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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聚歼

谁也没想到,大妈这么快就回到凤凰堡来。

来看望大妈的人很多,夜深时才纷纷散去。小契刚起身要走,大妈叫住他,说:

“你先别走。有点事咱们还得商量商量。”

“明天说吧。”小契笑着说,“你今天也够累了。”

“坐了几十里马车,哪就累着我了?”

大妈说着,又瞪了大乱一眼:

“你在这儿干什么!去!到外面瞅着人去。上次要不是你,也不会出这么大事!”

“犯了点儿小错误,没完没了!”大乱嘟哝着,下了炕。

“披上件褂子!”大妈在后面说。

大乱相应不理,走出去了。

这时屋子里只有大妈、大伯和小契三人。小炕桌上放着一个烟笸箩,一盏棉籽油灯。大妈盘着腿儿坐在炕上,拧了一锅烟,在灯上吸着,然后低声说:

“小契,你刚才不是说,镇反运动布置下来了么?”

“布置下来了,可是村里纹丝不动。”小契说,“我问大能人这个工作怎么办,他说:‘咱们村有什么可镇压的?地主、富农都挺老实。谢清斋出过点儿问题,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表现不错,恐怕要考虑给他摘帽子了。不能再搞唯成分论。翟水泡虽然当过汉奸,现在劳动很积极,将来选劳动模范恐怕是个对象。’我又去问老好。老好说:‘唉,现在的运动怎么这么多呀?一个没完,又接上了一个。先看看别的村怎么做吧。’这就是他们的那点儿积极性!”

“积极?”大妈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革命革到他头上了,他还积极?你说李能有没有点儿恐慌?”

“里紧外松。”小契笑着说。

大妈停了一下,又问:

“那偷谷子的事,有点儿头绪没有?”

“有人说,那事发生头两天,翟水泡到李能家里喝了大半夜酒。”小契说,“最近翟水泡花钱很冲。三天两头到小铺里吃喝,一开口就是:来上半斤!……不过证据还没有抓着。”

大妈低着头沉思了一阵,又问:

“谢家那闺女怕快生产了吧?”

“已经几个月不出门了。据说人一去就盖着大被子装病。”小契抓抓头皮,说,“这事我得向党做检讨。”

“你做什么检讨?”大妈一笑。

“我没尽到责任哪!”小契说,“她跟李能的关系,我早就看出来了,也费了不少工夫,怪!就是抓不着他。不知道是在什么黑窟窿里干的。”

“那种事儿也不是好抓的。”大妈表示谅解,又拧了一锅烟,沉思着问,“小契!你看这些事应该从哪里下手?”

“我早盘算好了。”小契鬼笑着说,“从今天起,我豁着不睡觉了。我看她把孩子生出来往哪儿放,只要抓住就是证据。”

“这也是一方面。”大妈点点头,说,“我们要发动群众。还要叫他们里头的人起来揭发。”

“叫谁起来揭发呀,嫂子?”小契笑着说,“这可不是容易办的。”

大妈笑着问:

“你看,李能的媳妇怎么样?”

“不行。”大伯插嘴说,“那人胆小得厉害。”

“再说,你也进不去。”小契说,“那李能对她看得严极了,根本不让出门。”

“就不会想办法么!”大妈笑着把烟灰在炕沿上磕掉,“我们先把李能叫出来开会,然后叫金丝到他家去……我看那媳妇三天两头挨骂受气,也够受了。”

“那就试试吧。”小契说。

第二天下午,乘李能出去开会,金丝拿着鞋底子,低头做着活儿,来到李能门首。

这金丝和李能的媳妇,都是飞龙镇的娘家,乡亲近邻,从小就是一块儿打草拾柴的姐妹。土改时候,又是贫农团朝夕过从的伙伴。可是自从李能成为这村的首户以后,她就渐渐来得少了。说实在话,她看到李能的两扇大黑梢门,就像看到李能冷酷的脸色一样,觉得扑出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叫人心里发怵。特别是自今年起,李能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只狼狗,更使金丝感到厌恨。前文早有交代,金丝的男人就是被日本人的这种狼狗咬死的,平日见了狗都不愉快,何况是这种狼狗!所以每逢走到这里,就远远地避开。今天是奉了大妈之命,不得不再三克制。

“桂珍姐在家吧?”她在踏进梢门洞时喊了一声。

话还没落音,就从里面窜出一只尖耳黄毛的大狼狗来,汪汪地嗥叫着,两条前腿跷得有一人来高。幸亏金丝早有准备,顺手扯起一根棍子抵挡着,那狗才没有扑到身上。

随着狼狗的吠声,竹帘一掀,走出一个面孔黄蜡蜡的女人。她一面喝退狼狗,一面笑着说:

“是你呀,大妹子,多少日子不见你了。”

“你们家养了这么只大狗,谁还敢来呀!”金丝勉强笑着说,“刚才我差点儿没叫它给吓死!”

