的碧螺春。但是太浓，你少喝一点。”
邬雪琴忽然觉得烦躁起来。
有些事，真的不能细想，想多了会痛苦。
她喝茶，茶是香的，她却闻不到，只品到了苦涩。
顾南风也在悠悠地喝茶，一双墨玉般的眼睛，一会儿看厢房里的字画陈设，一会儿又落在邬雪琴身上。
看字画时，他的眼睛是冷的，宁和的。可是看邬雪琴时，这双眼睛却是热的，带了酽酽的温度。
然后，他逐渐地不再喝茶，也不再看字画，而是专心地研究起邬雪琴来。一只手托着腮，目光含笑地看着她。
邬雪琴实在受不了了，既不好太过闪躲，也不能直接和他对视，为了掩饰心虚，便狠狠地一眼瞪过去：“你看什么？我脸上有花不成？”
“多看一眼是一眼，我只怕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邬雪琴抗议：“你不要这么肉麻行不行？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来，我身上鸡皮疙瘩都掉了好几层了。”
“你觉得肉麻，是因为你对我无心。”顾南风淡淡地道，“我却觉得很好，我恨不能将一双眼睛长到你身上，你怎么躲也躲不开。”
还好这时候跑堂的开始上菜了，否则邬雪琴简直找不到可以接他话的招数了。
原来这家云来酒馆看家的菜肴，也不过是燕窝鱼翅熊掌驼峰之类，做的也没什么特色，邬雪琴吃的兴致缺缺，没动几筷子。顾南风更是吃惯了这些东西的，也吃了一两口就没再动了。
幸好除了这些以外，掌柜的为了讨好客人，还奉送了几道招牌菜，干烧河鱼，粉蒸盘鳝，口水鸡，腌青笋，这才是酒馆里做得最好的菜肴，色香味俱全，这都是民间的菜肴，讲究的就是一个味口好。
邬雪琴吃得好不快乐，连说话都顾不上了，惟独说了几句，也是抱怨顾南风的：“你们梁王府的膳食，光顾着讲究什么什么营养搭配，盐也不肯多放一点，吃得我食欲全无，面黄肌瘦，哼，以后得让那些厨子多出来采采风啊。”
顾南风微笑着称是，看她吃的香，也跟着她朝那几盘菜里多伸了几回筷子。
酒则是陈年的女儿红，破了泥封，满室皆香。
邬雪琴本不擅饮酒，再者顾南风从来也不让她沾酒，但是今天，或许是那酒味实在太想，邬雪琴格外想喝，苦苦央求了半天，顾南风才皱着眉，给她倒了一小杯。
“什么啊，还没喝就见底了。”邬雪琴看了看酒杯，赌气地放在一边，不去喝它，“这么一丁点，不如不喝。”
顾南风却不肯让步，皱眉道：“女人家喝什么酒？意思意思就得了。”
邬雪琴端起酒杯，一仰脖抿了，把酒杯顿在桌子上：“这点酒把嘴唇沾湿了，很好，我很满足！”
顾南风笑了起来，摇着头又给她倒了一点：“行啊，你喝吧，喝晕了别来找我。”
邬雪琴查看酒杯，这次果然多了不少，于是对他甜甜一笑：“南风，你真好哇。”
然后扬起脖子，把这点酒也喝了，赞道：“真香，好喝。”
顾南风没再多说，又给她斟了一杯，这次是满满一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我陪你喝。”
邬雪琴乐了：“不是说不让我喝酒吗？怎么又改主意了？”
“因为你的话让我高兴了。”他闷闷地说了，脸上却没有相应的高兴，“来，喝酒。”
邬雪琴搞不懂他的脸色怎么会变得这么快，也不想深思，就装作没发现，和他碰杯，依旧是兴高采烈地喝了。
就这样来回碰了几杯，顾南风也没再深劝她停酒，她不肯听，顾南风说了几句，也就算了，只是一直在给她的碟子夹菜，告诉她别一味贪酒，伤了胃。
邬雪琴本来就不胜酒力，几杯下来，头晕目眩，身体发热。况且这陈年的女儿红，后劲最是凶猛，全不是她这种实力的能消受得了的。
她不知深浅地还待要喝时，顾南风夺下了她手里的杯子，低声道：“脸都红透了，还喝呢。”
邬雪琴嘻嘻笑了两声，脑子也不知道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了，捏住顾南风的手往自己的额头上贴：“南风，你摸我额头，烫不烫呢？”
“烫，烫得要命。”顾南风的声音蓦然沙哑起来，手抚上她的额头，十指情不自禁顺着她胭脂染红般的面颊摩挲下来，一直揉进她的发里。
邬雪琴眯着眼睛，唇角一直噙着浅笑，像是觉得极惬意一般，趴在桌子上，嘴里南风南风地叫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其实所谓醉酒，是假的吧。
邬雪琴面色酡红，心里却像明镜一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她只是需要借一个醉酒的机会，来发泄一下心中积郁的那些东西。
她喊他南风，喊了好多遍，每一遍喊下来，顾南风眼睛就深了一层，湿湿亮亮地看着她，他的脸也和她贴得很近，两个人的呼吸，视线，什么都很近。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是乱的，呼吸也是乱的，顾南风没有醉，可他的呼吸也是乱的，他抚摸着她头发的手，在缓慢地增加力度。
邬雪琴在想，乱吧，乱吧，如果他真的乱了，她会不会像从前一样，拼命抵抗他的力量？
会吧，依然，会的吧。
空气里有甘冽的酒香调味，一切都变得醉醺醺起来。
“傻雪，你让我说什么好呢？”顾南风嘴里喃喃地说着这句话。
邬雪琴闭上眼睛，不想去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只知道，此时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很舒服，很受用。
