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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爱恨难平

一声枪响!

枪口硝烟飘散,对面的靶子却纹丝未动。

周四冷冷道:“脱靶。”

一个高个难民瞪着自己手里的枪,一脸诧异:“又是脱靶?不行,再来!”

后面排队的难民抱怨立起:“还来?你都打了五枪了,你不饿我们都等饿了!”

“换人,换人!”

周四上前收起他的枪:“今天算了,打不中也有饭吃,饿不着你的。”

“一碗哪够我吃的!你看我跟他的身板,他吃一碗还差不多!”

高个朝远处一指,一个瘦小的男人正蹲在墙角大快朵颐,他面前已放了两只空碗。

他作势要拿回那把枪:“不成,再让我打一枪吧!”

“不行,我们还没打呢!”

“下一个我来!”

“我来!”

难民们你争我抢,都要打枪。

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刘三奉陪着魏九峰,手指脚划地解说着:“一人每天五发子弹,只要会开枪,就能领一碗饭,打中靶子的,就能再吃一碗饭,保证饿不死一个人!”魏九峰望着跃跃欲试的人群,不禁感叹:“沈小姐果然是沈小姐!竟能把城里的民心都聚在了一起。不得了,了不起!”“我们小姐这也是被逼无奈。如果不是假冒满仓的事被难民发现,小姐也不会想出用粮食练兵的法子,牵制他们!”魏九峰点头沉吟:“难怪,难怪沈小姐能想出这么杀气腾腾的法子。环境所逼啊。”

两只酒杯相碰。何平安与魏九峰一饮而尽。杯底朝下,两人相视一笑。放下酒杯,何平安打量四周:“这里比起以前,实在安静太多。上次我来时,隔壁说什么话,听的一清二楚。”

“今非昔比了!”魏九峰提起酒壶斟酒,幽幽叹道,“如今棠德已经是座困城,空城!聚福楼自然开不起来了。我让凤老板摆酒,可她把地窖都翻遍了,最后也只找来半坛子酒。酒不是好酒,菜没有好菜,可男人喝酒,喝的其实是一番情义!”

他举起酒杯,敬向何平安:“兵临城下,不管姓国还是姓共,都是兄弟战友,生死之交!这杯酒,魏某敬你,何老弟,辛苦了!”何平安凝视着魏九峰,也端起酒杯,两人轻轻一碰,一饮而尽。魏九峰放下酒杯不禁感叹:“何老弟,还记得么,这间雅房,可是魏某跟你第一次经历生死的地方!”何平安手指轻抚桌沿弹痕,微微笑了:“当然记得。我违抗魏县长的命令,私开城门,却将装成难民的土匪放进了城。他们一夜烧杀抢夺,最后带着赃物来到聚福楼庆功。”魏九峰手持筷子,指着对面的屏风:“当日我就在这间雅间里,而土匪就在对面!”“我假扮伙计接近土匪,不料却被他们识破了。为了脱身,我信口胡说,谁知糊里糊涂地把魏县长你给卖了!”两人相视笑了起来。魏九峰笑着摇了摇头:“还好我早就察觉土匪在隔壁,事先让凤老板通风报信,张局长就带了上百号的弟兄来了!”“可因为我一句谎话,却连累了县长您被土匪劫持。”何平安斟满酒,端起杯子:“兄弟给魏县长赔罪!”魏九峰挡住何平安的杯子:“既然自称是兄弟,你就不该再叫我‘魏县长’。而且更谈不上赔罪……那天也幸亏有你灵机一动,演戏骗过土匪。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救命呢!”“当时也是无路可走了,我只一心希望县长能早点脱身。”何平安赧然道:“所以才想都没想,就……就把县长给丢下楼去了!”魏九峰摇头苦笑:“你可真吓了我一跳!当时我以为自己就这么完了。哪想到下面竟然有一车白面……好你个何平安,算得可真周到!”酒杯在何平安嘴边停住了:“不是我……是她……沈小姐。我根本没算到那一步,她却提前想到了。”

魏九峰望着何平安,眼含笑意,少顷点头感叹:“胆识、心智都过人一等,这个沈小姐是个难得一遇的奇女子,更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子!何老弟,这是你的福气,更是运气。听我的,一定珍惜,要是错过了这样的女人,可是一辈子的遗憾。”

