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其实有时我会想，两个人能够相遇就是缘分。至于有没有成为恋人、朋友……那是次要的。
好吧，我承认这是我自我疗伤时想的话。
但，就像刘若英的歌里唱的：地球上，两个人，能相遇不容易……千千万万的人中，我偏偏遇见他。他是怎样的人呢？狡猾，冷静，顽劣，精力充沛……这样的人，像有着美丽斑纹的野生动物，迷人而又危险……
Chapter 2
会认识颜锡完全是因为佟暖暖。这个从来都是有福不同享、有难共同当的有钱死女人，在某天晚上一脸羞涩地爬到我的床铺上，欲语还休，呼吸紊乱。吓得我一把抓过被子角捂在胸口，大惊：“佟暖暖，你要干什么？”
那厮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惊恐状，仰起她的大脸，死死盯着我：“撒婕，春天是个适合恋爱的季节对吧？”
我边点头边严肃地说：“但不代表你可以乱发春。”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室友加闺蜜，我有要紧事你帮不帮我？”
我把被子抛开，狐疑地看着她。
之后我们抱着大枕头挤在一起聊了好久，主题是佟暖暖的“恋爱作战计划”：在明天，借给那个高年级学长庆生的契机向他告白，用她火辣辣的心将其一举拿下。而她告白所需的情书，需要我这个文学社成员来拟稿。
那个学长就是颜锡，传说中被老爸用宝马送来学校的狮子座男生，连我们这些新生都知道。他拥有一切言情小说中男主角的可恨设定。
“但是，暖暖，你觉得你成功的可能性大吗？”我扶了一下眼镜，真诚地问。
“一切皆有可能！我坚信！”穿着粉嫩的小熊睡衣的佟暖暖挥挥粉拳，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把头扭过去不再理她。我在想，多年前那个广告设计师灵光一闪吼出的广告词，祸害了如今多少单纯的孩子啊？尤其像暖暖这样出身富裕从小顺风顺水的女孩，会相信这句话也是自然。
但秉承着“助人为乐敛人钱财”的思想，最终我还是从床铺一跃而下，跑到桌前坐下开始斟字酌句地写情书。老实说，我还是有些兴奋的。这是写给学校里风云人物的情书啊！虽然是帮别人写。我的脑海里总是不断闪现着佟暖暖春心萌动、粉红冒泡的样子。唉唉，少女情怀是多么美好！
十分钟过去了。
半小时过去了。
一小时过去了。
被暖暖一次次封杀，草稿纸揉了一团又一团，我在橘黄色惹飞虫的灯光下忍无可忍——
“佟暖暖，不管这事儿最后成没成，你都要请我吃大餐！”
那厢，她正翘着二郎腿细心地刷着Dior蜜桃色指甲油：“放心放心，我跟他约会后的剩饭剩菜可以打包带给你。”
我是真的很奇怪，她到底哪里来的自信？我把钢笔放下，转过头去用一种执著如地下党员的眼神盯着佟暖暖。
果然，在我必杀的高压眼神下，她乱了阵脚：“干嘛？”
我转过身去不看她，装作很随意：“你到底？”
欲言又止，剩下的话等对方来说，这是资深八卦女的诀窍。
佟暖暖叹了一口气，然后猛的熊扑到我后背上：“小婕啊，我都暗恋他好长时间了，而”暗恋“怎么适合我这种行动派人士呢？我课前给他送早点课后给他补笔记，他总算是有点反应了。那天我好不容易才从班上狗仔队里搜刮出来情报：他跟他哥们儿说对我感觉还不错！还不错哦！”
我把树懒一样趴在我身上的某人拽下来。我已经不想跟这个智商因爱情降为负值的女人去解释，什么叫“还不错”什么叫“有好感”。
入夜了，窗外的世界很安静。
佟暖暖算是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责任意识淡薄”。她在给我泡了一杯浓茶之后就打着哈欠上床大睡了，留我咬着笔杆在桌前苦思冥想。
后来我发现，没有佟暖暖聒噪，似乎更适合写情书的氛围。
那个矫情的夜晚，一人，一灯，一窗，一轮月，一曲单曲循环的《七里香》，脑子里不断回想着自己当年初恋那会儿，心静下来后我进入状态了。
进入状态是什么？就是战神附体！我的灵感忽然大爆发，几乎文思泉涌，提起笔“唰唰唰”奋笔疾书。辞藻华美不失真切，语言火热不失矜持。在我的笔下，佟暖暖时而古灵精怪，时而清新多愁……
说真的，后来颜锡会“瞎了眼”看上佟暖暖，我的那封情书绝对功不可没！为此我从佟暖暖那儿蹭了两顿必胜客一件淑女屋，她也没嫌多。
可，颜锡究竟是怎样跟暖暖走到了一起一直是个谜。情书毕竟是次要因素。颜锡的身边一直不缺乏女生，其中自然包括很多各方面都胜过暖暖的主儿。这绝不是我主观上对暖暖的刁难，而是客观的“想不通”。等我想明白，那也是后话了。
让我们回到锡暖二人身上。
我说了，会认识颜锡完全是因为暖暖。而那次相遇，已经是在深冬。
