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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骟驼

白骟驼老汉三遍茶没喝完,半个油饼子没吃下,就戴着他的老式石头墨镜出门。白白胖胖的老婆子提着水壶满脸不高兴地问:

“一大早又上哪儿去?”

“嫖风去!”

他头也不回地往街上走。他知道接下去他们又是顶嘴、抬扛、吵架……他懒得跟她吵——吵够了!

正是上班的时候,街上熙来攘往。有老两口结伴而行的,有小两口挎胳膊搂着腰的,白骟驼羡慕而嫉妒。按说他还可以干个一年半载,可为了让待业的儿子顶替,提前退休了。老婆子高兴而且满足,近来对老汉特别的殷勤、体贴,但白骟驼却有一肚子怨气,只好拿没出息的儿子出气:“你有啥能耐?我十四岁拉骆驼,跑西宁,撞包头,十六岁到东山买羊卖,养家糊口。你不愁吃,不愁穿,读个书就那么难?连个高中都考不上!”老婆子遇上这个碴,就出来帮儿子开脱:“哟,把你日能的。你不就宰个羊、卖个肉、玩把刀、耍杆秤?你是啥金饭碗银饭碗舍不得丢?别人说这‘化’那‘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你能耐去给他找个别的干,我还觉得尕子卖肉臊我的毛哩!”

他们从少吵到老,不停气地吵;没有儿子吵,有儿子也吵。结婚头二十年,老婆子不生养,吵嘴、打架、动手、动刀子,闹得左右邻居不得安宁。起初别人过来拉拉架、解解和,后来都懒得管了。

那时他俩只要吵起来,白骟驼总是有恃无恐,他认定是女人的不是:她短理!结婚行事那天,在给新姐姐见面钱的时候,他塞给女人一把枣子,意思是想她给早早生个儿子,不识抬举的女人随手把枣子撂了。白骟驼当时心里一怵,觉得不吉利。后来老婆当真不生儿子,他就永远记住了她一大罪过,所以每逢吵起来,他就骂老婆:“馋货,一个斋月都闭不下来,吃得满肚子油,蹲不下窝,生不下蛋!”老婆子也针锋相对,骂道:“活该你断后,谁叫你杀牛、宰羊太多,真主惩罚你!”

解放初期,有一阵子兴闹离婚,他俩也不例外地闹到区政府,你骂我“没势”,我骂你“没势”,各说各的理,各诉各的屈,喊得调解的侉子干部赵同志没办法:“过去老社会是包办婚姻,俩人没感情,现在是可以离的,只要双方愿意……”

“同志大哥,我可不愿意,便宜了他!哼,没感情?三天两头往我被子里钻!”女人首先申明,赵同志忍不住笑起来。

“不会生娃娃我不要!”白骟驼绷着脸。

“不生娃娃都怨我?”

“不怨你怨谁?十来年到渠沟里还捣出个癞蛤蟆,你一个肉疙瘩都不见!”

赵同志听来听去,就为了生养问题,便和蔼地说:“你们都到医院去检查检查,看看谁有病,把病治好了说不定就生养了。光这样吵也是白费劲。你们看中不中?”

女人赌气先检查,结果啥病没有,一切正常!她回家理直气壮地对男人说:“我查了,好着哩。你去查!”白骟驼没办法,硬着头皮去医院,不过他一边走一边觉得心虚,忐忐忑忑,走走停停,磨蹭半天才到医院。开始他还不好意思,后来只好实话实说。医生叫来一个小护士,把白骟驼领到里间屋里叫他脱裤子取精液。白骟驼见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臊得直发颤!心里说:“真主,使不得,使不得!”护士见他犯傻,上去帮他解裤带。他二话没说,调头就往家里跑!

女人坐在炕上心安理得地喝着茶,见他进屋就溜下炕:“查了?咋个话?”他像霜杀了的茄子,蔫蔫的,不吭声。

“咋个话,你哑巴了?”

“唉,算了!”半天,他冒出这么句话。

老婆不懂他是啥意思:是不离婚了呢还是不检查了?她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人:“说得好好的,你不查?”