“珍惜?我能么?我还配么?”何平安猛然引颈,将酒灌入口中。“魏某是局外人,也是个粗人,但也看得出沈小姐对你有情有义,你对她就更不用说了。”魏九峰微笑道:“只要两情相悦,管他什么门当户对!等过了这道坎,我给你们保媒主婚!”何平安苦楚地摇摇头:“只怕我在她心里,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魏九峰眉头一皱:“这话怎么说?”何平安抓起酒壶径自倒酒,可酒壶却空了。“没酒了?我来了!”随着这声甜润的嗓音落地,凤老板端着一壶新酒走了进来,替二人斟酒。何平安低下眼睛,看着新斟上的酒,却端不起来:“九年前,沈家大少爷奉命进山捉拿共产党,最后被人一枪打死。”魏九峰点点头:“这我知道。你虽然也是共产党,但党派之争,身不由己,这种仇不能记在个人头上。以沈小姐胸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何平安苦涩一笑:“这个仇,只能记在个人头上。因为枪杀他大哥的那个人,就是我!”“当”的一声,筷子落地,魏九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旁的凤老板也听呆了。何平安低声道:“过去九年,我千方百计地隐瞒过去……可过去了的事实,永远隐瞒不了。”“凤儿!”凤老板猛然觉醒,方才发现酒水已溢出酒杯,洒了一桌:“呀,对不住,我马上收拾!”她掏出帕子,手忙脚乱地擦拭桌子,不料腿却触到桌子,不禁眉头一皱,疼出声来。魏九峰惊诧:“你受伤了?”凤老板慌忙摇头:“之前逃回棠德时路上摔了下,擦伤了,早不碍事了。别管我,继续聊吧!”仿佛怕魏九峰再追问似的,她提着酒壶,匆匆退了出去。身后的门刚一关上,她便浑身瘫倚在墙上,缓缓蹲下身去,颤抖的手紧紧捂住了腿部……

地窖里,小桌上,油灯如豆。“笃笃”的脚步声响起,凤老板颤巍巍地从木梯上走下来,到了桌前,战战兢兢地放下食盒,面朝南墙,不敢回头。“饭来了,慢用。”她转身要走,身后一个声音却猛地响起——“等等!”她僵住了,仍不敢回头。斑驳的墙面上猛地坐起一个男人的身影。“我又不是老虎,凤老板怎么来了就走?”凤老板撇过头,不敢直视墙上的影子:“我是怕打扰您静养,不敢逗留。”影子冷笑一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她。凤老板浑身都在颤抖。“这里不见天日,能有凤老板这样风韵犹存的美人相陪,才不会寂寞啊。”

一只男人的手搭在肩头,凤老板猛然惊起,避到一边:“藤原先生,请您自重!”藤原弥山哈哈大笑,一把扳起凤老板的下巴:“又不是黄花闺女,你装什么正经!”凤老板满脸泪痕,屈辱的怒视着他的脸。藤原弥山啧啧两声:“我的哥哥,不像我懂得怜香惜玉,一定让凤老板吃了不少苦头。他最喜欢在自己的猎物身上留下烙印了。凤老板的记号又在哪里呢?”那只手从肩头滑下,一路摸索,触碰到凤老板的腿时,凤老板不由得浑身一抖。“原来在这儿啊!”藤原弥山狞笑着,猛然一把撕开凤老板的裤脚!一个狰狞的烙印露了出来——藤原家的家徽!凤老板紧紧咬着嘴唇,绝望的眼泪流了下来。

