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井楼红砖墨瓦，巨杉杨柳簇拥，爬满藤萝绿蔓，因门前有两口千年古井而得名。这双井楼原是那历代督抚用来办私塾，教化家族子弟的地方，是督府巷五十七号院内极幽静极雅致的去处。张太公购得别墅后，喜欢这里的幽静雅致，在双井楼办了个诗社；又另辟了一扇门进出，开了一个菊院。张太公邀一班老少同好，吟诗作对，饮酒酬唱，很是热闹了几年。连京都闽浙，都有人遥相呼应。后来越洋留学回来的人多了，提倡白话诗文，渐渐地少的不来，老的也没趣，诗社也就萧条下去了。双井楼没有了以前的热闹。小姐张赤萍看上了双井楼，三天两头缠着要房，说是要在双井楼建自然科学馆。张太公虽不喜欢小姐上教会学堂，但脑筋里也装了一些维新思想的，加上又疼爱孙女，便将诗社东西搬出，自己上了庐山。小姐张赤萍随即占领双井楼，更名“德赛楼”，还弄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看不懂的图符、神器、瓶罐、洋书洋货，贴的挂的到处都是像是，巫婆的密室。
小玉望望大家，望望张家大小姐，又望望楼下通往西门的小径，欲言又止。
她穿了一件崭新的旗袍，上海最款。她明天一大早就要离开浔阳，跟父母迁居上海，也没有时间举行毕业宴，跟女友们相聚了。所以，她最早到来，但大家都在看张大小姐的脸色。主人心神不定，这些平日里无所顾忌的女学生，也只好忍耐。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个个穿着华丽，显出大家闺秀的庄重模样。再说，这次聚会也是告别宴，不知何年再相会。大家各有心事，沉重与兴奋参半。
“苏团长会来的……”小玉安慰道。
张赤萍是在一次街头聚会上结识苏团长的。
一天黄昏，已经慰问了一天的同文女子演出队，刚要回校休息，市党部联络官请她们去七里湖慰问一支新来的革命军，称这支队伍刚从前线下来，在长沙平叛夏斗寅部，又在贺胜桥血战吴佩乎。女学生们听了激动不已，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这些在教会学校读书的少女，脑子里装满古希腊罗马英雄与中国绿林好汉。她们赶到七里湖驻地，大失所望。这哪里是女学生们心中的偶像啊？眼前的北伐军人瘦骨伶仃，破衣褴衫、歪鼻斜眼，形象不威武，武器也差，拿着梭镖大刀，活像一群穷乡僻壤的乡丁。有神情猥琐的，见了女学生，还直流口水。
当下，就有一半女生借故溜走。张赤萍急了，连劝带哄，总算留住了五六个姐妹。好在那军官是个聪明人，一面请张赤萍带人先休息，一面训斥整肃手下。张赤萍对这个自称是上校团长的年轻军官有了好感。这位军人相貌堂堂，又很健谈，还是拿破仑的忠实崇拜者。当他知道张赤萍出身名门望族，更是殷勤有加，不辞辛劳护送她回家。后来还有几次他们“无意间”在街头碰到，一来二往就熟了。那军官告诉张赤萍，他是黄埔三期的学生，在郑州前线把部队拼光了，这次是回来招兵的。招的兵也不整齐，还有些流氓习气，不过，他能把他们训练成好兵。张赤萍心动不已，大胆邀请年轻军官出席毕业宴，他满口应允。
西楼几个女学生压低了嗓门在交谈。
“听说你马上就要嫁人了，是吗？”“是啊，那边催的很急的。本来过年就要办的！”“说什么呀？嫁人！太俗气！结婚，应该叫结婚。”“对，丽娜说的对。都什么时代了，还嫁嫁嫁的。”“哎哟，你们都说的对。你们是时代的宠儿。就你们知道新名词。不嫁不嫁，你们娶个男人回家吧。”第一个说话的女生，在那个叫丽娜的身上捶打。“你去娶呀，快去呀。你不是心仪我们学校那个教西洋文学的徐先生吗？”
众女生一阵哄笑。“是呀，对呀。”“听说徐老师也投了北伐军？在司令部专门写革命的诗歌！”“是哟，丽娜。那北伐军里比你时髦的女性多，当心摩登丽人捷足先登！”
有人起哄：“徐老师就只看上丽娜了，非丽娜不嫁！”“丽娜，你把徐老师娶回家。不过，你的动作要快。各位各位，据绝密消息，我们的徐老师正在追一个叫小薇的千金哩……”“啊呀，丽娜完了，彻底完了！”众女生被说话的女孩夸张的神态逗得哈哈大笑。