“查查查,那是好耍的……别人要真家伙!”

老婆明白了。

她不再追问。她想:男人怪可怜的!哪个男人愿干那种丢人现眼的事!她总算说了句温柔的带感情的话:“算了,我们往后凑合着过吧!”

不过她是一个颇有心计的女人,她在和左右娘儿们扯磨的时候,还是把男人“没势”的风散出去了,娘儿们又把这事告诉了她们各自的男人,于是他们就给白某取了个外号叫“白骟驼”,因为他人高马大,的确有点像。

“凑合着过吧。”白骟驼从此才死了心认了命。好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头,两口子闷着心过日子,大概有半年多不吵不闹,相安无事。随后他们又为“儿子”吵起来,白骟驼要抓一个娃养,老婆子不干:“我又不是不能生,抱别人的娃娃臊我的毛!”白骟驼碰了一鼻子灰,一点办法没有。可是他不知抽了哪根筋,对别人家的丫头、尕子、媳妇、小子发疯地喜欢起来,凡是这些人来买肉,他就秤高点,骨头少点,搭块油。老婆子见了就吃醋,骂他“下三滥”“不要脸”!她咋骂,白骟驼不理她,我行我素:反正一把刀在我手里,爱给啥给啥,爱咋给咋给。幸好公私合营,白骟驼到商店门市部去上班,才少了口角。

从困难时期开始,牛羊肉凭票供应,白骟驼比县太爷还神气,没有谁敢在他面前不恭恭敬敬,满脸陪笑的。队排不好或有人喊叫、吵闹、挤,他就把刀一扔,关门:“看你们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抢!”啥时开门那就看他的高兴了。那年头说是凭票供应,可肉少票多,买得着就买,买不着过期作废。每月每人四两半斤,谁不馋肉?拗不过他,只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排着队慢慢来。一个水灵灵的丫头挨到案前,微微一笑,喊声“大爹!”白骟驼心里痒酥酥的,骨头架子都散了,他脆脆地应道:“哎,打肉!”丫头点点头。白骟驼验票、收钱。来块前夹或后腿,添块尾巴油,给娃放在兜里:“提好,快回家,别在路上耍!”要是老头、老婆子,白骟驼就“喳”的一刀,肋巴条、大腿棒子。别人说:“您给点好的,尽是骨头!”白骟驼马上瞪眼:“没骨头肉往哪里长?羊肉就吃个骨头,骨头才出味!”你要也是它,不要也是它,磨磨蹭蹭,后面排队的人就喊就叫就骂,你只好忍个肚子胀。

多少年,不少人利用白骟驼这个脾气,没少占便宜!

白骟驼倒行逆施,可没有谁敢得罪他。当官的虽说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他白骟驼一把刀、一杆秤,江山坐得稳稳的,当官的可以骂、可以批、可以打倒,对白骟驼谁也不敢出口大气。哪怕白骟驼上茅房拉屎,还有人点头哈腰哩!

当然,福不双全,他也有不顺心的事。

死老婆子差不多四十岁的时候,给他生了个儿子,闹得他哭笑不得。照说,他是该高兴的,但高兴不起来:你说是自己的儿子吧,他是“没势”的;你说不是他的儿子吧,可是他老婆生的。困难时期过来,老婆子瘦了许多,突然恶心起来,吃啥吐啥,十来八天滴水不进。他领她去看病,内科、外科、中医、西医看了个遍,最后确诊是食道癌!

老婆子知道自己不是好病,成天哭哭啼啼,觉得这是真主对她的惩罚。她很后悔,求白骟驼饶恕她,她是个有嘴无心的人。白骟驼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搂着她,给她擦眼泪:“不咋的,会好的!”她握着他的大手,颤抖着,希望她死后,多请几坊阿訇、赞者、剌子,多散点钱……说得白骟驼也呜呜地哭起来。

