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演
选自《教育杂志》第十九卷第一号，1927年1月20日。赵演，北京师范大学教师。
“唉，堕入无聊的深渊底了！唉！无聊！无聊！”一个教师突然颓丧地对我这样发叹。——不不！岂只一个教师，简直是许多许多的教师都对我这样发叹。你若更仔细更同情一点，将耳朵贴在地上，必听见四处的教师界都发出微喘的悲哀的怨声——有时甚至是大声疾呼的痛哭。
无聊的悲哀和空气，已经充满了我们的教师界了。虐政是使怨声载道的，我不知是什么样的虐政会使教师界有这样的怨声。边陲偏僻的学校之有悲哀，我们大家是早已知道的，并且好像极其了然于心，说这是当然的。至若大都会城市的教师们里，当然是可以满足的了。其实并不！我这次到了所谓首善之区的北京，曾以私人的资格参观了京城内外的许多国立公立和私立的中小学校，看见了那里衰颓的气象，听见了那诉苦的哀声，使我大为吃惊，教育界的是苦恼将永远留在我不灭的记忆中。我的脑中，常常浮现出成千成万的可爱的儿童学生们，逐日在这风沙灰尘，辗转于机械的轮回之下，断送了他们的可爱的青春。年幼的萌芽，不幸地撒在无活气的土地中，死沉沉的上学的大轮，更在上面作无情的举动，将见其日就枯死了。是的，你若是踏进教育界的门槛那“无名烦门”的空气，将渐渐扫荡了你的勇进的精神，你自然便成了那机械的轮回中的一个牺牲者。你若是能力图自拔，用第三者的眼光去四顾你所跳出的深渊，便见高大的建筑，课表的讲定，钟声的鸣声……仿佛是象征死神的来临。是的，教育已经是无活气的了。你可以相信。
教师们的诉苦，尤其可怜。大家异口同声都说：教师为文明之母，教师应当尽瘁于他们的为社会为国家的责任呵。教师们答应道：是的！这是我们应尽的大责任。他们实在也振刷精神努力于文化的改进了。大家又异口同音的说：儿童时代为吾人一生的基础，儿童教育为一切教育的极源，当小学教师的人们是应当如何注意呵！小学教师也答应道：是的！这是我们应尽的大责任。他们实在也振刷精神努力于儿童的教育了。教师们开始工作了，在酷暑中挥汗，在严寒中受冻，上课之前要预备，上课之后要休息，然而在预备和休息之中，他们要操心，忘不了对于儿童的保护和监视。早上起来，晚上睡下，无时不顾念着他的学生。小孩子着实难教：你一时不注意他，他便即刻给你一些难题。小孩子着实要好好教：你小时教不好他，他长大时比没有教育更坏。实在小学教师的负任太大了，小学教师的工作太困难了。
负任太大不要紧，工作太难不要怕，假若能有良好的环境和具能给教师们以充分的应用，教师们在太难的工作中仍可以尽他们太大的责任。但是——我们且看实际，教师的苦工每日在五六小时以上，而他们生活的维持费每月不过十余元或二十元。这样的微少的报酬，还不及——中等的工人。在这生活困难的年头儿，他还用这微小的数目去维持他的八口之家，其清苦的景象，我们很可以代他想想。
报酬微小不要紧，生活清苦不要紧，假若这微小的报酬能照常维持他的清苦的生活，他就在这清苦的生活中暂且忍耐着尽他的儿童教育的大责任，未尝不是一种可贵的事业。然而北京国立中小学已经欠薪八九月因而能罢课索薪了，哀哭的宣言已经呈现在国人的眼前了。教师们还能再忍下去吗？
所以我到京之后，便有许多教师向我这样的发叹。
忍耐不住教孩子的苦饭碗，当然只有跳——跳出穷酸的教育界，另在别界作较好的栖息。然而所谓别界者，难道又是较好一些么？芝麻大的一点事，即刻可以引起“狗抢骨头”的惨剧，人浮于事无论什么界都是一般情形。并且教小孩子已经成了教书匠了，到政界没有活动的才能，到商界没有经营的本领，到工界没有做工的手艺，到兵界没有军事的知识，所以想要“跳”的教师仍不得不向后转，在教育界作混日子的生活。本来所不愿作的事情，被若干的情形逼着，不得不做它，自然结果是“混”。所以在我们的教师界中，无聊的空气便充满了悲哀的怨声便发出了。