隔着雅间的一道门,魏九峰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凤老板定了定神,伸手抹干脸上的泪水,轻轻推开了门。何平安不知何时已走了,魏九峰孤身坐在桌前独酌。“坐吧,你也陪我喝几杯。”他端起酒壶斟酒,忽然又急促地咳嗽,震得手上的酒水洒了一桌。凤老板轻轻按住魏九峰倒酒的手:“你咳症还没好,就少喝点。”魏九峰抬起眼,怔然凝视着她,忽然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将凤老板的手握起:“凤儿,我对不起你!”凤老板苦涩一笑,在一旁坐下:“你看你,说这些干什么。”“真的,一直以来,是我拖累了你,辜负了你!”魏九峰轻轻说道,“等棠德这仗一结束,我就辞了这个官,好好陪着你。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凤老板眼底一阵黯然,轻轻抽回了手:“要是棠德城被日本人破了呢?”“就算棠德守不住,我跟你总算也能死在一块。咱们生前没名没分,死了也能手拉手一起走过奈何桥了!”魏九峰醉意朦胧,可目光明亮,充满真挚。凤老板泪光莹莹,伸手紧紧握住魏九峰的手:“你知道吗,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月光下,孤独的身影在寂静的长街上慢慢延伸。脚步轻浮,跌跌撞撞。何平安醉意朦胧停在十字街口,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他转头看向医院的方向,满目哀伤。“你骗得我们小姐好苦!你杀的是她的亲哥哥!还有脸来看她?”“我只见她一面,哪怕让我看她一眼就行!”“我不会让你再见她,再伤害她——一眼都不行!”何平安恍然甩甩头,似乎要把萦绕在脑中的乱声都甩碎。抬起眼,一钩弯月孤寂地挂在暗蓝空穹,那月光清媚得一如伊人眼神。“为什么我不能见她了?我要见她!必须见她!”何平安喃喃自语着,踉跄迈步,走向医院。忽然,前方路口人影晃动。何平安一诧,警觉地闪到路边角落,贴着墙根追了上去,跟随其后钻进一条幽巷。静夜如止水,密谋声依稀可闻。“人都齐了。再过一会儿医院的警察就要换岗,咱们趁这会儿功夫就把柴火送进去!”何平安一皱眉,将身子慢慢向前探去,只见小巷深处,十来个身影围拢在一个光头大汉身边,听他一个人布置:“西城的和我负责点火,其他的人把来的乡亲们聚齐,一定堵好前后门,不准任何人进出!”何平安酒醒大半,震立当场。一个人问道:“那医生怎么办?”“管不了那么多。这病要是传开了,棠德城谁都别想活!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光头狠声道:“你们要记住!留着他们,咱们也活不了。”又一个声音苦叹:“唉,老天不长眼啊,总想弄死我们!”“天要灭我们,我们就跟天斗!”仿佛要给别人壮胆似的,光头提高了声音:“只要把医院里的人全烧死,瘟病就不会传出来,咱们就全都有救!”众人纷纷点头:“好,好!”光头抬眼望了望天:“时间差不多了,走!”“走!”众人齐声应喝,转身走向巷外。何平安挺身上前:“乡亲们别走!”众人一愣,光头大汉走上前,借着月光打量何平安:“你是谁?”旁边的矮子忽然尖叫起来:“我认识他,他是个警察!”众人一惊,纷纷瞪向何平安。光头冷哼:“警察?警察都是当官的走狗,从来不管咱们的死活!”何平安憨厚一笑:“这么晚了,大家还是散了吧。千万别做傻事。”矮子又叫了起来:“这个人听见我们的计划了,不能放他走!”众人慢慢逼向何平安,何平安心惊,慢慢后退,手下意识往腰上一摸,腰上根本没枪。忽然,他身子一顿,脚下竟踏着一堆碎石。何平安脚尖一挑,碎石连同沙土蓦地扬起,劈头盖脸砸向众人!趁着众人惊乱,何平安扭头就跑。“不能让他跑了!”光头大声呼喝着,带着众人拔腿就追。

“来人啊!有人要烧医院!”