那女人脸红红的,带着几分歉意说:

“都是他叫养的。为了这,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乡亲!”

看样子,这女人犹犹豫豫的,决不定是往屋子里让好,还是不让好。因为按照李能的嘱咐,这类客人统统都应该拒之门外。可是金丝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姐妹,她犹豫了好一阵,才怯生生地说:

“还是到屋里去吧!”

“你要不怕沾上穷气儿,我就去歇一会儿。”金丝笑着说。

桂珍掀开竹帘,把金丝让进屋里。屋里也和一般农家大不相同。一般农家,都是当屋放着一张破床,床上放着案板瓢盆一类杂物。这里倒很有点地主家的派头,中间放着条几、八仙桌子,两边各放着一把太师椅,椅子上还铺着红布椅垫。条几上那座大自鸣钟,擦得明光锃亮。两边的隔扇门都挂着雪白的门帘,里间屋的摆设就被遮挡住了。

那女人让金丝在太师椅上坐下。金丝觉得还是先说明来意为好,就说:

“桂珍姐,我要没有事儿,也不会来麻烦你。前几天我爹病了,叫我给他捎几个钱去。我盘算来盘算去,还是你手头宽绰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先借我几个,等我粜了粮食,就马上还你。”

那女人一听借钱,叹了口气,十分为难地说:

“这,恐怕还得跟他说。说实在的,我是一个钱也不能做主……前些时,我娘也是病了,没钱抓药,我给她捎去了两块钱,就把我打了个臭死。我就是给他家当牛做马,也得给我个草料钱吧……”

说到这里,那女人把头一低,眼圈红了。

“桂珍姐,你也不要作难。”金丝劝慰地说,“我今天来,一是跟你借钱,也是为了来看望你。咱们姐儿俩,多年都没有说过知心话了。”

金丝见这女人脸色蜡黄,双眼无神,就像枯木死灰一般,已往的神采竟一点也不见了,不禁难过地说:

“桂珍姐,这几年,你怎么老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病呀?”

桂珍像触动了心事,眼圈一红,说: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病,老觉着心口像压着块大石头似的……妹子,说实在的,我怕活不长了。”

桂珍说着流下泪来。

“唉,你怎么年轻轻的就说这话!”金丝说,“你还是叫我大哥请个先生看看才好。”

“还请先生看?他巴不得我早死哩!”桂珍拾起衣角拭着泪说。

“唉,他怎么会有这个想法?”金丝说,“你们两口儿以前感情不是挺好吗?现在日子过好了,对你应该更好才是。”

“才不是这样呢,金丝。”桂珍气愤地说,“要说以前,感情是挺不错的。可是自他跑买卖,有了钱,就把我不当人看。动不动就是:‘你这个蠢东西!’‘你这个死土鳖!’‘你这个榆木疙瘩!’有一回,他请人吃饭,我给他忙活了一天,饭都没顾上吃,他连问都没问。可是有一回我忘了喂他那只狼狗,他就瞪着眼说:‘你这人就是不安好心,成心想把我的狗饿死!’说着就甩了我两耳刮子,打得我顺嘴流血……在他家我真还不如一条狗呢……”

说到这儿,她用双手捂着脸哭出声来。哭了一阵,又接着抽抽咽咽地说:

“我在他家真是坐大狱啊!他给我规定了三条:第一条不准我出门;第二条不许人来串门;第三条不准我跟乡亲们说话。有一回,我出去使碾子,跟来凤说了一会话儿,回来他就追问我:‘你跟她说什么了?你不知道她跟杨大妈是一伙吗?’我说:‘我是你娶来的,不是你买来的,我说什么你管不着!’一句话惹恼了他,抓住我的头发就往墙上磕,还恶狠狠地骂:‘过去的女人讲三从四德,现在的女人都成了小霸王了。’到了晚上,还把我扔到院里,不让我进门。整整冻了我一夜,那是十冬腊月天哪,金丝……要不是我还有个小锁,我早跳井死了……”