与颜锡相遇那天，我知道寒冷的冬天原来也可以这样让人意乱情迷——我承认有这些想法着实对不起暖暖。
有时我会想，如果不是相遇那天的雪飘得太有情调，让我陶醉，也就不会有后来我对他那份不见天日的眷恋。
彼时我站在街头，撑着伞等遭遇堵车的暖暖。
雪花很大，飘得轻缓，在暗色苍穹与霓虹大地间弥漫，似雾成烟，世间的繁复色彩仿佛晕染了水渍，安宁又淡然。我把下巴埋在围巾里，远远的看见对面的街道走过来一个人。他穿过一盏盏橙黄色的街灯，街道清寂，他独自走在洁白与暖黄的光影中，像是游走在世界边缘。他没有打伞只戴了连衣帽。我看得着迷，仿佛全世界都屏住呼吸，陪我静静观望。
那画面，每当我回想起，都有种说不出的温馨，然后又会心酸。
他走进，很高大，他的特步黑棉袄拉链在颈部敞开，露出线条好看的脖子。他偏瘦，但看得出骨骼有力。
他在我身边停下，站在公交站牌边。于是我反应过来：他也是来等暖暖的。
我缓缓转过头去，看向他：“你是……颜锡？”
这纯属直觉，强烈的直觉。
他摘掉连衣帽也看向我。
他的皮肤微黑，是我喜欢的肤色。他有一张让我嫉妒的瓜子脸。剑眉下一双野兽般机警的眼睛，格外晶亮，眼眸像某种黑色的果核。他的嘴唇不算薄，给人的感觉是话不多。
我们就这样对峙，我的心里鼓点紊乱，这种情况对于被称作“无表情面瘫女”的我来说还真是少见。
“你是撒婕？”他眯起眼睛问，语调没有任何感情，嘴巴里呵出的白气涌向风雪，很快消失。
“啊……嗯……是。”怎么了我？被对方的气场吓到了吗？摆着国王范儿的家伙，不是最招我厌的吗？
“情书写得不错啊。”他的声音听不出是夸奖还是挖苦，我憋了半天也没接上话。
于是就冷场。雪依然在下，缭绕着霓虹光影，我的眼前是白色，彩色，白色，彩色。我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很像某个精品店里我驻足欣赏过的雪花水晶球，五光十色，却又安安静静，而我俩就是站在安静里的那两只不会说话的熊。
“喂……你情书写得这么好，该不会是练出来的吧？”终于他打破沉默。我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猛然反应过来。刹那间我的天蝎座本性被激发，我“恶狠狠”地把头扭向他：“喂！你什么意思啊？”
“难道你没谈过恋爱吗？谈恋爱不写情书吗？”对方还是那样无表情。
“我的情书写得不多，因为我不花心。”我故作镇定。
他斜着眼看我，没再说话。我先是觉得快感淋漓，继而心里又有点发虚，因为我看到一辆闪瞎我眼的迷你宝马缓缓停过来，从里面钻出一个同样闪瞎我的人——在寒冷的冬天穿得那么少的佟暖暖。她看起来真像个傻瓜，她不冷吗？我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女人啊！为了博得心爱的男人一笑什么都能做，在被男人甩之后除了哭泣怒骂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暖暖看起来好开心的样子，在她心中也许这根本不算什么。
“撒婕，快走吧！他们肯定都等得不耐烦了！那几个麦霸估计把歌都点爆了哪儿还有我们的份……”暖暖热情洋溢地跳过来，挽住颜锡的胳膊。颜锡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只是很安静地和她一起往前走，两人的步调配合得完美。我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尽量不当一个“会被暖暖拍碎”的电灯泡。
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包厢软软的大沙发上。立马成为众人焦点的暖暖冲到麦克风前即兴发挥了一首《非你不爱》，边唱边向坐在暗处角落里的颜锡暗送秋波，底下人一片起哄的叫嚣，斛光交错间啤酒泡沫在大茶几上洒落……颜锡则像一个绅士一样对她淡定地微笑，被狐朋狗友们以各种站不住脚的理由罚酒时也不会拒绝。他唯一唱的一首歌，是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很柔情的歌，被他用低沉的嗓音唱出来有点不伦不类，我缩在沙发里忍不住偷笑。
在充斥着酒味与电磁波的空间里，他忽然凑过来。彩色灯光昏暗，模模糊糊只看到他的脸庞上浮动着明灭的光影，很不真实的样子。音乐吵闹，他半倾着身子大声问我：“喂，你，是不是不太习惯这里？”声音很快消散在音响的吵闹中。
我一直独自喝酒，没有唱歌，没有跟他们玩一些热闹的游戏。
当然不是，跟着暖暖混迹于各大KTV一展歌喉的我怎么会不习惯？我只是，忽然意识到从此记忆的库存里从此多了一人，他悄无声息、硬生生地闯入我的视线，占据了我部分神经末梢，而已。
