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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意念

张浩推着自行车走出乡政府大门的时候,暮色已然模糊了远近的村落,还有连条狗影都没有的公路。想想连村民们这一刻都老婆孩子热炕头地在家里乐呵着,而自己却要为赶这么一顿欢迎别人的酒席,饥肠辘辘地骑上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张浩心里便若误吃了一只死苍蝇,委实腌臜透了。

可是,再腌臜也得去。

十分钟以前,乡通讯员小吴气喘吁吁地推开门,说:“张组员,县委组织部来电话,叫你马上去。”

张浩正在吃晚饭,咬下一口馒头,说:“啥时候了,又不是吃酒席,操!”

小吴喘了一口气,乐了,说:“还就是吃酒席哩。叫你猜对了。”张浩抬起头,看着小吴。

“说是周组长正式下来了,刚到县里,黄部长在县委招待所设宴接风。”小吴又说。

张浩给那口馒头噎了一下,涨红脸憋了半天,终于叹出一口气,然后把手上的馒头往菜碗里一拍,递给小吴,说:“归你了!”

张浩与周组长同是市机关干部,但周组长是市府机关的正科级科员,张浩则是市府所属文化机关的正科级科员,之间是有区别的,所以由周正科当组长来领导张正科,自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一共一年的扶贫任务,张浩已经下来半年多了,而周组长却屡屡因了机关上离不开,一直未能来县里乡里报到。最初,张浩还有点面子上过不去,觉得这也显得自己在单位上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了。但很快气就顺了,谁让你不在市府机关工作来着?俗话说:相府的门人七品官,你以为你的公费医疗证和人家的公费医疗证封皮上同样写着“市直公费医疗证”几个字,什么事真就都一样了?

张浩就心平气和地在乡下呆着,并且尽力开展工作。毕竟一个人势单力薄,外加没有多少农村工作经验,张浩最初相当依赖和相信本单位领导,每次找领导反映情况汇报工作寻求支持,总强调扶贫工作团团部如何一再要求多为群众办实事、办好事云云。领导倒是心领神会,无奈单位本身忒清贫,泥菩萨过江自身都不保,便总是笑,末了也总是那一句:这样吧,除了办实事办好事以外,咱再加一条——别惹事。咱们是不是就主要冲着这一条使劲,好不好?张浩听了哭笑不得,想这是什么话?不惹事,像那位周组长最保险,一直不下来,肯定惹不了什么事。可你们倒是也留着我,别让我下来呀。不过想归想,张浩并不说出来,只是在心里认了算了。一个小科员,在机关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三天不上班,就没几个人再想得起来,也就别再多指望领导的关怀了。

张浩就心平气和地在乡下呆着,绝对不惹事。

可你不惹别人,别人不一定不惹你。那乡政府大院里,白墙黑瓦庭院深深,乡长副乡长基本西装领带一应俱全,书记一般还要在外边罩上个军大衣,都是见过世面的主儿,对张浩往往不是爱答不理,就是故意数说上届工作组或者眼下其他乡的工作组给了什么送了什么安了什么装了什么拨了什么投了什么,等等等等,直把张浩说得满脸泛红泛白才算过瘾。想张浩年纪轻轻也是那气盛要面子的人,心里的滋味无人可说,就发愤自己开展工作。好赖在市级机关混了几年,多少还有点社会关系,就朋友托朋友、亲戚托亲戚地给乡里弄点便宜化肥,或者请几个书画家给乡官们糊弄几幅书画什么的。几件事做下来,总算也见了乡官们的笑脸。尤其是乡政府办公室主任,隔三差五就笑嘻嘻地询问他收下的那几幅字画的书家画师高寿几何了?死后其作品能增值多少?还特意到厨房里关照过张浩平日的伙食。不管怎么说,张浩觉得总算有了几分面子。

只是有一分面子,乡里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给的——逢有个体面场合或者乡长书记亲自宴请个什么人的时候,仍旧没有张浩的份儿。原因很简单,张浩只是个组员,在他们眼里算不得领导。

