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六月十八日上午
地点：汶川县公路局办公大院
口述者简介：
方强，四十岁，羌族，汶川县公路分局副局长，汶川县一百名下派干部之一。目前下派在汶川县威州镇牛脑寨村挂职担任支部副书记。“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他从宿舍楼里死里逃生，并呼喊当时不少睡午觉的同事逃生（汶川县下午上班时间为三点钟）。然后，他立即前往所下派的牛脑寨村疏散学校学生，组织村民自救。
我是公路局下派到牛脑寨的干部。五月十二号下午，村上两委会的干部准备到林业局去联系树种，把牛脑寨的道路绿化搞起来。吃了午饭以后，我们说再休息一下。我家在公路局，就在百汇超市那儿。我说我回去打一头，刚好回去的时候，烹一下（打个盹）。刚刚烹一下就发生地震了。当时地震有点凶噻。确实有点吓人，山崩地裂的，人都看不到，到处是烟雾尘尘的。
我就从屋头（房子里）冲了出来。冲出来过后，我就边跑边喊嘛。我们那儿住得人也比较多。我就跑到公路局的坝坝中间（院子中间）喊，地震了！把他们都喊出来。他们有些人都在睡午觉。后头我就想起我们牛脑寨的学校房子有点旧，学校有三十六名学生还在村上，我想，这么大的地震，可能学校垮了。当时我就很焦急。我就马上赶到寨子上去。
从县城到寨子上呢一般走路要走两个多小时，山高路险，有海拔两千四百米。但是那天确实情况比较紧急，不晓得高头（山上面）娃娃情况如何？所以就跑上去。跑到一半就碰到我们村上有几个村民跑下来了。我就问了下情况。我说，上面房子如何？他们就说，上面的房子基本上垮完了！人呢，当时是糟了（死了）五个人，被压倒的，现在无法掏。我就喊下来的佘文增，是个村民，还有一个校长也跑下来了。我就问他们，娃娃糟了没有？他说，没有糟！一个都没有糟！我说，没有糟那就好！大人呢？他说，大人死了五个，房子全倒完了。我说，你马上把情况跟县委做报告。我就马上上山。上山去过后，我们村上就在抢救伤员。当时最感动的就是，有村长有书记，我们一起救了一个刚刚出生三天的娃娃。救的时候，他那个房子是整体压下去，只有一点空隙。然后我们村长、书记，还有村民小组长、会计，就把那个娃娃抱出来。抱出来一点伤都没受。后头我们马上又组织把村民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就是转移到一个空地上。然后又清理房子底下还有没有压倒人。我们的原则就是，已经压死了的就算了，只要有声音的，我们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抢救。所以我们就组织民兵和村民一起自救。
牛脑寨是两个组，水井湾组和牛脑寨组。共有一百一十九户，五百七十六人。全部都是羌族人。地震当天，水井湾那边就死了一个人，死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婆。我们就过去把那边的老百姓安顿好，安置到安全的地方。牛脑寨当时就死了五个，到外面打工的死了一个，到山上挖野菜的死了一个。这样，整个牛脑寨就死了八个人。
当时我们上去的时候，老百姓很乱，主要是有几十个娃娃在县城里头读书，在特殊学校读书。一般读到三年级就转到寨上去读。因为他们想到，发生地震过后，不晓得娃娃的情况怎么样？那些村民都要往山下赶。因为当时余震不断，到处都在垮石头。所以我们对老百姓进行劝阻。我说，你们不要着急，我跟书记我们两个人下去。后来书记有事，他没下去。我说，你们要是遭石头砸倒咋个办？我就把他们安慰了一下。他们就没下山。然后到晚上了，我又从山上跑下来，跑到姜维城。当时从山上跑下来的时候，到处都在垮石头。最后我跑到姜维城时天都黑了。我碰到牛脑寨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我就跟他说，这儿姜维城牛脑寨的人多不多？他说，多！因为我们这儿城里打工的都转移到姜维城去了。我说，你们必须把牛脑寨的老百姓集中到一起。最后我又去找学校的娃娃。找到娃娃以后，他们都在哭，都在想屋头（家里）的大人如何？我就叫他们不要哭，等到明天天亮再上去。那两个通宵，我跟书记、村长都没有睡觉。