我冲他摇头，很装酷地饮了一大口酒。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在嘴角斜飞出一个看不出任何善意的笑。
Chapter 3
那次的聚会玩得很尽兴，认识的人关系在一起喝醉打闹，不认识的人留下了联系方式。
这其中就包括我和颜锡，我们交换了手机号qq号。我经常悄无声息地跑去他的个人主页溜达。我不留言，不发评论，我只是静静地看他或随意或无聊敲出来的文字，像一个影子。我开始留心他的星座、血型这些无聊的小特质，各种和他有关的事物，仿佛回到了小学时暗恋隔壁班班长的时候。关于他的各路新闻，有些倒是格外特别。据说这是个有人恨有人爱的家伙，在竞选学生会干部期间运用各种交际手段拉选票，充分利用各路关系。如愿以偿后曾经不动声色地狠狠整治了一个公然冒犯他的男生。
“俗！这是个俗到极点的人！”听恨他的人咬牙切齿地说。奇怪的是，听到这些我不仅没有厌恶反而引起了更大的兴趣。难怪人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啊。
其实我清楚我并不是一见钟情，对他的情愫暂时还与爱情无关。但我很关注他，像鱼会被光亮吸引一样，没有理由。
关注，是不是某种感情的开始？
我可不希望我的生活中出现小说里那种无聊的三角剧，我只想安稳地过我的小日子。
可又无法忽略自己细微的变化，就像一个人无法回避咳嗽一样。
为此我纠结了好久。像我这样聪明的天蝎座生物，自然不会在风花雪月儿女私情上坐以待毙。我很快给自己制定了方案：像《飘》里面的郝思嘉那样，烦恼的事情暂且先不去想。我不去想，我心无杂念不奢求相知抑或相恋。我让自己对他的感情缺水，它终会萎缩。而那个雪夜的怦然心动，我会珍藏，但绝不碰触。
抱着这样的信念，我觉得轻松了许多。
心理作用是非常强大的，何况我本来就不是那样狂热的人。我不会再在接触到与锡有关的事物时那么不自在了，那种鼓点紊乱的感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见天日的眷念——眷念而非眷恋——路人乙走过场时对路人甲悄悄的眷念。就这样吧！我们都做彼此的路人。为了转移注意力，我甚至开始把自己丢进学校的功课里。
在颜锡的眼中我确实只是个路人甲，这是我通过多方面精心分析得出的结论，我承认意识到这一点我有点失落。之后很快命令自己甩开这种想法：不可以，少女春心要尽快扼杀！
至于，我跟颜锡有一搭没一搭的交流是怎样开始的，也许是那一次我去拿回让他帮我写的作业。虽然他是个富二代，但铭记家训是“自力更生”的他成绩不错，头脑也很灵活，很善于处理跟导师优等生的关系——也因此被妒忌他的人戴上“圆滑世故”的帽子——这样的人，注定是上帝的宠儿。
彼时我把这话跟他说，他笑，一个不屑到有点邪恶的笑。
“什么叫宠儿？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个很短但是真实的故事？”因为顺路，他推着单车跟我一起走在林荫路上。那时已经是春天，路两旁有青涩的绿意，春风的力度恰到好处，让他的藏青色衣袂微微飘动，我们之间是半米距离——这景象挺美好，但却不会属于我——我说好，于是他开始不紧不慢地叙述。
然后我就知道有那么一个男生，他的家庭曾经贫穷到为温饱犯难，他的父亲从最底层起家，期间跌得头破血流，最后，时来运转赚了大钱，从此生活风生水起。男生见证了家庭的蜕变，期间的痛苦他也曾承担。
“……他对我很严厉，小时候我挨过不少打，见他就躲。他总是告诫我他拥有的不代表我也拥有，我需要自己努力……我做错事的时候，因为害怕还喜欢躲在屋角。”
我有点诧异，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小小的颜锡因为怕父亲躲在屋角的样子。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从小严加管教没有养出个纨绔子弟，恐怕我家一向很有个性很挑剔的暖暖也不会看上他。难怪暖暖那厮被迷得不行，这样的男生，着实能引起人莫大的兴趣，进而心跳紊乱。
“好想看看你害怕时的样子，很难想象呢。”
“为什么？”
我快走几步，在前面停下，我与颜锡之间泊着一湾阳光。然后转过身来，我伸出两只胳膊做挥手状：“因为我看你总是一副东方不败的拽样儿啊！”说完，我大笑起来。
我们偶尔就这样不咸不淡的交流，那时两人都像得道高僧一样心如止水。