静夜中,夜光下,何平安一路喊,一路朝医院奔去。忽然,另一群难民举着火把从侧路冲来,光头指着何平安大声命道:“抓住他,不能让他跑了!”何平安大惊,忙掉头朝一条小路上跑去。“抓住他!”两拨人集结在一起,朝何平安奔跑的方向追去。“来人啦,有人要烧医院了!”何平安竭力朝医院奔来。忽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抓住他!”众人蜂拥着追了上来。何平安看了一眼几米外的医院,快速爬起,返身伸长手臂横在众人面前:“冷静点,你们冷静点!那里面不是毒害我们的日本鬼子,而是我们的父老乡亲,是我们的同胞!”众人一愣,跟着咋咋声又起。“他们反正活不了了,不能让他们祸害我们!”“烧死他们,烧死他们!”一时群情沸腾,众人举着火把,推搡着何平安冲向医院。“不能这么做!快停下来,停下!”何平安奋力拦阻,但他的声音却被四周更汹涌的声浪淹没了。“我们要活命!谁要阻拦我们活命,就先烧死他!”光头举着火把扑了过来,何平安闪身让过火把,一把抓住光头的手。“病毒是日本人故意投放的,会不会人体传播还不知道,你们这么做,根本就是屠杀,是草菅人命。和日本人有什么区别?”“医院连焚尸炉都砌好了,里面的人早晚都会死光,与其传染我们,不如一把火烧光医院。烧死他们!”一个矮子举着火把冲了上来,何平安不得不松开光头的手。几个难民趁机越过他冲向医院。何平安慌忙跃前两步,拉住跑在最前面的一个难民。“你们不能这么做!”“烧,我们要活命!”“不能烧!”何平安左右避让,肩头被一个火把重重地砸了一下,不由自主向旁边扑了几步。“别听他的!”那个光头咬牙切齿地吼道:“警察和政府都一样,都恨不得我们死!”矮子高举火把大喊一声:“相信他们,我们就死了。烧!”“烧!”一个火把猛地丢向医院大门,何平安伸手一抓,居然牢牢握在手里!“站住!”何平安将手里的火把指着众人,身子却不禁做好了退的准备。他快速回头看了眼医院大门,又看向眼前虎视眈眈的众人,突然抡起火把冲向难民。众人一惊,本能后退,何平安却转身跑向医院大门。“别让他跑了!”何平安拔腿冲进医院大门,众人追来,何平安转身将火把向众人丢去。火把腾空飞来,火星四溅,众人纷纷避开。何平安急忙用力将医院铁门拉上。“把火把扔进去!”光头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将火把丢进医院。“烧啊!”“烧死他们!”医院门口顿时人声鼎沸。何平安守在大门前,望着疯狂的人群,悲愤交集。医院房间的灯一盏盏亮起,许多扇窗户打开,伸出好奇张望的脑袋。

“姐,我怕!”二楼病房里,沈学文害怕地爬上沈湘菱的床,紧紧将她抱住。“别怕。”沈湘菱抱紧沈学文,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沈家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姐,我想爹。”沈湘菱沉默了半晌,低声说道:“姐姐也想。可想也没用。爹死了,老三老四也死了,只剩你和我,我们要好好活着。”沈学文一阵沉默:“姐,我们也会死吗?”“不会的,姐姐会保护你。就像当年大哥保护姐姐一样。”沈学文扬起脸看着她:“姐,你怎么老提大哥?大哥什么样?”“大哥呀,和你的样儿差不多,不过他总穿军装,他穿军装的样子特别神气。”沈湘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令自己安心信赖的身影,嘴角不禁流露出几分笑意。“我有你这么大的时候,胆子特别小,爹不让我出门,可我老想出去看看。大哥就偷偷带我出去,每次被发现了,大哥都替我受罚。大哥说,多经历经历,就不怕了。可是后来……”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渐渐变得刚毅起来:“后来,娘死了,大哥死了,我经历着这些,心里记着大哥的话,慢慢地,什么也不怕了。学文,一些事情你必须得去面对,怕,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明白吗?”

迎着姐姐的殷殷眼神,沈学文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吼叫:“烧死他们!烧死他们!”沈学文一惊,下意识地往沈湘菱怀里挤,突然想起沈湘菱的话,又不由地抬头看向窗外。

“别怕,姐去看看什么事。”

沈湘菱下了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望向楼下。

楼下,难民们举着火把投向医院。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医院铁门之前,一个身影正竭力将一个个冲向大门的难民推开——是何平安!

沈湘菱眼里突地射出冷光,转身冲到床前,一把掀开枕头,抓起枕下的手枪就往门口冲去。沈学文大喊:“姐,我跟你一块去。”沈湘菱猛然回头:“不许去,在这等我!”沈学文一愣,不敢追去。沈湘菱掉头就朝门外奔去。沈学文忙回头奔到窗前,趴在玻璃上朝楼下望去。