两三个月,白骟驼是百体百顺,她要啥他就找啥。一天,她要吃冰冻西瓜,他着实犯了难:“数九寒天哪来的西瓜?害的怪病,想的东西也怪!”不过他还是找到了,王先生家女人是个精细的女人,她喜欢捣鼓个偏方吹个哇哇之类,见白骟驼找上门,她慷慨相送。临走时她说了句耍笑的话:“骟驼,你婆娘是不是怀孕了,找个先生看看。”白骟驼抱着一线希望,把老婆又拉到医院妇产科去检查,还真是怀孕了,把个老婆子羞得满脸通红。白骟驼在一旁,不知道是该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又折腾了几个月,老婆子生下个碎儿子。老婆子很高兴:她总算争了口气,她不比旁的女人差,她也会生娃娃。亲戚、朋友、家门户族前来送东西的、看稀罕的,门庭若市。白骟驼木木的,硬着头皮应付,好像与自己无关,好像臊了他的毛。做满月、过周岁,老婆子都要办得红红火火,白骟驼可坐下了蜡。他开始都反对,末了在骂声中同意。而且为了好养活,还把王先生老婆认了干妈,因为她生得多,儿子都有出息。白骟驼咋宽慰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好像人们是在故意日弄他,耻笑他。真是黄泥掉到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

随着儿子的长大,白骟驼的隔膜感也越来越深,他咋看儿子咋不像他,他感到莫大的痛苦。儿子上完初中,考不上学,他不但不急,反而有点幸灾乐祸,好像解了他的恨。

儿子待业在家,在死老婆子的庇护下抽烟、喝酒、耍狗、打架。他要管,老婆子就跟他喊,跟他玩命,要他给儿子找工作,最后逼得他走投无路,只好退休让儿子顶替。

儿子上班后,老婆子对他说:“你太死心眼,别说是我生的,就是我抓养的,你不也得侍候吗?现在谁不为自己的儿子忙活?”白骟驼心里说:“抓养的倒清清白白!”不过他不敢说,他不愿意为这事争吵,争吵起来没他的便宜。这是他内心深处的忌讳!

白骟驼人高马大,在街上迈着方步。他失去了往日的荣耀,没啥人理他,有人朝他龇龇牙,说不清是奉承还是耻笑。只有那些年轻娃娃叫他“白爷爷”,他总算没白疼他们。

他转到贸易市场。这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死的活的、看的耍的,样样俱全。这是整座县城最热闹、最红火的地方。

白骟驼在人流中,摩肩接踵,挤得一身臭汗。当然白骟驼最最感兴趣的还是吃!兰州风味——牛肉拉面、山西风味——刀削面、新疆风味——烤羊肉串、陕西风味——羊肉泡馍、宁夏风味——粉汤饺子……日他妈,幌子一家比一家洋气、鲜亮。人们还排着队往死里吃,好像活过了今天明天不活了似的!

他也觉得肚子饿,他也想吃点什么,正踌躇观望的时候,听到一个尕子稚气的叫卖羊杂碎的声音,他就走了过去。心想:哪儿又冒出来一家?叫都叫不好,还做买卖!

“多少钱一碗?”他问。

“五毛!”

“回民汉民?”

“爷爷,您请看!”

他摘掉眼镜,见挂着汤瓶,便拣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来:“来一碗!”不一会,小伙子端上来:“爷爷,您请。”

白骟驼用筷子在碗里扒拉扒拉:心、肝、头、肠、肚、香菜、辣子、葱都有,就缺个面肺。心里说:“实惠!”

他尝了一嘴,味挺鲜!

于是他呼呼啦啦,一口气吃完,辣得鼻涕、口水、汗水直淌。他掏出块黑不溜秋的手帕擦脸。

“爷爷,您吃着咋样?”

“好!”

“给您再来点汤?”

“不,再来一碗。”

小伙子叫媳妇重拿个碗,白骟驼说:“就我这碗!”媳妇子端碗的时候,甜甜地冲他笑了笑,白骟驼使劲眨了眨眼睛。要在他年轻的时候,这一笑,保管他魂都飞了。现在,他不过在肚子里感叹道:“我们回民媳妇子真有心疼的:眼窝深深的,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巴小小的。啥日本的小卷、百惠,都比不上!”