桂珍说到这儿,放声大哭。金丝一阵火辣辣地难受,急忙掏出手绢,给桂珍擦泪,自己的鼻子一酸,也掉下泪来。

这时候,院子里“啪哒”一声响,桂珍陡然一惊,当是李能回来了,登时吓得面如土色,马上止住哭声。金丝隔着帘子一看,原来是那只狼狗在院子里跳跃嬉戏,把几只鸡吓得飞到房檐上去,扁担也碰倒了。

“我大哥也忒价不像话了!”金丝气愤地说,“咱们老解放区,哪有这样对待妇女的!要搁头几年,咱们把他拉到妇救会说理去。”

桂珍见不是李能回来,定了定神,才接着说:

“还说理呢,他从今年开春起,就跟我要打离婚。他说:‘你要是有困难,我可以给你几个钱。好狗不挡道,咱们好离好散!”

“他是不是有外心啦?”金丝瞅着她问。

“他,他……”桂珍怯生生地把话停住,不敢往下说了。

“你就只管说吧,”金丝鼓励她,“有我们给你做主。”

“我,我……”桂珍眼泪汪汪地嗫嚅着,“他不让我说呀,金丝。我要说了,马上就活不成了……”

金丝再往下问,还是这几句话。再加上时间不早,那女人坐立不安,时时彷徨四顾,生怕李能回来,金丝也只好安慰了她几句出门去了。

她回去向大妈做了汇报。大妈说:

“金丝,这就是成绩。咱们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四次,五次。就像八路军打炮楼似的,非把它攻破不可!”

大妈的烟锅子,在炕沿上磕得乓乓地响。她脸色红润,神采飞扬,就像战争年代,她披着衣服和指挥员们商议军机大事的那种神态。斗争越激烈,她的精神劲儿就越足。她在斗争中锤炼的这个性格,大约是不会改变的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谢家发生了麻烦的事:俊色的孩子生下来了。

屋子里点着昏暗的油灯,窗上蒙着厚厚的棉被,谢俊色躺在床上呻吟。

谢清斋变得异常烦躁,不断地唠叨着:

“看,早听我的话,哪有这事!”

孩子不知趣地在床上呱呱地哭起来。谢清斋瞪了谢家婆一眼,凶狠地骂道:

“你还不快把他的嘴捂住!还像个没头的苍蝇似的乱跑什么?等天一亮,我看你把他藏到哪儿去!”

“你说怎么办吧!”谢家婆坐在炕沿上,没有主意。

“我早就说过了。”谢清斋说,“要是叫村里人知道了,就得把李能追出来。他也完蛋,咱们也完蛋!快!趁早把他弄死,趁天不亮弄出去一埋,俊色装几天病,也就过去了。别人抓不住把柄,就没有事。”

“我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俊色在炕上嘤嘤地哭起来,“你把我一块儿弄出去埋了算啦……”

“你那心思,我也早看出来啦。”谢清斋气愤地说,“我原来叫你去搞个表面儿,你就干成真的;我早就叫你把他打掉,你哼哼哈哈地拖到现在;现在生下来了,你又想保住这个孽障。你那心早就变了。李能说跟他老婆离婚,你就信了。你是想跟他过一辈子!你要向共产党投降,你就投降去吧!你爹的仇也别报了。我真想不到受了你这个连累……”

“这都是叫你害的!”俊色从炕上仰起头说,“到这会儿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说过,呜呜地哭起来。

“唉!”谢家婆把手一拍说,“我看谁也别怨谁了,还是快想个办法吧!”

这时外面鸡叫头遍。谢清斋把腿一拍,就离开躺椅站起来,决断地说:

“这不是,天就快亮。我是一家之主,得听我的!”

说着,就走到炕边来抢孩子。那俊色早有准备,推了他叔一把,挣扎着坐起来,把孩子抢在怀里,哭着说:

“我不连累你们!我自作自受!”

说着,下了炕,登上鞋就往外跑。谢清斋和谢家婆一下没有拦住,已经跑出门去。

谢清斋和谢家婆一下慌了神,气急败坏地喊:

“俊色!俊色!”