张浩原以为只有机关单位才最讲级别官职的,到了乡下才知道,就连个普通农民竟也张口闭口问你是正区级还是副县级,问回机关以后再能提成个什么级,若听到上届工作组的老李老王回去就成了正县或副县,便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或者相互交换一下眼色,看上去并不吃惊,倒有一些自足和豪迈,好像老李老王是他们站在村头大树下送出去的干部坯子,好像他们的村和乡因此和中央也拉近了距离。张浩当然也被询问过多次,可任凭张浩怎么解释正科级就相当于正区级,也就是说,张浩的级别和乡长书记不分上下,乡政府大院里的工作人员也不入耳,统统以“张组员”呼之。他们说,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你说你跟俺们乡长书记一般大,咋就连个组长也不是,还得受人家周组长在市里的遥控。张浩对此毫无办法,但也不生气,因为他发现他们在这方面的可爱之处也很多。比如他们尽管对级别对官职充满了新奇和景仰,却又没有丝毫往上爬的野心。如果你说通讯员小吴对乡长书记服侍得很周到很熨帖,胖炊事员老韩师傅喜欢给乡书记多舀两勺菜,是有想当点什么的念头,他俩非得跟你急了不成。他们才真正是自得其乐,对自己的本事明白得很。一次张浩指着胖炊事员韩师傅说若他换身衣服换个场所,准有人认他是个大官儿大首长,老韩和小吴还有几个竟驴似的起来,笑完又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屁!”

倒也难怪乡政府上下人等不拿张浩当事儿,你想,不管张浩在下边多么努力工作忙里忙外,临到县委县政府或扶贫工作团团部召集个会议,总还是要让张浩给周组长打电话,非由周组长亲自来出席不可。周组长呢,一般情况下,总是先到乡里来一趟,听张浩把最近一段时期的工作讲一下,然后径去县城,住在县委招待所。开完会,吃罢大盘小碟的工作餐,然后再到乡里来一趟,给张浩传达一下会议精神布置一下相关任务,拜会一下乡长书记,照例略显抱歉地说几句“机关里工作忙,还是脱不开身,我倒是真想快点下来”之类的话,然后握握乡里一干人马的手,才走。走时,乡长书记总要送出大门,总要再三恳请周组长向市长市委书记问候,恳请周组长尽早下来指导工作,和全乡人民一起奔小康,仿佛周组长就是那市长市委书记的钦差大臣。这样的时候,张浩唯一的感觉,就是想上吊。

张浩最终还是没有上吊。好多事情,想想便能心平气和了。何况事过境迁,哪有那么多挂不住的面子。

在县委招待所,服务小姐把张浩领到一个悬着“揽月”两字的KTV门前。别看大门口仍旧挂着写有“招待所”的大白板子,院里边楼里边的汤水可全不是这三个字可以涵盖了的。如今比较聪明的县领导一般都会这么做。

包间里的活动已经开始了,张浩进得门,倒并未引起多大骚乱,稍微一寒暄,就又言归正传了。周组长在此之前,好像正发表着即席演说,待张浩落座后,仍旧接着来。趁此机会,张浩打量了一圈酒席上的人,除了周组长,除了县委组织部黄部长及其手下几个随员,还有两个面容比较矜持的人分坐在黄部长左右。张浩正暗自纳闷这是何方神圣,忽见黄部长举杯向其敬酒,分别称道“处长”和“主任”,遂明白两位是陪送周组长下来的人,是市府的官员,心里边便有些不自在。当初张浩来报到的时候,单位上只派了一个刚调来办公室几天的办事员和一辆卡车一个司机,害得张浩办了一件老在心里疙瘩着的蠢事。那是在县委组织部会客室受黄部长接见的时候,张浩听到其他工作组的人都由本单位的处长、主任陪着,一时浅薄一时莽撞,就突然把陪他来的办事员介绍成了“我们人事处的副处长”。这一招把那个办事员吓了一跳不说,更可怕的是,部长接见完毕之后,还要宴请诸位。张浩慌了,他明白到了酒桌上,略一寒暄便会露了马脚的。急中生智,张浩抽冷子拉着办事员就上了自己家的卡车,让司机问着路直奔了驻点的乡政府。后来听说黄部长专门派人派车在路上围追堵截过,当然不是为了他,为的是“人事处副处长”。从那时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张浩倒不担心黄部长旧事重提,只是觉得自己事事比周组长矮三分,简直都有点不可理解了。