“为了让我给你倒酒，你叫我南风。我梦寐以求的称呼，你这么轻率就叫出来了。你说，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声音轻而缓，就像一阵温热的风。
“南风。”邬雪琴忽然抬起脸，眼睛里有说不出的东西，在闪闪发亮。
“嗯？”
她轻声道：“我恨你啊。”
终于说出来了。可是，一点也不好受……
心里好堵，堵得慌……
顾南风的手，机械地顺着她的头发摩挲，声音暗哑：“我知道。我知道。”
邬雪琴牵住他的袖子，仰头看着他的脸，在斜照进来的夕阳映射下，一半阴暗一半明朗，不知道怎么，眼泪就这样涌了出来。
干脆就把顾南风的袖子当作了面巾纸，眼泪啊，鼻涕啊，都擦在上面。
“雪，雪。”顾南风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邬雪琴听了就更加难受，胃里吃下的东西也开始翻江倒海。
“你……不要……不要对我这么好啊，我求求……求求你了。”她大声地抽泣着，“我受不了……”
顾南风的手指僵住了，可是仍旧什么也没说。
“顾南风，我好难受……”
“怎么了呢？我在这里，有什么话就说出来，说出来就好受了。”他好言好语地劝她。
邬雪琴急急地打断他：“不，这次我……我是……我是真的难受了……”
话音未落，喉间一阵发紧，“哇”的一声……
顾南风没有避闪，任她吐出来的东西溅在他的衣服上，鞋袜上，而他的手，则停留在她的背上，轻轻拍打。
“你是不是傻，明知道不能喝，还喝这么多呢？”嗔怪完，又忙忙地给她递了手绢，看她擦拭完，又倒了茶漱口。
良久，邬雪琴才将自己收拾完毕，吐过之后，头晕目眩的状况也减轻了不少，人也清醒了，看着皱眉注视着自己的顾南风，她只能苦笑一声，为了一时的发泄，积攒起来的良好形象全都没有了。
“我很离谱吧？”
“有一点。”
“嗯……”没想到他这么不懂委婉，邬雪琴脸红，急忙转移话题，“看你现在这样子，咱们怎么出去呢？”
顾南风埋头擦拭自己身上的秽物：“银子在手，办法我有。”
“你……不会觉得我很过分吧？”
顾南风抬起头来：“你才知道自己过分吗？你过分很久了。”
说着，不由分手拉起邬雪琴的手：“走，跟掌柜的要两件衣服换了穿上，然后我带你见一个人。”
“谁？”邬雪琴睁大了眼睛。
顾南风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去了就知道了。”
青色的大马载着两人，不疾不徐地走，穿过城区最热闹的所在，向郊区前行，与护城河一路相随。
此时春寒料峭，河堤两畔的柳树枝头已经有隐隐的绿烟，整齐的白石铺就的沿堤大道，宽阔而干净，空气里有春的氤氲潮湿，马蹄声清脆悦耳，看着天边如淡墨泼就的云彩，邬雪琴的酒意已经完全散去，只留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之前在酒桌上的行为，是不是太暧昧了？一口一个南风的喊，自己对他的感觉，真的有这么亲密吗？顾南风会不会想歪了？
所幸顾南风还有点控制力，倘若方才真的发生什么事情，她还有什么面目面对自己？
可见酒能乱性这句话是一点错都没有，而且自己的酒品又那么差，莫名其妙闹了一通不说，还吐了顾南风一身，邬雪琴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以后不管何时何地，坚决是不能沾酒了。
正胡乱想着，只听顾南风低声说了句：“到了。”然后径自跳下马。
邬雪琴回过身来，定睛一看，眼前好一座清爽宽敞的宅院。
白墙红瓦的精致民房，自带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院墙不到一人高，院门半开着，能清楚地看见院里那株初发新芽的老柳树，地上跑来跑去的几只雏鸡，时不时的，房檐下还有早春的燕子衔泥进出。
邬雪琴下了马，眼球被这充满生机的小院完全吸引，却不知道顾南风带她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他的朋友么？
或许是马的动静惊动了院里的人，一个身着青色布衣，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他们二人，眼前一亮，欣喜地叫道：“王爷！”
“嘘——”顾南风把手指压在唇边，“不要大声喧哗，别叫她知道我来了。”
那小姑娘会意地点点头，随即望向邬雪琴：“这位是？”
顾南风看了邬雪琴一眼，微笑道：“我的现任妻子。”
邬雪琴闻言一惊，正欲反驳，那小姑娘却已经亲热地迎了上来：“原来是王妃。王爷，王妃，二位快请进！”
“我不是……呃，不是那个……”邬雪琴面红耳赤地辩解着，瞪了一眼顾南风，他却像是没看到一般，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几只衔泥做窝的燕子。
“王爷，快请进啊。”那小姑娘已经进了院，招呼着站在院外纹丝不动的顾南风。
顾南风摇了摇头：“她一直不愿见我，我就不进去了。你带王妃进去看看，见了风华，代我向她问声好，也就罢了。”
那小姑娘眸间的颜色黯淡了一些：“王爷说的是，沈姑娘的心结只怕是还没解，只有委屈王爷在外面等一下了。”
她很快又恢复了最初的明快，微笑着对邬雪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王妃请随我来。”
邬雪琴勉强笑了一下，迈出的步子却有些僵硬。
沈风华？那个令顾南风念念不能忘的，沈风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