“不行,不行,你快回来!”

只听大门哐啷一声,俊色已经跑出去了。谢清斋跳出门就追。那俊色虽是产后不久,身子虚弱,但是一股怒气撑着,竟跑得很快。谢清斋在门限上又跌了一跤,爬起来时,俊色已经出了胡同口,向野地里跑去。

“俊色!俊色!”谢清斋又不敢大声嚷,一路小声喊着,一边向前追赶。一直追到村外,追了小半里路,见俊色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着急地喊道:

“俊色!俊色!你回来,我依着你!”

俊色的脚步慢下来,但是并未停住。谢清斋又说:

“俊色!我依着你还不行么?咱们快回去吧!”

俊色迟迟疑疑地停住脚步。谢清斋连忙赶上去,说:

“唉唉,你这傻孩子!我刚说了句玩笑话,你就当成了真的!来来,快把孩子递给我,我给你抱着,咱们快回去吧!要是碰见人,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俊色因为刚才跑得过急,已经喘成一团。一个冷不防,怀里的孩子被谢清斋一把夺了过去。等她急忙上前去抢夺时,那孩子的脖子已被谢清斋紧紧掐住,连哭都没哭出一声,已经断了气了。

谢俊色像鬼似的尖叫了一声,乓乓地打了她叔两个耳光,然后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

“算了,算了!”谢清斋忍住气说,“你这闺女也忒死心眼了,这还不是为了你好!”

说过,他拎着那个死孩子,离开大路,向着一大片柳子地急匆匆地走去。正在这时,从柳子地钻出两个人来,兜头将他拦住,大喝了一声:

“谢清斋,你干什么?”

谢清斋听出是小契的声音,大吃一惊,一连倒退了几步,抖抖索索地站住。原来小契和一个民兵早在谢家门口守候多时,看见俊色和他往外跑,就闪在一旁,随后绕着路追了过来。

“说!你要到哪里去?”小契又喝问了一声。

“我,我……我跟孩子拌了几句嘴……她跑出来了……”谢清斋说。

“你手里提的什么?”

“几,几,几件衣服。”

谢清斋说着,直往后退。小契上前一看,吐了一口唾沫,冷笑了一声:

“走!抱着你的衣服,到村公所说理去吧!”

此时,天色已经发亮。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闹哄哄地来了许多人,拥到村公所去看。小契命令民兵站好岗,前来报告大妈。大妈说:

“快,快去堵住李能。今天他是唱主角的,别让他跑了。把王老好也喊来,咱们一块审讯!”

说着,大妈和小契一起奔李能家来。那李能刚出了梢门洞,就被他们拦住。李能披了件黑夹袄,一面舒袖子,一面故作镇静地问:

“这是干什么呀,街上乱哄哄的?”

“你还不知道哇?”大妈笑着说,“村里出了事了,咱们快到村公所看看去吧!”

“不,不,”李能把两个眼珠一转,“我的一个亲戚病了,我得去瞧瞧他。”

李能说着,闪身要走,被小契一把拦住。大妈笑着说:

“村长,村长,你是一村之长。村里没有主事人,怎么能处理呀!”

李能明知脱身不得,只好随着他们往村公所来。院子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小契把人吆喝开,让民兵维持好秩序,然后进了屋子。屋子里早已摆好两张桌子,桌后放了四把椅子。大妈让王老好和李能坐在中间,自己和小契坐在两边。来凤坐在一头担任记录。首先由小契简要说明早晨的情况,接着就开始了审讯。

先带上来的是俊色。大妈叫她坐在桌前的矮凳上。那闺女头发散乱,用双手捂住脸哭个不住。李能看了一眼,就连忙看着别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两只手本来搁在桌上,因为一直抖个不住,就欠欠身子放到下面去了。

“谁来问哪?”小契说,“我看还是村长问吧!”

“你是治安员,你问。”李能满面怒容地说。

“我问也行。”小契满不在乎地说,“俊色,你知道共产党一贯是宽大政策,对于地主、富农的子女更是区别对待。既然村里出了这事,就不能不弄清楚。我问你:这孩子是谁掐死的?”

“是我叔掐死的。”谢俊色哭着说。

“孩子是谁的呢?”