“爷爷,您请吃!”媳妇子说。

白骟驼点点头,筷子不停地搅和。

“杂碎咋卖?”一个老婆子问。

“老姨妈,五毛!”

老婆子没吭声,蹒蹒跚跚地走开。白骟驼见是王先生的老婆子,急了:“操,死老婆子,你来尝尝,算我的!”

老婆子回头一看是白骗驼,才又踅回来,挨他坐下。

“老婆子,光阴好?”

“好好好,知感主,俩儿子每月一人给我兑十块。”

白骟驼一听儿子就扫兴,耍笑没劲头了。

“你缓缓吃。”白骟驼站起来。

“嗨,你别走呀!”老婆子急了。

“不走,不走。”

白骟驼站在街沿上,喊唱起来:

“哎——吃羊杂碎来。羊——杂——碎!碗大——汤宽——舀得稠,上面飘的——辣子油——”

果然奏效,喊了三遍,人们见白骟驼卖羊杂碎,都慕名而来,霎时拥成个大疙瘩。

“骟驼,你还想发财?”

“你不想发财?钱多不咬手。”

一个老哥拍拍他的肩,亲昵地称赞:“骟驼,这可比你站柜台挣钱多!”

白骟驼挽起袖子,帮着忙活起来,俨然他是掌柜。不一会儿工夫,小两口的羊杂碎被抢购一空。人们一边走一边咂嘴、抹汗、擤鼻涕。

收拾碗筷是媳妇子的事,小伙子过来陪白骟驼说话。“爷爷,难为您了。”

“啥话!”

“没您,我们今天怕到天黑还卖不完哩。”

“嗯,做买卖你们还差点窍!”白骟驼神秘地说,“羊杂碎全凭个面肺。吹好了,一副羊杂碎多卖一倍的钱。有人还就爱吃那玩意,筋筋的!”

“爷爷,谢谢您指教。”

“你谁家的娃?咋面生?”

“城外六里桥赵文广的儿子,我爹你怕认识。”

“呵,山东老赵侉子,部队复员的,认识认识,好人好人。五七年打右派数不够,他把自己报上去了,谁不知道?可是遭了罪!”不过,他可没说他们闹离婚的事。

“对。”

“你爹现在哪里?”

“落实政策后带我弟到银川去了。”“还没退休?”

“快了,他现在就想退!”

“他是老革命,退也是百分之百工资。”

“百分之百。您退了?”

“退了,没势了。不退你们这帮娃娃咋办?”

“爷爷,您给我们当顾问吧!”媳妇收拾完插进来。

“好,我顾得上就问,顾不上就不问。”白骟驼多半月来没这么高兴过。

“说真的,爷爷,我们二一添作五,对半分。”小伙子说。“走子,我有吃有喝跟你们分个啥。”

正谈得投机,死老婆子领着两个人来找他,一高一矮。“老不死的,啥时候了,还坐在这里谝传子!”

“咋话?”

“别人在家等你两个钟头。公司叫你帮他们去东山窝买羊。”老婆子伸出手腕指指表。

“老汉,我们回去谈谈。”

“哎,这儿行。不是外人,我侄子。”他指指小伙子。死老婆子莫名其妙。

去东山窝买羊,书记叫他当全权代表。他心里美滋滋的,脸上却冷冷的。

买羊在食品公司可是件大事,收好了,赚钱,收不好得赔老本。咋收、咋算,价钱是死的,羊是活的。成千上万的羊,不能一只一只称,全凭估,这就需要经验和眼力。首先你得看看附近的草场,再看羊的毛色,在圈里轰轰,看羊走路的样子,尾巴摆动的角度……一万只、五万只,一只少估一斤,就是一万斤、五万斤,少估两斤,就是两万斤、十来万斤,那可不是耍的!十几万元、几十万元,一幢两幢居民大楼哩!