张浩正暗自恼着,忽觉得邻座戳他的腰,稍一怔,这才看到周组长正冲着他说话。

“我是说,小张你来县里的时间不短了,该对本地的民风民俗有所了解了,你就按本地的规矩代表咱们市里来的人给部长敬个酒不好吗?”周组长一板一眼地说。

张浩点点头,说“好”,同时,心里边莫名其妙地长出一股想闹一闹的劲儿。

“黄部长,”张浩拿起酒瓶子走到黄部长跟前,一本正经地说,“半年多来,我不但在改革开放经济建设工作作风等等方面向咱们县的领导和群众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在酒上也略有长进。就按周组长说的,按本地规矩我敬您六个酒,酒令呢我也是现学现卖,黄部长您看我说得有没有错。对了您喝,错了我喝。这第一个酒叫一心一意搞经济建设;第二个酒叫两个文明一齐抓;第三个叫姓资姓社全看‘三个有利于’;第四个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百年不动摇;第五个叫‘有一个好支书,建一支好队伍,选一条好路子,弄一个好机制,立一个好制度,齐创五好党支部’;第六个是六亲不认廉洁奉公六六大顺奔小康。”

这六个酒把黄部长喝得哈哈大笑,直说不错不错小张不错是小张吧小张这半年多真没白呆。可黄部长的兴头也就此让张浩给勾了起来,扯住张浩的胳膊硬是不撒手,说:“你今天是双重身份,你来县里早,也得算是我的兵了,也得听我的,你就做个两面派,也代表我和县里敬你们处长、主任、组长六个酒,看你还会什么别的招儿。”

有部长撑腰,张浩正好可以撒欢儿了,便把这半年多耳闻目睹的法儿全用上了。“首长在外,夫人交代,少喝酒多吃菜,要你喝,找人代,没人代,就耍赖”是调侃法;“能喝一斤喝半斤,这样的干部不放心;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干部得调走;能喝啤酒喝饮料,这样的干部不能要”是激将法;“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要培养”是搔痒法。这几法一上,处长、主任便都端不住那份矜持了,而周组长刚放下杯子,便起身出了门。

张浩看出周组长是要吐,正好自己也要方便一下,便跟了上去。黄部长豪迈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好样的小张,这样的干部要培养。哈……”

这一晚,就都住了县委招待所。张浩和周组长住一个房间,听着周组长起来出去折腾到大半夜,心里边既有些歉疚,也有些快乐。后来又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很高尚的人,再后来就睡着了。

张浩和周组长是第二天上午十时左右抵达乡政府的。乡长书记早已候了多时,周组长自是先去了接待室,张浩则与通讯员一起,把周组长的行李搬到自己屋里,铺到一直空着的那张床上。

小吴离开以后,张浩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明白待一会儿还有一场好戏,乡官们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这都是惯例。

戏照例是在乡政府对面的饭店里开演,看到周组长仍旧一脸的苍白、憔悴,张浩禁不住又生恻隐之心,就悄悄拽了他一把,说,不要紧,我保着你。谁知周组长接下来真就把张浩做了保镖使唤,不是让张浩给乡领导敬酒,就是让张浩给乡领导斟茶,吩咐得张浩六神不得安。这还不要紧,最让张浩受不了的是他那股“牛”劲儿,口口声声要使工作组的工作上一个台阶,连个“新”字都不说,好像张浩这半年多一直在地上趴着。张浩于是就有点儿烦,就想还保你,保你个毬!趁着出门撒尿的空儿穿过马路回乡政府睡觉去了。

周组长是让小吴扶回来的,看那样儿是又见了腹中的“菜谱”了。大概是睡了一觉的缘故,张浩心情又平和了许多,就又生出了怜悯,就赶快帮他脱下鞋,垫好枕头,让他睡了。周组长睡觉的面容挺祥和跟个老百姓一样,张浩坐在对面床上端详了半天,觉得人这个东西真是挺有意思,五脏六腑四肢七窍全都一样,可只要给个级别给个官职或者在个什么重要部门工作着,便自己先就觉得跟别人不一样了,就做出些浅薄疯张的事来。刚想到这里,又记起自己把那位办事员介绍成人事处副处长的事,遂觉得自己其实也没趣得很,也是个浅薄疯张之辈,便决定从今往后,尽量往自尊自重的标杆上看齐,不再和面前这位赌气争强比长短。人家是组长,又是市府的人,有能力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况且,要给乡里的老百姓谋些什么好处,才真正不枉来扶贫一场呀。若都像自己和自己单位这么没能耐,这“贫”还怎么“扶”?张浩这么想着,遂起身去了伙房,告诉胖炊事员老韩,晚上饭做个清汤碎鸡蛋面条。吐酒的人见油起腻,稀溜溜清爽爽地吃上点什么,胃才好受。