俊色只是哭,不言语了。

小契又一连问了几遍,俊色最后才哭着说:

“你去问我叔吧!都是他叫我干的。”

小契看问不出什么,就叫她下去,把谢清斋带了上来。

谢清斋熟练地鞠了一个躬,翻起黑豆眼瞅了一瞅,低下了头。小契叫他坐下,厉声地问:

“谢清斋!你在村里搞阴谋活动,你知罪吗?”

“这可屈死人了!”谢清斋掀动着他那小兜兜嘴说,“自从上回我犯了错误,坐了几个月看守所,我后悔得不得了。回来以后,我在家劳动,出去请假,凡事一概不问,我搞什么阴谋活动了?”

小契厉声说:

“那孩子是不是你掐死的?”

“那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死的,”谢清斋说,“一个活人我掐死他干什么!”

小契用手一指,说:

“你侄女已经承认了,你还赖账?”

“我,我……”谢清斋说,“她要那么说,我有什么办法!”

小契又问:

“这孩子究竟是谁的?你要老实交待!”

李能在座位上颤抖了一下,定定神,把桌子猛地一拍,说:

“谢清斋!你一定要老实交待!如果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脑袋!”

谢清斋抬起头,和李能暗暗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又低下了头。大妈眼尖,早看在眼里,略略欠起身子,说:

“你要照实说!”

“快说!有什么可犹豫的!”小契也加了一句。

“我,我……我不是不愿说;”谢清斋的眼珠骨碌了一阵,“我是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呀?”大妈问。

“他在村里有权有势,”谢清斋说,“我要说出来,我这命也完了。”

“天皇老子犯了法也不行,你就快说!”小契把手一挥。

“要说这事,快有一年工夫了。”谢清斋说,“他天天夜里拿着枪在俺家窗户前头转悠,一瞅见俺睡觉了,就摸进俺家来找俊色。那闺女经常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啼哭,可是俺们这被管制分子谁敢吭一声呀!”

“你到底说的是谁?”小契厉声问。

“你别着急呀,治安员。”谢清斋带着三分笑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比我还清楚哩!……今天早起,你跟我一块到柳子地里,你不是还说:‘快埋了吧,可别让人知道!’……”

“你这个毒蛇!”小契没忍住,一下愤怒地叫出声来。

“你着什么急呀,小契!”李能轻松地笑着说,“不是讲的实事求是么,你可叫他说呀!”

“对啦,我们讲的就是实事求是,差一分一毫都不行!”大妈从座位上立起来,吩咐把谢清斋带下去;又向外叫了一声,“金丝!”

金丝拿着鞋底子走了进来。

“证人来了没有?”大妈问。

“来了。”金丝说,“在外头等着呢!”

“请进来说吧!”大妈招了招手。

屋子里进来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正是李能的老婆桂珍。她头上缠着一条白布,渗着血水,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李能一见大惊失色,指着她骂道:

“你,你来干什么?快给我滚!”

李能说着,离开座位要来推她。大妈一把拦住,笑着说:

“李能!这可不是你打老婆的地方。她自己要来说话,你可着什么急呀?”

李能傻瞪着两只大眼,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大妈又笑着说:

“来来来,桂珍,你先坐下。有什么话,你就对大伙说吧,不要害怕。”

做记录的来凤,往旁边挪了挪,亲切地扶着桂珍坐在身边。

桂珍由于过分激动,紧张,刚张嘴要说,李能又指着她叫:

“这是谈公事的地方,不是谈家务事的地方。你要随便混说,你要负责任的!”

“你别吓唬我,李能!”桂珍的声音虽不很高,但显得极其坚定,“说实在的,我往常是很怕你。怕你跟我离婚,怕你宰了我。可是这会儿我不怕了。过去,是我瞎了眼,没有看透你。现在,我不能跟你这只狼在一块过了。”

“你们大伙听听,她净说了些啥!”李能把两手一摊。

“我说了些啥?”桂珍说,“我现在后悔话说晚了。什么事我都替你包着,瞒着,为了不伤你的脸面。没想到你越来越坏,我真对不起乡亲们。”

李能把桌子一拍:

“我做的事都光明正大,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光明正大?”桂珍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今年春上,你就跟地主的闺女勾搭上了。我们家她也来过,她那狗窝里你也去过。后来,你怕小契他们发现,就专门叫翟水泡在自己家里给你挖了一个地洞,干那见不得人的事。这就是你那光明正大!……谁要不信,就到翟水泡家里看看去吧!”