这样的情景，我不愿延长下去，我不忍见成千上万的儿童逐日在机械的大轮中断送了他们的青春。我不忍见幼嫩的苗芽，受这死沉沉的空气的污染而衰颓下去。我更不赞成我们可爱的教师这样糊糊涂涂混他们无聊的生活。我们总要想法子。
随便什么事总要有个明白的分晓，不能糊涂地过去。无论是什么样的解决，要有个解决。我们要求一个决定的办法——可用不可用，那是第二义的。我们可以坚持不问。我总觉人生只有两个态度，不是生，便是死；不是前进，便是后退；不是积极，便是消极；不是有解决，便是没有解决……决没有不生不死，不前进不后退，不积极，不消极，既解决又不解决的——态度。假如真是有一个不生不死的态度，那我决不愿在这个态度中生活，弄得不痛不痒，说无生气又有生气，说有生气又无生气，弄到后来，一无结果，这便是所谓糊涂的人生。所以我主张：世上的人们，若是不愿死，就应当积极的去生；若不愿生，向后转索性去死；决不要不生不死，贻害无穷，像佛教和尚既要涅槃归真，又不索性去死，反而占据山清水秀的庙宇，生活资料却取给于别的生人，这叫做社会之虫，所以现在我们的无聊的教师们，我们不愿他们过这样的苦闷的生活，他们也决不应当这样的混日子，总要有个解决——不论是怎样的解决，我都欢迎，只要是个解决。
所以我要请你们想想！你们决不能这样长此的苦闷。
你们之不能跳出教育界，我在上面指出：这是很明白的了。但即使退一步说，教师确实有跳出的可能，也是不应当的。这理由是很明白简单的：教师若都不愿当教师，无异教育即刻宣告破产！
求助于教育生活费的稳固而丰富么？这当然是根本的要图。然而目下的政局，国内的现状，不要说远水不能救近火，并且是近水不能救远火。就京中教育界情形而论，国立中小学罢课索薪已经十余日，尚无相当的解决，虽有所谓什么款什么款的指定，正符合一句格言：远水不能救近火。仍就京中教育界情形而论，即使这次运动的结果，可以使中小学再行开课，然而暂时的生活的丰裕决消不了心头的永久的无聊。近水不能救远火，所以我主张——甚至要求——教师的自救。
生活的不安定引起你们心头的无聊；无聊的心忆，更使你们的生活渐渐沉闷下去。无聊和沉闷，是在你们的心里头，是在你们的生活上，所以这终久是你们的事，在你们心的深处，只有你们自己能明了，也只有你们自己能解决。消除黑暗，寻求光明，只有凭你自发的劳力才能成功，才能感觉切贴，感觉真实感觉可贵。所以我说要教师的自救。
怎样自救呢？你们自然会解决，但我想说：你们若真要“自”救，你们要拿出哲学的态度，也只有拿出哲学的态度。
“唉！迂腐迂腐！”一阵嘈杂的声音必从你们中间发出。
但！且慢！让我们细细商量。
是的，你们感觉得教育的无聊，你们疲敝——不仅是身体的疲敝，简直是精神上的疲敝。你们教书，是的，你们从早到晚，教你们的孩子，你们自然说是尽了你们的责任，但你们或许还觉得仿佛缺少一件什么东西似的。你们虽是努力努力，但总觉得不起劲。是不是？你们疑问到底我们这样教书有什么意思呢？这个一时解答不出，你们烦闷？你们也不愿说教育是non—sense，若然，你们的生活便成了糊涂。解答不出，你们便觉得缺少。是的，你们前面缺少拉你们的力，后面缺少推你们的力，所以你们便辗转于教育的迷途中，便失却了对于教育的信念。这便是你们的无聊。