第二天，我们就把那些遇难的尸体全部掏出来，就近把他们安葬了。安葬的时候，有个直升飞机来了，在天上盘旋。它是在选择降落点。当时整个村的老百姓都在为遇难村民送葬。我就给那些村民说，我们向飞机招下手。那些村民招手过后，直升飞机就降落在牛脑寨的山顶上。我就跟村民说，留一部分人安葬，其他的人上去，救灾物资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当时我跟村民就爬到山顶上去。他们就自发地围到直升飞机的周围，有些人都哭了。说，共产党来救我们了！政府救我们来了！
解放军第一次降下来以后，就把那些飞机器材和救灾物资从飞机上卸下来，我们的村民也帮助一起卸。我们就把救灾物资留下三分之一，其它的就交到了县里。后来中国移动公司的人来了，我们又帮他们通宵达旦地把通讯机站建起来。当时对外界的一点信息都没有。建起机站过后，移动通讯也就全部开通了。当时成都军区通信部队过来以后，我们那些村民又把他们的通讯器材运上山来。上来以后可以搞通讯的维修和发射。这些也就是我们老百姓在关键的时候，做的一些好事。包括中央电视台的刘娟，带了一个新闻采访报道组到了我们牛脑寨。当时他们的器材要从山上背到山下。我就组织老百姓帮助他们背下去，这是作为一个政治任务的。说是温总理要到牛脑寨。
当天下午，我们一些村民又协助他们把那些器材背到牛脑寨。有些器材很重，有一百多斤重。那是一个采访用的飞行器，有螺旋桨的那种。又把它们背到山上。当时刘娟很感动。给了村民五百块钱。她私人给了村民五百块钱。也都是佘文增他们几个五十多岁的人帮他们背上去的。但是他们一分钱都不要。他们中央电视台很感动。刘娟回去过后，还专门打了电话过来，她说她要给牛脑寨的学校捐点款，当时给五百块钱都不要，她就想帮助我们牛脑寨。她想通过英国一家公司帮我们牛脑寨修学校，想捐五十万。现在还没有兑现。主要牵涉到我们这儿搬不搬迁。还不确定。如果不搬迁呢，这件事就可以兑现了。另外还有一个于志力老师回去过后，于老师是中国移动公司的，可能是救援分队的队长。在我们牛脑寨建机站的。他在网上把到牛脑寨的感受发出来了。特别是有几张照片，包括《老于羌族母亲》的照片，是羌族老大娘在废墟上掏一些挂面掏一些粮食，在那种艰难时期的几张照片。在网上发了以后，感动了很多网友。他感觉到，我们牛脑寨的老百姓热情、纯朴。还有在关键的时候，舍小家顾大家。因为我们村上有八户老百姓的家属遇难过后，村民都是在关键的时候帮助村上做集体事情，帮助救援的这些运送物资也好，还有给救援部队带路也好，当向导也好，做了很多事情。
那天武警部队的总司令坐直升飞机到我们牛脑寨，我们村民也很感动，部队领导和首长来看望他们了嘛。吴上将看到我们老百姓受苦了，但是在关键时候为集体为部队做事，等于他也很感动。他要下山看望武警部队，还有就是了解一下灾区的情况。我就把他从牛脑寨的山顶上带到县上来。歇了一晚上，他脚都走起泡了。第二天早上，他又上山，我们把他又带上山。当时只能走路。他都六十三岁了。在半山上我们老百姓热情地去迎接他。让他感动得都流泪了。当时我们从废墟里掏出一辆摩托车把他接上去。但是那个摩托车开下来就开不上去了。烂摩托！最后，他到水井湾那个地方等飞机的时候，等了一个多小时，我们老百姓又熬了一些稀饭，掏了点野菜，给他吃。