“抓住他,我们要活命!”几个难民冲上来要抓住何平安,何平安奋力将他们推开。虽然接连挨了几个难民的拳打脚踢,他仍然只是将冲上来的难民扑开。难民们越围越多。何平安捡起地上一根火把指向难民:“别干傻事,他们中也有你们的兄弟姐妹!”“让开,我来!”何平安回头望去,只见那个矮子拿着一根铁棍,大喊着直扑过来。何平安躲闪不及,眼见着那根铁棍直刺向自己胸口!矮子用力一挺,一截铁棍“穿过”何平安,从他身后露了出来。众人惊呼,都瞠目望着。矮子也是一惊,想把铁棍抽回,不料铁棍却纹丝不动,他低头一看,不禁愣住。铁棍被何平安紧紧的攥在手里,从他的侧腰擦过。何平安脸憋得通红,咬紧牙关,紧紧的攥着铁棍用力回抽。铁棍一点点从矮子手中滑脱。何平安大吼一声,将铁棍从矮子手中抽了出来;他拿着铁棍走到大门,用力一插,铁棍深入泥土。何平安嘶吼着,竟将铁棍弯曲成钩,死死别住医院铁门。“谁敢硬闯医院,就从我身上踏过去!”何平安张开双臂挡在大门前,义愤填膺地大吼。“他就一个人,大伙儿别怕!冲啊!”光头一声大喊,带头扑向何平安。何平安怒吼一声,将光头手臂一抓,翻身一摔。光头高大的身躯重重摔在地上。一个难民扑上来,拳头直砸在何平安身上,何平安咬牙扛着,奋力将难民推向众人。众人竟被带动着退了两步。何平安双眼赤红,咬牙看着逼近的难民,弓着身子气喘吁吁:“别进来,你们别想进来!”门外的难民们忽然愣住了,目光越过何平安,看向他的背后——隔着铁门栅栏,沈湘菱的手枪平举着,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何平安的后脑。何平安不由得回头,也看到了端枪的沈湘菱,当下想也不想,大声喊道:“湘菱,快跑,他们要烧医院!”何平安话音未落,难民们又疯吼着冲向大门。一个难民狠狠踢了他一脚,何平安痛苦地摔倒在地,眼看着几个难民乘机冲了上来。“湘菱,快跑!”他奋力爬起,俯低身子拦腰抱住一个难民,抵着他挡向众人。众人被压退了几步,何平安又回身拉下一个正翻大门的难民,将他使劲推向人群。“湘菱,快跑啊!”沈湘菱一动不动地矗立着,只有手在颤抖,枪口依然对着何平安,眼里猛地噙满泪花。“快,烧死他们!”几个火把从门口丢进了医院。何平安一声大吼,使劲推开丢火把的难民:“湘菱,快跑!别害怕,别管我!”沈湘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打死他!打死这个警察!他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让他活!”众人涌向何平安,何平安左推右扑,拼死挡在大门前。“我不会让你们烧医院的,有我在,你们就休想!”忽然一声闷响!一块碎石砸了过来,何平安额头顿时鲜血直流。沈湘菱一惊,眼里猛地闪出一道担忧之色。“抓住他,谁不要我们活命,我们也不让他活!”难民们再次扑向了何平安。何平安大吼一声,撑开身子死死挡着大门。砰,震耳的一声枪响!沈湘菱手里的枪对准门外黑压压的人群:“走!”难民们猛然被震住,沈湘菱厉喝:“走!再不走我开枪了!”“警察来了!”不知谁尖叫一声,紧跟着医院大门洞开,一队警察冲了过来。难民们顿时四下散开。何平安扶着铁门转过身望向院里:“湘菱!”沈湘菱高举枪的手慢慢放下。“湘菱……你还好吗?”沈湘菱漠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进医院。何平安没有追上去,只是痴痴地望着沈湘菱的背影渐渐远去。

门砰一声关上。

沈学文忙回头望去。沈湘菱黑着脸坐到床边,顺手将枪藏进了枕头底下。

沈学文轻轻走了过来:“姐,你哭了?”

“没有。”

“我都看到了。”

沈湘菱咬着嘴唇不吭声。

沈学文沉默了少顷,忽然问:“你是不是想杀何大哥?他是好人。”

“你懂什么?”沈湘菱语气忽然激动了起来:“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对咱家都做了什么……”沈学文点头:“我知道,他是杀了大哥的人。”沈湘菱一愣。沈学文一本正经的望着沈湘菱:“那天,我在走廊听到周四说的话了。”“学文!”“可我还是觉着,何大哥是好人。何大哥救了我。还背着爹逃命。他比三哥四哥都强。我没见过大哥,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何大哥就是最好的大哥,没有比他更好的大哥了。他刚才还说,他会保护我们。”沈湘菱忍着泪瞪着沈学文:“你没有见过大哥,你当然不知道大哥有多好。在我眼里,大哥待我,就像我待你一样。在我心里,大哥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人。”沈学文叹口气:“那你真的打算杀了何大哥给大哥报仇?”沈湘菱点头。“别骗人了,我才不信呢。”沈学文摇头:“刚才我在楼上都看见了,你根本舍不得杀何大哥,你的枪比了好久,最后是朝天开的。你要是想报仇,刚才就开枪了。沈湘菱怔住,眼泪缓缓流下来。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我不知道该不该杀何平安,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沈湘菱一把搂住沈学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告诉姐姐,我要怎么做……”沈学文不知所措。“如果这个病毒,这个病毒真的传染,我恨不得让何平安也中了这个病毒,这样,我不用杀了,我们可以一起死,我宁可跟他一起死!”沈湘菱突然一愣,缓缓放开沈学文:“我们,我们可以一起死……”沈学文不由打了个寒噤:“姐,你……你要做什么……”沈湘菱擦了擦眼泪,对着他一笑:“姐姐要去打个电话。”