在场的人都不禁吃了一惊。李能的脸像块白纸似的,浑身瑟瑟地抖个不住。

“李能!有没有这样的事啊?”大妈瞪着他。

“这,这……”李能的头低到桌子下面去了。

“他跟俊色勾上以后,就拿我不当人看,提出跟我离婚。”桂珍接着说,“我不愿离,他就打我,骂我,想把我折磨死。他跟俊色有了孩子,就逼得我更紧了。他还跟我说:‘要搁过去,允许有三房四妾的,你要愿意在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可是现在不行啊,现在是一夫一妻制,我跟她已经有了孩子,你也得为我着想着想!你要真有困难,给你几个钱也行。’这就是他说的。这几天,眼看地主的闺女快生产了,他一看包不住,这才慌了神,又来央告我:‘你说不离就不离吧,咱们也是老夫老妻的了。可是有一个条件:俊色把孩子生下来,就抱到你这儿,你就说是你生的。你也别出门,装做坐月子的样子,事情也就过去了。’我没有理他。昨儿晚上,他又来逼我,真把我气急了,我就说:‘我不能养那个见不得人的狗杂种!’这一下可气恼了他,就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使使劲往炕沿上磕,后来我就昏过去了。你们大伙瞅瞅吧,我这头就是昨天夜里叫他磕的……反正我是活不长了……”

桂珍说到这里,放声大哭起来。正在做记录的来凤,也停住了笔,泪珠滴到纸上。大妈气愤地问:

“李能!你说有没有这事?”

李能深深地低下头去。

“到底有没有呀?”小契又问。

李能的嘴唇动了动,几乎像蝇子哼似的应了一声。

众人好容易把桂珍劝住,她喘了一阵,才接着说:

“你们看他平常对人嘻嘻哈哈的,在官面上也像个人似的,不,他不是人,他是吃人的狼!瞅准了谁就狠狠地叼你一口。他在村里最恨的就是大妈,还有小契和一伙贫农们。他说大妈成社是故意共他的产,掐他的尖儿,生活再也没有奔头了。他头一个就想先把大妈除掉。那两口袋谷子的事就是他栽的赃……”

“桂珍,你怎么越扯越远了?”李能抬起头,瞪着她说,“那天我到他姥姥家去了,根本就不在家,这事你不知道?”

“你别蒙人了。”桂珍接着说,“那是你故意去的。头两天你就把翟水泡请到家里喝了大半夜酒。你答应事情办成,给他五十块钱,还答应发展他入党。以后把大妈换掉,就由他来当支部委员。你还打算下一步搞掉小契。大妈和小契都搞掉了,你就给谢清斋摘掉地主帽子,然后发展俊色入党,让她来担任支部书记……他确确实实地是想要变天!”

李能听到这里,猛然站起来,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说:

“这纯粹都是胡编乱造!我再也不能听下去了。”

李能迈步要走,被小契双手拦住,按在座位上。大妈带着笑说:

“是真是假,不是还要订对么?你着什么急呀!”

“我没有胡编,也没有乱造。”桂珍沉着地说,“那些话都是你跟翟水泡和俊色亲口讲的。”

李能又站起来,走到大妈面前,显出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捶胸顿足地说:

“婶子,你可千万不能相信这个泼妇的胡言乱语呀?我承认,我偶然不慎,在生活作风上出了一些毛病,但这都是生活小节的问题。我对党,对人民是非常忠实的。尤其对你,婶子,我一贯是非常尊敬的。我在背后从来没有议论过你,没有说过你一句坏话。那泼妇说的什么栽赃,什么变天,完全都是造谣诬蔑!我真想不到,我在家里拍了她两下,她就这样地陷害我。婶子,别人不了解我,你了解我。我从小就跟我爹逃荒到凤凰堡来,住在村东头的破庙里,吃没吃,喝没喝,要不是共产党……要不是你……”

李能说到这里,两手把头一抱,伏在桌案上干嚎起来。

大妈望了大伙一眼,然后对李能说:

“我看你也不用忒委屈了。你都干了些啥,大家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明白。今天下午,县委书记就要到咱村来。还要专门开会来讨论你的问题。到时候还有你发言的机会。我们也会尽量来挽救你。不过,你的态度一定要端正,不要耍两面派。确实,你过去要饭,受苦,土改那阵儿也表现不错。可是这几年你变了,你那立场,思想,感情全变了。你跟党走的不是一条路,跟党也不是一条心了。你爱的是地主、富农,恨的是贫下中农。地主富农放个屁,你就赶快去办。我看你成了他家的‘穆仁智’了。老实说,你比谢清斋那样的人还要危险!因为他们没有共产党的帽子,你戴的是共产党的帽子;他们拿的是黑旗,你是打着红旗骗人。那些坏蛋,就是靠着你这样的人来兴风作浪。李能!我看你还是好好地想想,把你那一套见不得人的事都端出来吧!”

“你这话,我坚决反对!”李能红着眼,面目狰狞地望着大妈。

“那就会上解决吧!”大妈说着,又转向王老好,“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王老好还是那句老话: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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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山老林之中,有着许多的禁忌存在。据说野山参是经过长时间地灵之气的滋养,才会生长的一种植物,所以它有着巨大的价值。也正是如此,世间上便出现了非常神秘的职业,他们其实就被称之为捕参人。PS:(本书主角的一些过往事情,不懂的书友们,可移步到喜鹊的另外一本完本小说,假死365天第二卷结尾处进行了解)。
  • tfboys之可惜不能陪你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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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普通通的她遇到了集粉丝一身宠爱的他。“明明是我先遇到你,为什么你偏偏选了他?”他说。“……”她沉默了一会,“这与先不先遇到无关!”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气氛开始沉重。“好,我知道你的答案了,那就请你离我远一点,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语气开始疏远以及冰冷。最后,他生气而又伤心地走开,没有回头。殊不知,他身后的她已经哭得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 绝世霸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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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个平凡的猎人!却因一颗奇异之果改变一切!他异常的霸道!曾经高傲无比的武林门派,飞天遁地的修仙者!统统被他踩在脚下!俗世界、修练界、仙界、魔界、神界都留下他的脚印!这里,有着一个奇妙而又神奇的世界!这真是一个霸道者谱写传奇之路的开始!
  • 战魔圣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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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一个在现代捡垃圾、异界无敌衰的小子如何创出不属于异界的功法最终成为一代神君。一剑纵横天地灭、一指苍天宇宙成!每个人物都有着近似传奇的色彩,各类魔兽都有着极高的智慧。一个不类似任何题材的玄幻小说,有着不同以往的前进道路!打破世俗常规,坚韧不拔的精神、勇攀高峰的勇气,与异界大陆修炼方法格格不入,带着一颗炽热的心走向世界的最高峰!书友群:85866652、欢迎加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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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剑出,天下争。看一枚小兵如何长成参天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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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宙万物之中一切皆有能量,作为新世纪宅男的沈瑜深受网络小说的毒害,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成为主角的机会,一次偶然的事故得到了迷失在了宇宙之中能量兑换系统,从而潜龙升天。万界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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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勇者涌现!四大种族誓不忘上古使命!如今,原大陆封印逐渐消弱,开启的新大陆,无数的财宝,数不尽的资源,让人渴望!原大陆在解封,破坏神的苏醒为了重现昔日繁华,一批又一批来自各族的冒险者,整装待发!一个勇敢的诺亚男孩,他挥剑,他洒泪......为了看一眼,诺亚人始终不忘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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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裁兄弟两被强了!!!两个没谈过恋爱,却对男人失望透顶的女人,她们不想结婚,却想生儿子,怎么办???——偷种生子。于是,颜洛、颜御两兄弟,因为优秀的基因,华丽丽中标了……夏小满,六年前,你把我睡了,六年后你还要设计让别的女人来睡我,偷走我的心,现在又毫不犹豫地丢掉,很好,看来我不必对你仁慈了……
  • 汴水长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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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她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她对他因依生情倾心相待,可是背叛和伤害依然会一次次磨蚀原本的幸福。她在生命的最后才了解丈夫这几年间发的那些听上去很毒又很俗的誓言都是真的,他在认认真真践行只会爱她一个人、再不会让她伤心的承诺。可是一切都晚了,早就晚了。她爱他时,他没有珍惜;她远离他时,他的真意回归却在她这里再也无法真正安放。她和他爱恨纠缠的一生,竟然都是错过的。长恨长相思,这一世究竟要向谁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