然后，他在等飞机的时候，我们又搞了些活动，把我们村上的老党员，还有我们两委会的干部，还有那些学生娃娃，组织在一起，给他表演节目，唱了一首《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最后我们代表羌族受灾的老百姓又给他挂了条羌红。羌红就是我们羌族对尊贵客人的最高礼节，给他挂到肩上。他也很感动。他给我们牛脑寨捐了一千斤大米。然后，他吃了一碗稀饭，自己掏了五百块钱给村民。我们都不要。后来他又通过部队送来。我们就把钱给了那些做饭的，还有那几个遇难的家属。
还有一个长沙的青年志愿者到了牛脑寨，专程去看望了我们八户遇难的村民，一户村民给了一千块钱，另外有三家最困难的村民，都给了五百块钱。最后又把我们遇难的两个孤儿接到长沙去了。他也是说，要给我们建学校。他通过电话联系县教育局，问，乡村小学建不建？但是现在还不确定。有些人说要搬迁，有些人又说不搬迁。这件事就没落实。
所以说，整体来说，我们牛脑寨在关键的时候，困难的时候，老百姓受灾了，总的来说，很有大局意识。应该说，舍小家顾大家，做了很多事情。就包括这些年轻的娃娃，帮部队背东西，无怨无悔。因为直升飞机降落到我们牛脑寨是最安全的。他们当时找降落地点都不明确。恰恰遇到老百姓正在掩埋遇难的村民，当时就降到我们那儿去了。那几天都降了，从十四号、十五号、十六号、十七号，都降了。还有中央军委的副主席郭伯雄也坐直升飞机降落在我们牛脑寨。在水井湾停了大概有两个多小时。
那时候，牛脑寨有很多部队，特别是有一个红军团的一个连，张连长他们，当时也让我们老百姓感动。他们为我们老百姓抢粮食，冒着生命危险抢粮食。当时余震不断，有些还没有垮完的，他们就钻进去抢。我们老百姓也要求他们不要去，因为他们也有父母，在关键的时候，老百姓也不忍心让他们上去抢。但是他们还是很勇敢。另外还有一个武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救援分队，韩主任他们，也是不错。到我们牛脑寨两次，给受伤的老百姓疗伤，而且带了许多药品。他们昨天回去了。他们到威州镇每个村每个山都去了。最贫困最偏远的最需要他们的，他们都去了。现在还有一个铁军部队在那儿。另外州上派了一个县团级的干部负责指导灾后重建工作。
现在我们那儿公路昨天正式修通了。前段公路不通，我们老百姓背点儿东西从山底下上去都要两三个小时。相当恼火！
我是地震前就下派到牛脑寨的。全省有一万名干部下基层的要求，一共是四年，两年一批，一批是五千人。阿坝州呢是一千名干部，这儿县上就是一百名。一百名干部就是各个单位抽。我现在已经下派八个月了。
下一步呢，山上种了些菜蔬，我想办法跟蔬菜公司联系，把它们销出去。还有搭建过度房，主要考虑过冬。政府每户补助两千块钱。今天就有五百多张油毛毡运上山去。政府现在动员山上的村民迁移。有些愿意，有些不愿意。
采访手记：
方强作为我的采访对象，其实身份是很复杂的。他是一位幸存者，却又是汶川县威州镇牛脑寨村的支部副书记，到我采访他时他已经在那儿做了八个月的父母官。在汶川县那条街道上跟他见面时，第一印象他不像副局长，倒完全像个村民。
通过方强的讲述，我了解到汶川县一个村在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的不少情况，以及高半山上羌族村民如何面对这场大灾难的。同时我也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村官的平和、纯朴和责任心。上牛脑寨通过跟村民接触，我更加觉得方强这个父母官做得称职，叫村民放心。所以后来他提出要到公路局的养路工作面去看看时，我便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