脚步声带着回音,一直响到走廊上的那根红线前才匆忙停止。“沈小姐!”魏九峰站在红线外,满脸是汗,喘着粗气:“一接到你的电话我就来了。你说有法子测试出病毒的传染性,是真的吗?”

红线的另一头,沈湘菱戴着口罩,缓缓点了点头:“只要照我的方法来,就一定能向大家证明,究竟病毒有没有传染性”。“好,你说。”魏九峰难掩喜色,忙掏出一个小本,准备记录。“不用记了,办法很简单。”魏九峰疑惑的抬起头。沈湘菱平静道:“只要将一个感染的患者和一个健康的人关在一起,很快就能证明病毒到底有没有传播的可能!”魏九峰瞠目:“这……”沈湘菱咄咄逼人:“这是最有效的办法!”魏九峰叹了口气:“办法不是不可行,可我到哪里去找人。”“我!”魏九峰讶然瞪视着她。“我已经确诊,感染了病毒。医生说,病毒的传染性不可判断,那我就用自己来判断。只要再找一个健康的人就行了。”“不行,不行!”魏九峰连连摇头:“人命关天,我们不能强拉一个人来冒险,而且也没有人肯自愿做这种事。”沈湘菱淡淡道:“有一个人。他一定同意。”魏九峰一愣,跟着脱口而出:“你说的是何平安!”沈湘菱默然不语。魏九峰长叹一声:“真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法。”“我别无他法。”“别无他法?”魏九峰忍不住冷冷瞥了她一眼:“不如说是‘想方设法’!沈小姐明知道……”沈湘菱坦然道:“是,我知道。我知道他杀了我大哥,我就得杀了他为大哥报仇。”“可是,何平安曾经救过你弟弟,救过沈家,还救了你!”沈湘菱摇摇头:“都抵不过。”“你真这么想?”魏九峰愕然无词。少顷,才低声道:“沈小姐,我能问个问题吗?”沈湘菱一笑:“你已经问了很多了。”魏九峰:“再问一个——你真的恨他吗?”“都说湘女多情,我恨我生为女人。”沈湘菱答非所问,只是凄然一笑:“但除了这个方法,我还能怎样?”魏九峰怔住了。他长久地望着沈湘菱,神色渐渐肃然起来。

巨大的长桌前,坐着魏九峰、张局长、刘世铭三人。魏九峰望着对面的空座,无奈叹息:“总之,这是沈湘菱唯一的要求。”张局长嗤了一声:“我要是何平安,我就不同意,这不是去送死吗?哪有这么傻的人。”

“我也不同意。”

刘世铭话音一落,魏九峰和张局长都是一愣。

“这关乎沈小姐的名节。”刘世铭一脸公事公办的神色:“不过,这个办法倒是很好,咱们应该找个女人。”张局长斜眼看了刘世铭一眼:“找个自愿的人都不容易,还要找个女人!刘主任,我看你不仅是担心沈湘菱的名节,还担心两人独处一室,旧情复燃吧?”刘世铭冷硬道:“我没你那么龌龊!”张局长笑了:“刘主任不龌龊,何不自己去呀?成天喊着为了人家什么都可以不顾,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又怂了?”

“就因为你叫我这声‘刘主任’!”刘世铭一把揪下胸前的团徽,重重拍在桌上:“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因私废公么?大敌当前,先国后家,张局长难道就只想着家里的老婆,自己的性命?”

张局长也是拍案而起:“我老婆要是也中了毒,二话不说我就进去,正好替党国查出那个王八蛋病毒到底怎么传染!”“好了,都坐下!”魏九峰沉喝了一声:“何平安到底愿不愿意去,还得问了他本人才知道!”“那我去问他!”刘世铭豁地站起身,大步走出办公室。

何家小屋的桌子上,孤零零亮着一盏油灯。刘世铭在灯这边站着,何平安在灯那边坐着。

刘世铭开门见山:“何平安,湘菱想到了一个可以测试病毒到底会不会传染的方法。”

“那刘主任还站在我这里干什么?”