明白了你们的无聊，原来是由于对于教育缺少正当的认识，原来是由于对于教育缺少正当的理想。教育事业有什么意思呢？是的，粗浅的看法，办教育简直是混饭吃，没有意思。教育事业没有意思，粗浅地看它，可以的，是混饭吃的。但现在没有饭可以混的了，便应当即刻索性废弃它。然而又不见你们抛弃它（你们也不应该抛弃），你们仍然要在教育界吃饭——吃这碗苦饭。不过既然要吃教育饭，便不当糊糊涂涂的——要认清它，简直说它是很有意思的。
哲学是本来被人混用的：什么什么的解释，我们现在都不去管它。我们只晓得哲学的态度是探求意义的。它怀疑我们所对的宇宙，它怀疑我们自己的人生，它问：这有什么意思呢？它探求究竟，探求根本，它问到我们自己的认识。它是彻底的精神，它从根本上建立我们人格的统一。它是批判的精神：它是彻底地了解对象，但它专改造对象。是的，哲学的态度，完全是人生的，它理解人生的意义，理解自己的地位及责任，认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充实对于自己及人生信爱之情，发起改造生活的诚意，努力奋斗，使自我的人格常为统整的活动。
所以，我们要注意的，哲学的精神，重要却在它是一种理想的精神，创造的精神，进步的精神——简直是创化的价值。它不仅活动于理智的认识中，更重要的，它企图人格的创造，高大的精神生活和灵的宇宙的建设。它是人类的生命力，文化的原动力。它又是一种人格的，它不仅使我们了解我们自己的真意义、真价值，它更给我们一种高大创化的理想，因以它不仅是了解自我，并且超越自我，改造自我。它树立我们对于人生的信爱。它给我们以生活的动力。它不仅是一种学的，而且是一种力的。它不仅是理智的，而且是情意的。它叫我们超越了实体世界，去作一种意志生活的创造。它简直是充满生的意咏的。
所以救药找着了！
实在我敢断言一句，你们的无聊和沉闷，根本的究竟的原因，就在你们以为教育事业的无意味，对于教育事业无深厚的信爱力，在教育事业上你们没有创化的价值，没有意志生活的理想。你们说：教育完全是混饭吃的，但现在是无饭可混了。缺少了这一个要素，你们自然便觉得教育是空的，因此，你们的活动便自然是无意思的。你们对教育事业无深厚丰富的信爱，所以你们的教书，便自然是机械的，枯燥的。你们缺少创造的理想，所以你们的教书便自然是划一的，无交换的呆板的。总之，你们完全没有人格的动力了。
怎样才能促起你们的人格的动力呢？我呈献给你们这一付哲学态度的救药！
自然，我并非希望你们去研究哲学，去读哲学史、哲学概论、哲学家原著之类的，不，并不！我只希望你们现在对于教育事业要担忧。如我上面所说的那一种哲学的态度——假如你们希望解除你们的烦闷的话。
到此，你们或许要问：怀抱了哲学的态度，教育事业可以有什么意义和价值（理想创造）发见呢？是的，这是很切实的问题。但要记得我前面说过：无聊和悲哀是在你们的心的深处的，在你们生活的里层的，要解除它们，唯一的救药，要你们自己努力——也只有你们自己努力，他人不能帮忙的。他人是有可以给你们的，但虽是给了你们，那不是你们自己的体验，不和你们的内心贴切，所以你们虽然接受了，终久不是你们自己的。教育事业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可以发现呢？有的，我有我的哲学态度，我觉得教育事业确有很丰富的意义和价值可以发现。但这终久不是你们自己的，我不愿告诉你们。你们若是要解除无聊和烦闷呢，你们只有自己想想。
所以我说唯有教师的自救。
在北京师大
（这文将写成，京中中小学校的罢课索薪问题，已经暂时解决，各校领得一个月的经费。饭是可以暂时有吃的了，但不知他们心头的烦闷和生活的烦闷解除了没有。敢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