黄昏时分,周组长醒了过来,觑见那碗清汤蛋花面果然亲切得很。吃罢面条,又喝了张浩沏好的茶,周组长不但面色好看了许多,并且显而易见地有一种感激漾在脸上。房间里一时有一股热乎乎的氛围漫溢着。

就在这种氛围里,周组长很亲切地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他说下来之前,已经基本明确回去后就提他副处级,所以这段时间干好干孬,事关重大。他说做工作没问题,正是年富力强,单位领导也支持,扑下身子拼一阵,不会没有成绩叫人看。唯一需要注意的有两条——周组长说到这里,脸色变得郑重起来——一条是严把喝酒这一关,初来乍到一点不喝显得不给人家面子,不利于开展工作,但是接下来必须控制才行。周组长略思忖了一下,接着说我喝酒有个毛病,喝多了容易失态,而且醒酒以后,丝毫不记得这之前干的事,整个断档,空白。所以——周组长脸上又露出一片亲切——你还真得保着你老大哥点儿。你多大?噢,没错,你就得叫我老大哥才是,我比你大半年呢。咱们说好了,到了酒场上,一看势头不妙,要么替我喝,要么拽我走。再就是,一旦我醉了,别让我乱跑,让我好生睡上一觉就得。

张浩一边点头称是,一边重新端详周组长。虽然这半年多见过几次面,但一直没深谈过,更别说论年庚了。原来这位老兄才比我长半年哪,看他头上黑白参差面上沧桑如松的样儿,我还以为至少也得奔四十的数了呢。真是《红楼梦》上的话了,“大有大的难处”,身处大机关、办大事的人,就是老得快呀。

第二条便是女人关了。周组长继续说,脸上稍许有些腼腆和矜持。咱们都没带家属,在这里就算是光棍汉了,千万别在男女关系上出了问题,否则,提拔泡了汤,老婆再不跟了,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值得。若是那女同志再贴定了你,非要跟你结婚不可,就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简直就是个包袱了。好不容易从农村考上大学留到城市走到今天这一步,再回头娶个乡下媳妇,这……

那……周组长说到这里,感慨得无以复加,正经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

可张浩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周组长瞧你那样,就跟真情况似的。怕什么,又不是色痨,好赖忍着点儿,既不伤名誉又不伤身子回家媳妇儿还快乐,多好。

嘁!说得轻巧!周组长有些着恼地盯了张浩一眼,说他有个同事,前年扶贫的时候,就因这方面掌握不好,出了问题,最后卧轨自杀了。

张浩闻此,这才赶紧止住了笑。周组长却又笑起来,虽然明显地不自然。当然了,周组长说,还是那句话,这只是为了加强防范。你说得对,咱们都不是色痨,绝对不会出问题的。只要酒上你多保着我点就是了。

张浩又一次点头应承下来,心里想,这人活得可太累了,按时髦说法,这就该算是心理疾病,该找心理医生多聊聊多宣泄宣泄才是。

周组长接下来的工作,张浩不服也不行。他先是把全乡每个村都跑了一遍,在此基础上,选中了一个最穷的村子,然后集中火力,又要款子又要材料地一举解决了该村的吃水难问题,创出了全乡第一个自来水落户农村的业绩。接下来,他又不知使得啥神通,竟从市科委为乡里要下一个本来已经准备下达给另外一个县的产品项目,使本乡凭空又得了一笔大款子。这两件事做下来,周组长的名气可就大发了,不但乡官们待他如爷,远近村落的老百姓也差点就要喊救星了。至于通讯员小吴、胖炊事员老韩他们,就更别提多崇拜周组长了。连那个平日里经常携着本诗集的计划生育委员小纪,也有时在周组长面前要发发嗲呢。对张浩,她可从没给过这种待遇。张浩还记得,有一次开会无聊,想借她手里的书看看,她竟装作没听见,硬把张浩晒了个大红脸。