至于他跟暖暖，也逐渐趋于稳定，一切都很安好，至少当时我是那样认为的。“说，你到底为什么会和暖暖走到一起？你喜欢她哪里？”逐渐熟络之后，终于忍不住某天我问了他这个心存已久的问题。我承认，说这话时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但更多的是出于好奇，毕竟那是我最好的朋友，跟我一起在无数个夜晚对着帅哥玉照粉红冒泡的朋友。而她如今终于有了自己想要的人。
他默然，然后瞪我：“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别那么三八？”边上的几个死党哗哗乱笑，暖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些可恶的人，我问的明明也是他们的心声啊！
我撇撇嘴不再追问，在心里诅咒他们出门时都会把裤子穿反。
然后四周忽然一片安静，我郁闷地抬起头来，看到暖暖气势汹汹地站起。她摆出变形金刚的气势，双手叉腰，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对啊！小婕问得对。说，你喜欢我哪一点？”
我松了口气。暖暖脸上好不容易才憋住的笑意说明，她只是在用一个很常见的方式跟男友撒娇。
“这种事情，你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颜锡翻翻白眼，一脸无奈。
“这样他们才可以做我的证人啊！”暖暖坏笑，这大概是她在锡面前少有的强势的时候吧。平时总是看到她屁颠屁颠地去给颜锡送早点，在他运动后给他递水擦汗，在他跷课打游戏时跟老师周旋……那个死女人，我过生日她送我一只抱抱熊我感动得要死，锡的生日她居然送了一部iphone 4.我俩提着水瓶汗流浃背地往宿舍走，她宁可“锻炼自己的臂膀肌肉”也不愿在下课后顺口说一声让锡来帮忙。
“喜欢你哪点……这个……好像还真不知道……要不然我回去想想明早告诉你？”对方是真的支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收到这样回答的暖暖撅起嘴，满脸小女生的不高兴。末了她还是很善意地一笑：“算了，不难为你了，我还要回去赶作业，撒婕，来陪我啦！”
不容我抗议就已经被拖走。我坐在迷你宝马的后座上，一路上暖暖没有说话，后视镜里的那张脸却保持着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我们在学校那个水不算清澈的大湖边停下。暖暖走下车，很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做到湖边的假石上，双手抱膝，背影看上去像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
“装什么忧郁啊？”我尽量笑嘻嘻地扑到她的背上，就像我替她写情书那个夜晚，她扑到我的背上一样。
“我以为我不在乎的……”女孩儿的声音不再那么阳光，有一点点颤抖。我惊异地看向她的脸——她没有流泪，只是苦笑。原来她真的一直在伪装。
不知是讲给我听还是自言自语，她断断续续地诉说。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为对方付出不求回报……结果发现不行，我还是很希望对方能给我真正的、爱情的滋味……”
“可这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怪不了别人。”
“撒婕，你相信吗？我们交往这么多月，连手都没牵过。”
我揽住她的肩膀，试图给她一点安慰。
“你不用同情我，这毕竟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样……情人节的礼物还是我跟他主动要的……我的生日他也会忘记……”
说真的，对此我并不惊讶。颜锡平时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份礼貌与沉寂，缺少了恋人应有的火花。
“可他既然不爱我又干嘛要答应我的追求呢？”
因为当时非常感动心血来潮就很不服责任地答应对方，之后又渐渐失去感觉。这种事，也不少见吧！我在心里替暖暖分析，却没敢说出来。
“好像是因为从小被父母惯坏了……总觉得什么事情只要自己强烈要求就能办到……”
其实暖暖真的是个好孩子，她像一个住在城堡里的、思想单纯的公主，每天被阳光拥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事，不容她作主。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脚尖踮得高就能摘到月亮。想到这儿我抱抱她，第一次觉得涂Dior指甲油的暖暖其实也很脆弱。