东山窝有五万只羊,公司俩人去了三趟,都没成交。书记没法,只有请白骟驼出马。

老婆子领来俩年轻干部,他都不认识,头发留得像婆娘,男不男女不女的,穿的西服,戴的蛤蟆镜,他咋看咋不顺眼。

“老汉,书记说,只要你去一趟,事成了您要多少钱给您多少钱,工资还照发!”小个子说。

“钱钱钱,我又没掉在钱眼里!”白骟驼说。

高个子见白骟驼不高兴,赶忙掏出红双喜香烟递上去,白骟驼堵回来:“不会!”

俩人傻了眼,老婆子上去解围。

“你别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书记亲自派人来请你,你拿啥架子?”

半天,白骟驼才说:“啥时走?”

“有车,现在就走。”

说实在的,白骟驼心里正想露一手,他哪儿能不去?

卖羊杂碎的小两口,媳妇搀着老婆子,男人扶着白骟驼,一直送到马路中间。白骟驼说:“你们去忙你们的,我两天就回来。肺子好好吹,不要怕苦怕麻烦,羊杂碎就挣个辛苦钱!”

“不回来,你还死在那里!”老婆子笑着说。

“你个老婊子养的,我死了你能占啥便宜!”

他们又在街上斗起嘴来,一伙人在旁边看热闹:“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用脚踹。俩亲热着哩!”

北京吉普在黄土高原上飞驰,柏油马路油亮油亮。千沟万壑,远处蓝悠悠,近处绿茵茵。今年雨水好,霜来得迟,蒿子、马莲、芨芨、甘草怕有半人高。野兔嗖的穿过公路,呱呱鸡你追我赶在草丛里胡骚情,野鸽子停在公路上啄牛马粪,时起时落,和汽车捉迷藏,逗汽车耍,司机踩了几次油门都没压上。白骟驼坐在前面腰板挺得直直的,像个当权派,他多年没进山了,看见路边的景致,心里感慨得不行:“天时地利人和,政策一变啥都好起来,老天也听话了:风调雨顺;那些年旱得连根毛也不长一根!”

“老汉,扶好,下坡。”司机说。

话音刚落,车已经到了沟心。白骟驼听到咩咩的羊叫,心里热乎乎的,好像又闻到了那浓烈的羊臊味。

汽车跑得真快,他还没坐过瘾就到了。他走在羊粪蛋上像踩在炕褥子上一样舒心。他一眼就看见了放羊的老陕张大哥:“老哥,还放羊哩!”

“呵,又把您搬来了。”

“想你们哩!”

四只手抓在一起摇个不停。

“进屋进屋!”老张一个劲地让。

“你们朱科长呢?”高个子问。

“在!”

啥朱科长,原来是马科长!都换了新人。白骟驼想:不认识也没关系,他是来办公事的,公事公办!

他们进屋,一伙人互相介绍。这边满脸堆笑,那边朱科长不冷不热。高个子敬烟,一个个挨着散。小个子见科长衣领上一个虫虫在爬,伸手帮他掐死。

“你们回去研究了?”朱科长问。

“这不来了嘛,全权代表。”高个子指指白骟驼。

朱科长冲白骟驼点点头,朝老陕吩咐道:“老张,抓只羊,叫他们自己宰!”

他们挑出来一只绵羯羊,老张抓着角等白骟驼拿把壶到房后去小净。

老张把羊朝西放倒,白骟驼用手指试试刀刃后开始念经、下刀。满打满算十分钟,羊肉就到了厨房里。又半个钟点,香喷喷的手抓羊肉上了桌。十来八个人便像一群饿狼,连撕带扯,敲骨吸髓地吃起来。吃饱后,高个子叫小个子拿出酒,陪朱科长吆五喝六哥俩好!

老张喝了两盅,见白骟驼不喝,他就陪他去睡觉。

夜黑而且静,除了偶尔羊叫、狗吠之外,就是隔壁喝酒划拳的声音,粗野而放肆。白骟驼睡不着,烦心。他一次次爬起来撒尿。大概过半夜他们才散,白骟驼才昏昏入睡。

第二天,九点过后这伙人才慢慢爬起来,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冲着天撒尿。在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没有抗争,没有奋进,没有上下班的约束,没有饥饿的驱使,钟呀表呀,全不起作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像那稀稀拉拉的信天游,缓慢而随心所欲。

白骟驼见他们懒洋洋地刷牙,他恶心死了。一早起来满嘴吐白沫,像发情的公骆驼!他从不刷牙,牙却好好的,铁钉子都能咬断。出门在外,他可没那么多啰唆事。五冬六夏,一件老羊皮袄一带,万事大吉:白天穿,晚上盖;天晴毛朝里,下雨毛朝外。既方便,又实惠,哪来那么些虚套套!