“湘菱的方法是,把一个感染的患者和一个健康的人关在一起。”

何平安微微一怔,笑了:“她是不是想用我做实验?”

刘世铭自顾往下说:“沈湘菱自愿担当试验者……”

“你告诉她,我同意了。”

刘世铭怔住了:“你同意了?”

何平安点点头:“我同意了。”

“不再考虑一下?”

“没什么可考虑的。”

刘世铭上前一步,逼视着何平安:“如果感染,就是死!”

何平安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

“那你还答应?”

何平安没回答,只是平静地微笑。

“何平安,你混蛋!”

刘世铭突然大怒,一拳打了过去:“你是她什么人?你凭什么答应?你有什么资格能跟湘菱同生共死?”

拳头打在何平安身上,刘世铭自己却不禁退了两步。“为什么?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我容忍她,迁就她,处处帮着她,明知道她爱你变着法儿帮你,我都不计较,可她到死,到死都选你。为什么?”何平安的笑容黯然起来:“因为我欠她一条命,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一点了。”刘世铭怨毒地瞪视着他:“她到死都选你!你杀了她大哥,你们已经不可能了,她还是选你!”何平安点头一笑:“这样她就能报仇了。”“报仇?病毒发作,你们会一起死!”刘世铭凄冷地笑了:“她是报了仇,可她还是爱你!何平安,你知不知道?我宁愿她要报仇的人是我。”

“那又怎么样?我眼睁睁看着她,看着她伤心,生病,看着她却帮不了她,这种感受你明白吗?”何平安猛地站起来,“我不想跟她一起死!我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哪怕我一个人死了,你明白吗?”

刘世铭喃喃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除了我,谁也不明白。”何平安跌坐:“我只想她活着,好好地活着。”

一只手摘下颈中的吊坠,把它轻轻挂在了沈学文的脖颈上。沈湘菱抚摸了下那枚沉香木的佛像,把它塞进弟弟的衣领,为他扣好领扣。“不准摘掉它,不准弄丢它。这是爹给咱们留下的传家宝,大哥曾经带过它,姐姐也带过它,现在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的保管,知道吗?”沈学文一把抱住沈湘菱,含泪抬起头:“姐!你别去那好不好?”“姐姐必须去!”沈湘菱抚摸着弟弟的肩膀,微微笑了:“这是姐姐的责任,也是姐姐的命。你记住,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她深深凝望着学文,忽然一咬牙,将人一把推开,开门走了出去。“姐!”身后的呼喊声撕心裂肺,她头也不回,决然关闭了房门。

刘世铭手里拿着一支香烟,默默站在街头。马达声逼近,一辆汽车拐过街角,直冲他开了过来,刘世铭一动不动,反而挺直胸膛,挺身挡在汽车前头。车内,沈湘菱笔直地坐在后座,看着越来越近的刘世铭。周四转回头:“小姐,要不要避开?”“不用,停下吧。”汽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沈湘菱独自走下车,缓缓走到他面前。刘世铭双眼通红:“你真的要去?”沈湘菱点点头。“为什么?”

沈湘菱淡薄地一笑,不说话。

刘世铭喃喃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选择何平安?”

沈湘菱平静道:“因为他欠我一条命。”

“真是这样吗?”刘世铭上前一步,眼睛紧紧盯着她:“如果欠你一条命的是我,你是不是也会选择让我跟你一起接受试验?”沈湘菱沉默了。“我知道,我不是欠你一条命,是欠你一段情。”刘世铭惨然一笑:“欠命,无非还命,可是欠情,那是一辈子的痛,一辈子的恨,还都没得还!”“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沈湘菱微微闭了下眼睛,第一次对刘世铭语气和善。刘世铭神情悲伤:“我过不去。湘菱,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有多妒忌何平安?我有多羡慕他?”他痴痴看着眼前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仿佛要触碰她的脸:“我宁可跟你一起接受试验的是我,是我……”沈湘菱慌忙退后:“不要再说了!棠德城还有很多大事等着你去做,忘了我吧。去过自己的生活。好好地活下去。”

刘世铭苦楚地摇摇头:“没有你还谈什么生活?我曾经无数次幻想和你的生活。我说过,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现在,就是现在,只要你一句话,我都可以不要。我守着你,我跟你做试验,我陪着你,等你病好。”

“别说傻话了。”沈湘菱突然打断他的话,凄凄一笑:“你有你的生活,而我,注定是要和何平安一起死的。”“为什么?”沈湘菱笑了:“因为他是我的仇人,他杀了我大哥。”刘世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用这种方式报仇?”“对,我用这种方式报仇!”