不过,周组长并未因为种种胜利和拥戴昏了头,酒场上不需张浩保驾,也从未再喝多过一次。面对计划生育委员小纪,更是一是一、二是二,站如松坐如钟,不见丝毫暧昧之色。有天傍晚张浩和周组长在院里溜达,正碰上小纪从外面回来,打过招呼之后,小纪非要请周组长去她屋里坐坐,周组长推辞不掉,便扯着张浩随同去了。小纪住在后院,一面墙上挂着各种赤裸身子的男女人体结构图,图下面是她的闺床,床单自然花哨又洁净,枕头边自然还有书本衬着,床上方的绳子自然也有几件女用衣物悬着。进得门,小纪便先将绳子上的东西收了,这一来,反倒使得两位男子更不知把眼光该往哪儿搁才好,屋子里就有了尴尬的气味。小纪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不停地倒水和纠缠一些挺高雅的话题,由于小纪的顾盼多在周组长身上,张浩自觉不便多言就只喝水和打量墙上的人体挂图,由着周组长一人去应对。后来发现周组长脸上冒了汗,张浩这才觉得于心不忍,趁着片刻冷场,率先站起身,把周组长救出了屋。

睡觉以前洗漱的时候,张浩听着周组长一边刷牙一边咕噜了一句,问他说的什么,周组长摇摇头没再吱声。张浩后来想了想,觉得那句话像是“太可怕了”一类的感叹,就又一次觉得周组长活得实在太累了。

周组长去县里开了一天庆功会,晚上回来的时候真正是喜笑颜开。周组长告诉张浩,这次全工作团评比,他们组被评为先进集体,周组长被评为个人先进。又告诉张浩,接下来只是交接工作、听取乡里意见、接受县委组织部验收了,这些事体大约需要个把星期的时间,也就是说,再有一周,就可以班师回朝了。

张浩听了这活,长出一口气,同时心里又有些怅然。应该说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可这一天真的来到了,却又觉得日子原来过得挺快。回机关后又怎么样呢?周组长是笃定要提拔了,而你恐怕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顶多领导拍拍你的肩膀说:不错!没惹事!没惹事就好!张浩突然忆起小时候每次假期结束开学报到时的感受,是的,跟那时一样,心里空荡荡的,而且前途未卜。

周组长跟张浩不一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晚上都在说话,不停地说,甚至变得幽默了许多。直到张浩朦胧欲睡了,他还在说。

从第二天开始,除了周组长说的那几件事之外,其实还有一件事,就是要应付一个接一个的酒场。乡党委、乡政府、乡农办、乡团委、乡妇联、乡教委等等,依次排下去,一周时间绝不够用。最后只好由乡长、书记拍板敲定了每个单位的宴请时间,并且规定午宴不能拖场,以免影响晚宴正常进行。

周组长确实像换了一个人,酒场上不再谨小慎微,说话的语气不但更“牛”,而且许愿,而且开始夹杂些许脏话。这也没办法,谁让乡官们个个竞相捧他吹他巴结他来着,他们也知道了周组长回去后便要提拔的事,竟预先就叫上了周处长。

还能有个不醉!如今的周组长除了午宴掌握得较有分寸以外,晚宴便是每场必醉了。他已不再需要张浩保驾,只要求张浩看着他,别让他酒后乱跑就行。张浩除了酒量大,外加不像周组长那么受尊重,酒一直喝得挺适量,也就能保证看好周组长。只是张浩不太喜欢周组长每次醒酒以后那副神态,老是神经兮兮地问他自己出没出大洋相?问他是不是从酒场上回来就睡了?问一次,张浩很诚恳地回答一次,有时候竟连着问两次、三次,这就又使张浩有些烦。这还不要紧,有一天问过几次之后,大概也看出了张浩的神情,竟许诺说回市里后,一定想办法让张浩也升一升职。这一来,张浩不但烦,真有点恶心了。于是,有一天早晨,周组长又问昨晚从酒场回来后自己的表现时,张浩就想逗逗他,就不说话,光是笑。再问,还是光笑不说话。这下周组长毛了,脸色开始变得严肃起来。张浩见状,愈发来了劲儿,待周组长郑重其事地又问一遍时,便说:你真的不知道?周组长说:知道什么?张浩又说:周组长你真的记不起昨晚回来去哪儿了?周组长不再说话,脸上看去很不得劲儿,甚至有些痛苦。张浩就接着说:昨晚让你上床以后,我去厕所撒了一泡尿的工夫,回来就不见你了,我就在院子里找,没有。我又到公路上转了一圈儿,也没有。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嘻嘻,看见你正从后院走过来……