说这些的时候她一直在苦笑，这比哭更让我觉得心酸。
我们在湖边坐了很久，听她断断续续地回忆。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一面。”
我转过头看着她，沉浸在回忆里的女孩儿，一脸神往的虚无缥缈。
“当时真的很小，他肯定记不得了，而且那份回忆对于他来说也不算美好吧！我也一直没有提及。我希望这份回忆独属于自己，这是唯一与我俩有关的、完全属于我个人的回忆。你看，我也是会自私的哦。”
我们都笑。
“那时候他是跟他父亲一起来我家借钱的。我就躲在卧室里，悄悄开条门缝，往客厅里看。他父亲看起来很窘迫，不停说些恭维话，几乎是乞求的语气。与之相对的是衣着邋遢的锡，那么小的男孩子，拉着父亲的手，神情傲慢桀骜，虽然还只是个孩子脸庞却已有了棱角。那双眼睛，跟黑夜里的湖泊一样漆黑却发亮。后来，我家保姆礼节性地给他递上一杯果汁。”
“‘乡下的橙子比这个甜多啦！’”喝了一口他大声说。于是他父亲给了他一巴掌，让他闭嘴，他就没再说话“后来父亲把钱借给了他们家。而我，在他们临走的时候偷偷跑出来，往锡的手里塞了一颗糖……本以为骄傲的他不会接受，谁知他却淡淡地跟我道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跟父亲离开。”
“从那之后，他就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以至于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认出了他。小婕，你不会懂的当时我有多么激动，他如今是那样风光。我却苦于他对我熟视无睹，只能把感情往肚里咽。”
女孩儿的眼睛里焕发出我看不懂的光彩。是啊！这辈子在世界上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她也是，我也是。我不会完全懂得她与他重逢于人海的激动，就像没有人懂得我初遇锡那个雪夜的美丽以及之后的黯然。
后来的日子，我有时会在睡不着的夜晚想象着小暖暖躲在门后偷看锡的样子，想象她在月色中穿过自家的院子，递给他一颗糖，他说谢谢……那画面终归是美好的吧！以至于当朋友们不无惊愕地告诉我他们闪电分手时，我并不诧异，但却打心底里感到难过。
哪怕在心中对某个人有着独一无二的美丽回忆，或许也换不了那人的真心相待。于是再美的回忆也会成为心间冰冷的苦水，只能用自己心脏的热度一点点蒸发掉它。而暖暖为此做了多大努力，旁人不会了解。
可，老天作证。也不会有人理解我对颜锡那不见天日的眷念，那谈不上爱谈不上喜欢的眷念，从雪夜第一眼看到他起，就崭露头角的眷念。他不算个老实人，却戴着一个安然的面具。在那面具后面某种暗流汹涌、夜行动物一样的奇怪本质，默默地吸引了一向自认为淡然的我。
而这些五味陈杂，我无法像暖暖那样尽情诉说。我只能让它们腐烂在心里，成为陈年旧事。
Chapter 4
电脑屏幕反射着冷光，屏幕上“刀光剑影”。
“你觉不觉得你很残忍？”
“如果换作是你，你能保证你会高尚地跟自己不爱的人一直走下去？”他毫不示弱。
“既然你不爱她，当初何必给她承诺？”
“那你的意思是我要在一个女孩子放弃自己的骄傲低头向我示好时，狠狠把她推开？”
我不知道对于这样的人还该说什么，他的价值观，我跟暖暖一辈子都理解不了。
曾经对他建立起的那一点点好感瞬间崩塌，取而代之是一种充满失望的愤怒。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这样对待别人的感情？
“……你说话啊？帮我写论文，这个人情我会记得的。”
他居然还能厚着脸皮让我帮他写重要的论文。
“文学社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成员。”
“可我只认识你。”果然，他还是那样，善于利用身边的人。
“我不会写论文。”
“少来，情书可不会比论文好写。”
又是那封情书，这人到底要借题发挥多久？我在键盘前冷笑：“如果可以，我真想把那封情书烧毁。”
“话说回来，还是那封情书，让我认识了你。”他转移了话题。
我厌恶地皱皱眉，下了线。然后才反应过来，我本应把他的一切联系方式删掉才对啊，为什么我还会有兴趣跟他无聊地吵架？
如果真正恨一个人，不是应该巴不得跟对方彻底断绝来往才对吗？
他伤害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是应该让他滚出我的世界才对吗？