吃罢早饭,日头都当顶了,又接着谈买卖。

一伙人蹲在墙根,他们抽烟提精神,白骟驼找根草捅鼻子,喷嚏打出几里外。高个子朝他说:

“老汉,朱科长说平均每只三十六,我们说平均三十五,您看咋办?”

“老汉,你们大县我们小县,你们川我们山,你们富我们穷,斤把肉,对你们算个啥?三十六,不能再少了。你们不要,我们一个电话叫银川冷库来拉!”朱科长说。

“科长,我们一回生,二回熟。买卖讲个公平,你说我说都冒估。要我说,大、中、小挑三只羊,你们挑我们挑都行。宰了肉加起来一平均,多少就多少。不过每只羊,我说宰多少肉就多少肉。估错了,上下差一两,你说啥算啥,四十五十随你定!”

朱科长上下打量一眼白骟驼,他不信那个邪,龇牙冷笑道:“您说话算数不?”

“不算数我跑来搓!”

“哈哈哈哈……”

“就这么办。老张,你去挑!”

三只羊挑来了。白骟驼站起来,用右手从屁股后面伸进肚子,往上一提,让羊后腿离地。三只羊提完,白骟驼拍拍手说:

“大羊四十五斤半,中的三十斤七两,小的十九斤二两!”

“宰吗?”朱科长有恃无恐。

“宰!”

一伙人进屋喝茶,闲谝。

一个钟头后,三只羊抬进屋。一挂秤不多不少,就白骟驼说的那个数,只有秤高点低点的区别。一屋人目瞪口呆。

五万只羊,就这么成交了。

临走时,朱科长抓住白骟驼的手:“您这老汉,我真服了。”

“服不服在其次。不是我吹,这玩艺耍了一辈子。老社会,我来一趟东山十天,赶羊回去半月,能白跑?蚀了本我连老婆都得搭进去!哪像你们,赚钱、蚀本屁事不管,工资照拿。”他握着朱科长的手,“下山家去玩!”

“去,一定去看您!”

汽车发动了,朱科长又把头伸进来:

“我说,你们把三只羊带走。”

“不要了,你们老张宰的!”

朱科长忘了这个碴,觉得很尴尬。

汽车跑得哇哇的,来的时候快,回的时候好像更快。

回到家门口,高个子说:“您这趟要多少钱,回头我好给书记汇报。”

“钱我不要,我一分没花。可有一条,你们每天宰了羊,杂碎是我的,我全包了。零售一块钱一副,我照算。你们看见了,我侄子在做点小生意!”白骟驼说。

“这我当家!”高个子满口应承。

死老婆子在门口迎接他,笑眯眯的:“回来了?”

“我不回来还死在那里!”

临进门,他好像又丢了啥东西似的停住脚:“日他妈,姓啥也忘了问他。”

老婆子愣住了,心里疑疑惑惑,不知他在骂谁,是“他”还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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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发生在1994年,马克和妻子在迈阿密过着普通中产阶级的生活。他并不知道,那年的11月他的人生和他的家庭就会永远改变,就算最奇怪的梦境也比不上发生的故事。这本书里马克讲述了他被蓄意绑架险些遭人谋杀的经历。本书会让你有身历其境的感觉,给你关于这个事件独一无二的视角,看看他怎么身心抗争挺过了这段经历。看到马克的经历,你会发现,别人可以从一个人身上夺走一切,唯有精神和求生欲是别人拿不走的。起初没有人相信马克,连警察也不例外,但马克坚持不懈,终于在犯罪分子再次向别人下手之前将他们绳之以法。这是本拿在手里就很难放下的书,过去20年最吸引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