“胡扯!”周组长猛地嚎了一声,脸色变得土一般灰白难看。

张浩知道坏了,玩笑开大了,就想赶紧收场。可是不等张浩再说话,周组长便彻底翻了脸。

“告诉你,小张,我早看出你对我的妒忌和不满来了。你对我的工作成绩耿耿于怀,对乡里高看我一眼的做法也极不舒服,还有前段时间你在这里我不下来也让你恼得很。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要陷害我……你……”周组长气愤得说不下去。恰在这时,办公室主任走来说那个第一个装上自来水的村子的村长、书记来了,正缠着乡长、书记,非要请周组长去他们村呆上一天,好好表达一下对周组长的感激之情不可。乡长、书记怕打乱原来的安排,可又拗不过那两个村头儿,因此请周组长去商量定夺自己拿主意。

周组长看也没看一眼张浩,就余怒未息地跟上主任走了。这一去一天没回来,害得中午和晚上的酒场好不冷清,也叫张浩更深刻地领略了世态炎凉的度数。酒场还是按原计划排下来的,总不能周组长不在就取消。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送的是工作组,请的其实只是个周组长。平时张浩做个陪衬倒也不见别扭,如今一下成了主宾,他自己不自在,主人更觉得烧错了香拜错了佛满心的亏损。因此,两场酒下来,倒让张浩觉得临走又欠了一屁股债。

晚上九点多钟了,周组长还没回来,张浩就上床看书等着,一边忖度等会儿如何消解周组长的愤怒。张浩明白早上那个玩笑开得是有些过火,但又觉得周组长也太小题大做太不经闹了,甚至想,周组长在这方面可能就是薄弱了些。一般来讲,对什么事强调得越多,重视程度越强,恰恰就是这件事上有麻烦,或者容易出麻烦,报纸上的社论和评论员文章最能说明这个问题。

院子里有了车响和人声,张浩估计是周组长回来了,想了想,便起身泡上一杯茶。又想了想,赶紧上床假装睡了。他想先暗窥一下周组长的情绪如何,也许一天下来,周组长的气早消了呢。

稍顷,张浩听到门响,又听到周组长和另外几个人进了屋,听口气是那个村的村长、书记亲自把周组长送了回来。张浩没睁眼,暗忖等村长、书记走了,干脆起来主动向周组长赔个不是算了,直来直去是解决矛盾的最好办法。

接下来,张浩听到周组长坚持要把村长、书记送到大门口,对方则坚决不让,争执半天,最终达成送到院里为止的共识。一行人就又酒话连篇地出了门。

张浩下床,一边倾听着院子里的声音,一边在地上来回溜达。可是汽车声已经奔出乡政府大门好一会儿了,周组长却还未回来。张浩想可能顺便去厕所了,可又过了一大会儿,周组长还是没回来,张浩就有点着急,不会又像上次那样,撒完尿裤带也没系就睡在厕所门口了吧?想到此,张浩决定还是去看一下为好。

张浩走出门,月明星稀,院子里又清爽又亮堂,没有半个人影。张浩直奔厕所,厕所也没人。张浩想这是去了哪儿?莫非去了通讯员小吴屋里?就像上次那样,正跟乡长、书记碰着杯,说声要撒尿去,就不再见回转。一找,原来在小吴屋里看电视,酒醒了一问,竟丝毫不知。张浩就又朝小吴的屋子奔,快到跟前的时候,恰好小吴屋里的灯光倏地灭了,只好止住步。

还能去哪儿呢?张浩不敢往下想,却又止不住地往下想,脚底下也不由自主地朝后院蹭,脚步放得很轻。

刚踏入后院,张浩就停住了。月明星稀,后院里自然也是又清爽又亮堂,张浩一眼就看到周组长孤零零的身影正立在计划生育委员小纪的门前。张浩感到一个球体在胸腔里蓦地爆炸开来。有一刹那他怀疑这是一个梦,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梦,但是挺挺脖颈眨眨眼睛,遂打消了这个疑惑。再接下来,周组长平日里对女色防不胜防的恐惧心态,踌躇满志等待提拔高升的神情,以及那天晚上在小纪屋里满脸冒汗和今天早上对张浩的玩笑怒火中烧的模样,镜头一般在张浩眼前一一掠过,最后则是周组长讲的那个卧轨自杀的朋友的故事也清晰地浮现出来。

张浩终于明白事情万分火急,无论如何得把周组长拽走才是。然而心里明镜一般清楚,脚下就是迈不出步去。而就在这时,看去一直犹豫踟蹰的周组长,也终于抬起手臂,敲响了小纪的房门。