“嘘……”那个说“丽娜完了”的女孩，食指压在双唇上，又用眼神示意远处默默无语的张赤萍。众人扮起鬼脸，伸舌晃头，压低了嗓音。“我们在一起多开心啊，唱歌、演沙翁剧、玩游戏，还像男子一样谈天说地。姐妹们说分手就分手，多没意思！”小玉轻声叹气道。
“没出息。”远处的张赤萍朝这边喊，又迅疾回过头望着空寂的小路。
大家吐了吐舌头。显然，她听见了这边的说话。
“阿萍怎么啦？”小玉惶惶不安。
“有心思！”那个叫丽娜的故意嚷道，“她在等心中的白马王子，等得心焦火燎。你们谈嫁呀嫁，太刺激，人家能不恼么？”
有女生故意喊：“萍姑娘，丽娜说你受刺激了，你说，是吗？”
有女生打趣道：“小玉，你那郎君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呀哥哥呀什么的？你与萍捉对做妯娌呀。多好啊。”“人家萍才不稀罕！她那位呀，骑白马，挎驳壳枪，马刀闪闪亮！‘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打倒列强……齐欢唱、齐欢唱’”丽娜手舞足蹈说。
众女生又一阵哄笑，涌过来缠住张赤萍，非要她说秘密不可。“人呢？”“是不是藏在你的闺房里？”“是个风流军官！”“原来是军官？”“是在蒋司令手下，还是在汪主席这边呀？”“蠢！肯定是在汪主席这边。”“哟，萍要做军官太太了！”“你今天非喝烧酒不可！”“在哪里哟，不把他叫来么？姐妹们看看。”“是啊，亏你还是宣传队队长！叫他来，谁也抢不走的。”
张赤萍原不想说话，正在心里生气。被众姐妹一说，心里好受多了。见她们那么敬佩军人，顿生出自豪来。“他爱来不来！别理他。”“萍，你真的有啦？”“还瞒着众姐妹。死丫头！”“还说什么……王师北定中原，中华大同之日，方是赤萍小姐出嫁之时。哼，到底挡不住丘比特神箭啊！”丽娜说：“呸、呸！你们懂什么呀。人家赤萍也没说嫁人。是吗，萍？”
张赤萍说：“我们追求的是自由新生活，懂吗？不做夫妻，但是恋爱……”“萍姐，你又不嫁，又跟那男子好，这、这，多丢人啊？”有女生迷惑。她的话引来一阵骚动。“真是老土！这叫革命恋爱。”
“柏拉图的爱，精神之爱。枉费你在教会学校读书！”
“哦，跟男子在一块，非妻非妾非娼，就不能有另外的关系了吗？不能成为朋友，不能做同志吗？”张赤萍见众人群起而攻，说道，“本小姐夜读《石头记》，那怡红公子说得好、说得真、说得明白，世间男子皆浊物！”
“哦？”大家齐声诧异。
“也包括你那位白马王子？”丽娜眨着眼，调皮地说。
“本小姐还有心得！”张赤萍不等大家反应，接着说，“三千年中华，女子都是男人掌中之物！现在帝制推翻了，世界还要大同，女子要解放，我们不再依附男子，反要让男子成为我们女子的掌中之物。我们要经济权，自由权，婚嫁权，参政权。”
“你昨晚读了《摩登女士的日记》，还读了《自由论》吧？”丽娜调侃道。
小玉小心翼翼地问：“那……要男人干什么？”
“嘿，干什么？生孩子呗！”丽娜说。
众女生笑得前伏后仰，抱成一团。有几个笑岔了气，竟不停地咳嗽起来。小玉与张赤萍最好，见张赤萍渐渐开朗了，便慢慢地沿楼廊踱步。
楼下园子里，又来了几个赴宴的男女同学，边走边聊。不过好像在谈一个沉重的话题，满脸静穆，不像楼上这么热闹。小玉非常高兴，招手示意。那几个男女同学没有看见，小玉急了，举起手绢在头上晃动。
不料，她这一晃，不但仍然没有引起那几个男女同学的注意，竟引出另一位男人大步向她奔来。这男人是个年轻军官，见少女挥手，脱下军帽摇旗般朝她狂奔过去。这下那些刚来的男女学生反应过来，纷纷侧立，好奇地打量这一幕。
小玉先是一愣，随即羞得满脸通红。来者是张赤萍的白马王子，革命军团长。小玉吓得拼命摇头，又拼命跺脚，想制止误会。可那军人不顾一切就跑上楼，马刺踏得楼梯咯咯直响。小玉慌慌张张跑向张赤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