我，我还真是犯贱啊。还有啊，刚刚他那话是什么意思？我承认我无法克制地开始胡思乱想，久违的某种情怀开始蠢蠢欲动——然后又狠狠地在心里鄙视自己。春心在所难免，理智更胜一筹，此种境界，才是我所追求。嗯。
我哪晓得几天后我就“遭了报应”。是的，在颜锡的故事里我从来就不是主角，他的故事，终究与我无关。哪怕我对他曾经有过不见天日的眷恋，哪怕我至今都说不清他在我心中的定位，我知道我跟他之间都不会有任何或矫情或浪漫哪怕狗血的，故事。
可我却不明不白成了他的故事里，那个倒霉催的龙套。
那天的情况是朋友绘声绘色跟我描述的，期间朋友给我的眼神充满同情：暖暖邀颜锡出来吃分手饭，她在他面前一会儿倾尽衷肠一会儿破口大骂。目击者称颜锡则一直保持着超然的淡定，两人喝掉了一杯又一杯的酒。确切的说是，暖暖灌了颜锡一杯又一杯的酒。
然后暖暖忽然泪流满面：颜锡，那你当初何必答应我？
颜锡的回答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怀疑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本来男生在这方面就晚熟。而一向缜密的颜锡，后来似乎是喝得有点高。他很认真地想了半天，然后犹犹豫豫地开口——
这个世界上最奇怪、最让我哭笑不得的回答出现了：“因为……因为那封情书不错……让我挺感兴趣的……”
脸上还带着泪痕的暖暖硬是被这个回答逗乐了：“那你的意思是如果那封情书是我自己写的，你就会爱上我？你在乎的其实是情书的真正主人？”
“诶，你别误会！情书不是关键！你觉得我不爱你？”
还抱着侥幸心理的暖暖觉得有戏：“难道说你爱过我？”
“要不然我跟你交往？”
“可你对我有过一点点作为男友的温情吗？你忘记我的生日忽视情人节……”“这些事情算得了什么呢？”男生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暖暖先是一惊，继而她终于明白面前这个人与她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她努力忍住眼泪，拎起自己的兰蔻小包，冲颜锡礼节性地笑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暖暖刚刚走出餐厅，就躲进旁边的巷道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件事情在学校里的版本后来就成了——
悲愤！富家男女相恋，动机却因撒婕！
无奈！冷男不解风情，痴女泪洒街头！
我头都大了，走在路上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现在迫切想知道的是，暖暖的想法。她当然明白颜锡不会只因为一封我写的情书就跟她拍拖，那只是一个酒精浓度过高的敷衍借口。
在这个故事里我是个跑龙套，却要为主角神伤，我去他大爷的。我一直把自己对颜锡的朦胧感情隐藏得很好，我从未想过要做他们俩人的绊脚石。我善伪装，但我不坏，现在却要把他们的纠葛分我一半。
那之后很长时间没看到暖暖。我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好多条短信，都没有回音。
周末晚上我一边在脑子里把颜锡屠杀千万遍，一边坐在电脑前吃康师傅牛肉面。我想到康师傅的广告，上面那些青春靓丽的男女不谈恋爱，只是稀里哗啦地吃面，过得特好。广告里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场景在脑海里盘旋，我忽然无比想念暖暖。
然后桌面上弹出一封邮件。
是暖暖的道别信，她没有跟我打招呼，就带着自己的回忆将要去大洋彼方。信里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喋喋不休地跟我东拉西扯，她甚至没有过多抱怨自己这段奇怪的恋情。她只是像一个机器人一样跟我不冷不热地讲一些离别的话，看得出心不在焉。
她让我不要再回信道别。
我揉揉太阳穴，感觉乏力。
无数的画面在脑海里切换向我展示蒙太奇手法：是幻想中暖暖小时候的模样，她踩着月光递给骄傲的男孩儿一颗糖；是冬雪弥漫，我的视线穿过空寂的街道，看到那人缓缓走来染一身街灯的暖黄；是屏幕上那行不知为何要讲的“还是那封情书，让我认识了你”；是朋友跟我讲他们吃分手饭的那个夜晚时，她递给我同情的目光……
对于我来说，这故事好像也算不上什么波澜起伏，但又足够狗血。
我知道我不可能再唤回暖暖，我也不可能与颜锡有什么发展。除了写一封情书拉开这故事的序幕，我什么都没做，却还是丢了些什么。