完了!这人完了!张浩想。

是我杀了他!张浩又想,心中同时腾起一股快意的悲伤。

“是谁站在这儿?怪吓人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很细的声音。

张浩慢慢转过身,看见计划生育委员小纪提着一个包站在他的面前,脸上一副不咸不淡的神色。

张浩心中一凛,再次感到恍若梦中。

原载《青年文学》1998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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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是什么?”:“是无尽的厮杀与无休止的战斗,还有......”:“还有什么?”:“刀尖上舔血,随时处于危险。”:“令,又是什么?”:“那,是一种——圣物。”:“什么圣物?”:“可以免于厮杀与危险,让江湖人仰慕的——圣物。”
  • 暗香浮动的午夜迷宫:光明古卷.流光劫

    暗香浮动的午夜迷宫:光明古卷.流光劫

    666,是恶魔的诅咒,还是天使的启示?最聪明的侦探,遭遇最完美的圈套。最痴情的男人,遭遇最绝望的爱情。最尖端的科技,遭遇最古老的神话。神秘的金色沙漏,阴森诡异的犀照馆,暗香浮动的异梦。一曲拨动时光琴弦的音乐,改变了几代人的命运。是功成名就,还是自我毁灭?是精神错乱,还是死于非命?不知不觉,这个世界已变得光怪陆离,死去的人再度复活,活着的人却早已死去……去过去,来未来。究竟是福?还是祸?尘埃落定之际,游戏却刚刚开局……
  • 魂断罗布泊

    魂断罗布泊

    古老的罗布泊,无不流露着它的神秘,虽然先前多次有人想一探究竟,但是都不了了之,到底真相是如何,无论是玉佩,还是神秘的病毒,古老王国的女王,都值得思考,还有男主角的身世之谜,梦境的主要寓意,都是我的用意,不过,在去罗布泊探险之前,我先要和你聊聊他的过去............
  • 量子神狱

    量子神狱

    《美食速递大厨神》美食速递员,成为第九代厨神传承人,大厨神,大目标!小目标?1000位客人认可!可是,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多神神叨叨的……人?哦,不,异常……生物!我的个天咧,天上还掉下个未婚妻!是个冰山美人!还总想着一巴掌把未来的厨神拍到二维平面世界里去!……我的个天咧,这个日子,真是没法……再正常了!
  • 冥月情

    冥月情

    若无相欠,何来相见。她是巫神族的巫女,生性善良,天容之姿,貌似初露戏芙蓉,笑如花月弄清风,奈何命运却是一生多舛。而他,则是冥界冥城的城主,集天地气概之风华,汇沉鱼落雁之幻姿,他还是天下恶灵的宿主,恶灵生,汜魂破,他万载经年,孤影自酌,却与她相遇在三途河边。红影烛光摇曳,星宿凌乱彷徨,一场山河赠一世情缘。在她成亲的那日,她死于新郎无情的布局之中,那一天,天现异数,六界纷乱,山河尽毁,民不聊生,她魂飞破散,他丢了城池,毁了冥界。他弃天下于不顾,逆天命,强行将天下恶灵的宿体“汜魂珠”注入她残破的灵魂里,却不想,在阴差阳错之下,她转世来到二十一世纪。这是一场来自冥界的爱恨情仇,既然爱你就从冥界来找你!
  • 类人传说

    类人传说

    一个类人少年,身负灭族的血海深仇,却是人类世界浩瀚城的第一公子。虽身怀绝技、天赋异能,却苦练炼气久久不得志。嘲笑、恭维使他身居云端又若弗如人下。他不愿!他不甘!他不服!他发誓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终有一日站立于大陆之巅,成就自己的使命与夙愿!
  • 续灯存稿

    续灯存稿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吞噬的光芒

    吞噬的光芒

    他——寒渊,一代的魔主,发现了一个人类小女孩,他一直守护她,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她,可人类与魔族没有办法共鸣,人类反对,魔族也会反对自己的魔主与一个人类的女人在一起,难道人类和魔族真的没有办法共同生存么?
  • 传统企业电商之道

    传统企业电商之道

    本书是作者二十多年传统营销经验和多年电商实践经验的总结,旨在为传统企业展现一条清晰的电商发展思路,扫清发展上的障碍。全书从传统企业启动电子商务应从战略规划开始,以实战的角度,阐述如何定位,如何建立电商管理体系,如何做营销管理和分销等一系列内容。相信本书能成为传统企业开展电商业务的行动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