房门被猛地推开,强烈的光线照进房间。

陈军医领着沈湘菱与何平安站在门口:“让二位住在库房,实在对不住。不过为了方便你们病发时可以得到及时的抢救,我特意选在药物充足的库房附近。里面虽然简单,不过有炭炉,不会冷,也还算干净,希望两位能住得惯。”

沈湘菱神情冷漠,径自走进房间:“无所谓,反正,这里也住不长。”何平安默然望了眼沈湘菱的背影,转向陈军医点头致意:“辛苦大夫了。”陈军医一默,道:“如果两位都没什么意见,那我就要封门了,里面装了电话,如果有什么需要,或者身体不适,请随时找我。”说完,她慢慢将房门关起。

房间瞬间又暗了下来。

何平安转身,搜寻沈湘菱的身影。

忽然,顶上的灯亮了,沈湘菱拉着灯绳,竟然就站在他的面前。

何平安一怔,目光渐渐变得温柔:“你的病,还好吗?”

沈湘菱幽然望着何平安:“你来这里,就是想知道这个?”

何平安要往前走,却被沈湘菱伸手拦住了。

“你别动!”

何平安顿住了:“我想看到你,想知道你好不好……”

“我不好,我怎么能好呢?”

沈湘菱昂起头,目光凛冽地逼视他:“我爱上一个我应该恨他的人,我怎么会好!”

她说完便撇过头,忍住泪水,独自走到桌前坐下。

何平安无言以对,只能转头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少顷竟坦然一笑:“这里什么都是成双成对,还真像个新房。”沈湘菱抬眼望去,果然是两张行军床,两个枕头,两床棉被,两个脸盆,两幅毛巾……她心头一痛,故作冷淡道:“什么新房,这根本就是军队的营房!”“不一样,营房里没有这个。”沈湘菱闻声望去,竟看见何平安竟端起桌上一盘橘子,在桌子两头各放了一个。“你看这橘子,通红的就像新房里的红烛。”沈湘菱不禁怅然。何平安叹了口气:“我曾无数次想过,将来如果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子。可我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种方式……”沈湘菱忽然打断他的话:“我恨你!”何平安一愣,回头望着沈湘菱。沈湘菱含泪抬起头,怨恨的望着他:“我恨你,是你杀了我大哥,是你杀了我最亲、最敬的人,你是我的仇人,是我苦苦寻找了九年的仇人,我必须杀了你,必须给大哥报仇。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把我逼到这一步的!”一席话未完,她已泪流满面,只能两步迈到何平安跟前,双手奋力捶打他的胸膛:“我恨你,我真的好恨你!”何平安呆立着一动不动,任凭她捶打发泄着;然后那一下下的,被打疼的分明是自己的心:“湘菱,我……”“我爱你!”这一句出口,才是真正的重拳打在他的心口,何平安顿觉痛彻骨髓,撕心裂肺!“湘菱!”“我爱你,爱到我无法杀了你!”沈湘菱流出的仿佛不是泪,而是心底的血,“当你昨夜在医院门口阻挡那些放火的人时,我就想一枪想杀了你,可当我把枪对着你的身后,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我如何鼓起勇气,我都做不到!我根本下不了手。你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我最恨的人,我杀不了你,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和你一起……”何平安哑声道:“我都明白,我不怪你。”沈湘菱惨然笑了:“明白?那我给你一个选择。”她退后两步,指着身后的电话:“你可以打电话,叫他们放你出去,我会一个人死在这,我不会让你看见我病死的样子,那样……很丑。”何平安缓缓摇头。“又或者,你留下来,跟我一起死,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哪怕只过一天,一个小时……你要怎么选?”何平安一言不发,缓缓走到电话前:“湘菱……我还有的选么?”沈湘菱的目光瞬间暗淡了下来,一步步往后退去,靠在了墙上:“我知道了,你……你打电话吧。”忽然一声大响!沈湘菱悚然睁开眼睛,脚下扑满电话的碎片!“你以为,我会有别的选择么?”何平安转回头,平静地望着她。沈湘菱快步上前,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却被何平安一把托起了脸,对准她的唇重重吻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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