没有人来安慰我。
彼时我已经删掉了颜锡的一切联系方式，我不能再在电话里大声嚷嚷，让他把欠我的还给我。暖暖离开后，我也很少与他碰面了。
Chapter 5
在街角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我不顾满大街人踩着坡跟鞋就追了上去。
我在后面大声叫他的名字，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眼神却还是那样淡淡的。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你知不知道我走在路上别人都会说闲话？你知不知道暖暖没跟我打招呼就去了远方……”
“别跟我歇斯底里，像个疯子。我们去那边喝点东西吧，慢慢说。”颜锡语调缓慢，面无表情。听说他已经被父亲选定为他商业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年纪轻轻就显露出了自己的商业天赋。这家伙，架子越来越大了。
店里冷气开得很足，我渐渐冷静下来。刚刚半路拦截他的勇气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我低头搅拌着西瓜沙冰沉默不语。
“说吧，你想干嘛？”颜锡忽然向我露出了那个久违的坏笑，他似乎觉得能让我气焰全无是件挺开心的事。
“你知不知道你给我带来了多大麻烦？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他不答话，然后忽然又一脸焦急：“不管怎样，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他叹了口气。
然后他说了好多好多，让我听得发愣。
他说他很小的时候见过暖暖一面。
他说那时他与父亲到她家借钱，因为那家主人的态度傲慢而又刻薄，自己与父亲在那家人面前卑微而又可怜，在他小小的童年里留下了很深刻的记忆。
他说其实他当时看到了那个开门缝儿偷看自己的女孩儿。他还记得她被她父亲温柔地嘱咐：“暖暖，快回屋里去。”
多年后他重逢了她，记忆的潮水涌上心头。
可他看到她心里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温暖与感谢，而是——忽然觉得有了想要小小地报复她一下的欲望，因为当初她的家庭对他的无礼。他是何其聪明的人，自然早就看出她对他的爱慕。既然她自投罗网，他就将计就计。
“呵，早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人！”我冷笑，想把一整杯西瓜沙冰扣到他脸上。我忽然恍悟也许这就是暖暖与颜锡本质的区别，两人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不同的是，一个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被周围的世界呵护成温室的花朵。一个在脱胎换骨前经历了诸多别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性格早就已经被磨砺成了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
“随便……你骂我吧……我确实该骂……因为后来我发现，暖暖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子。”
“你别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我只问你一句：你爱过她吗？”
“没有。一开始对她心存芥蒂，后来就是心怀愧疚，只能貌合神离地跟她暂且继续交往。可我也无力挽回，我不能说服自己爱上她。”
他顿了顿，低头看自己的沙冰。
“有一瞬间我曾经想过要……试着跟你走近一点。别误会，那毕竟是曾经，也只是想要走近一点而已。其实我也有过小小的表露吧！你有没有想过，像我这样性格的人，有几个跟你认识没多久就把自己并不美好的过往跟你倾诉的？”说着说着他忽然又恢复了平时冷静的态度，看起来缜密而无敌。我呆了呆，张张嘴巴像条脱水的鱼，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天哪，这个桥段也太狗血了吧。
“……话说回来，对于我这样的人，爱情暂且还并不重要吧！我暂且还给不了别人幸福。大学以前，我也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是烟火一场，不知是表演给别人看还是给自己看的烟火。”
不知不觉他居然打开了话匣子。
“我不是白痴，当然你也不是。可，恕我直言，你看我的时候，眼神总感觉……有很多话想说？”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里面全是坦荡，于是我知道最起码此刻他是真挚的。我该怎么说呢？我无言以对。他真的是个聪明的人。他就像当初我感觉的那样，如夜行动物一般直觉敏锐，而这直觉往往不会错。
沉默如一道墙，末了他浅笑，开了一扇窗。
“不管怎样一切都过去了。我会试着找暖暖，我不会跟她恋爱，但我会跟她道歉，直到她原谅我。”
“等等……你还记不记得？糖果？”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什么糖果？”
他的样子不像是装的。
看样子他真忘了，他把那个月夜末端的回忆忘了，记住的是仇恨。也许暖暖的那颗糖，对于当时的他来说，真的不重要，不足以在当时发育得本就不够健全的记忆里抢下一个座位。
我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只留下满腔酸涩。
末了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问了另一个让我有点心虚的问题：“为什么，当初你会忽然对我感兴趣？”
“初遇你的那个雪夜，我在街对面远远地透过雪花看着你，觉得你是个内心深处有故事的人。就算没有故事，也是个挺有想法的人。老实说，你算是为数不多的、能在跟我第一次见面时就能把我辩驳得无话可说的家伙。是不是文学社成员都这样？”他对我风趣地微笑，眼神里没有暧昧只有友好。
我愣了愣，继而反应过来那天我故作镇定说完那句“我的情书写得不多，因为我不花心”后他之所以没说话，不是因为看到了暖暖，是因为被我的“镇定”小煞锐气。呵，看来我确实是个善于虚张声势的家伙。
然后我对着他也就笑了，如同看到老友一般微笑。
也许，跟他做朋友，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这才知道，他与暖暖的故事，序幕不是那封倒霉催的情书，而是多年前那个正面美好发面阴暗的月夜。
我这才知道，我与他心照不宣不见天日的回忆，起因皆是那场雪，都是那场太美的雪惹的祸。
老兄，算你狠，让两个女人同时为你伤神。这样想着我又笑了。笑着笑着我就感觉心里忽然就空了。因为我无法抑制地想起了过往。过往里一会儿是暖暖穿着小熊睡衣跟我嬉闹的模样，一会儿是那个在我人生里穿过雪夜又走过春荫的颜锡……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竟然已经认识，这么多年。
而两个人，能够相遇，就是缘。
Chapter 6
很久以后我会想，我跟颜锡，终究还是没有发生任何故事。故事给了暖暖，她却无福在故事里留下美好回忆。当然，就算这个故事的剧本丢给我，让我做主角自由发挥，我清楚也不会有好结局。
因为正如那家伙所说：他暂且还给不了人爱情。
本打算跟颜锡坦然地交往下去，做普通朋友，结果尴尬地发现我们的轨迹不合，他有他忙碌的生活我有我充实的人生，连“朋友”这条纽带都无法系上。他依然会在节日发来一些三言两语的祝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随着青春的落幕，我知道我们终归要告别。
我已经跟暖暖恢复了联络。在Skype上我小心地问过她，是否感到遗憾。
彼时她说她已放开一切过得璀璨生花，她发过来一张她在京都竹林里的照片。褪去婴儿肥愈发漂亮的女孩儿，在一片翠绿里身着红裙，戴一顶丝带草帽，笑得灿烂不失优雅。
她说不遗憾。然后我们都笑。
照片里的暖暖，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法国男生，扮鬼脸。
而我，也开始考虑要不要交往一个男友，这样起码有人帮我修租屋的马桶了。
可是啊，可是啊，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呢。
那就是，我至今不能无所顾虑地在颜锡面前痛快哭一场，像暖暖那样，宣泄自己那段岁月里被小心隐瞒的委屈，然后在泪光中微笑着告诉他——
你的故事，终究与我无关。
安庆一中高二14班江锦
邮编：246000
已发表在《男生女生》2011年4月
字数：50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