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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取景器(1)

鲁敏

1而今,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忆我的女摄影师,用一种一往情深的语调。绝症的降临,使我提前获释。那么多年了,皆是多情的囚徒、性欲的囚徒。而今,终于好了,这姗姗迟来、弥足珍贵的自由之躯。

有好多年,我以为我已完全忘记了她,就像一个早已痊愈的牙病患者,对曾经彻夜辗转难眠的疼痛完全抛诸脑后。直到昨天。

电话铃在空荡荡的客厅响起,我正孱弱地蜷卧在沙发上,腿上盖着毛毯,与外界完全隔绝,好像一心在等死。妻子替我到医院开药了,她每半个月都要去一趟,中西结合,她得跑好几个地方。在刚刚获得病情的这一阶段,我们还保持着不知深浅的乐观,好像准时、足量、以一种虔诚的姿态服药可以最终战胜疾病—这可能是所有肿瘤病人家庭都要经过的阶段。

我不得不从一个舒服的姿势中转过身子去抓起电话。

“你好,我是……”她的声音刚刚响起,我就像被冷水突然激了一下似的,身体一阵颤抖。不,我怎么可能忘记过她?

与她有关的往事成了默片,带着被时间损坏的跳跃与残缺从眼前拉过。她单肩挎着摄影包穿过马路。她大笑时嘴角的纹路。她塞在床下的奇特图片。我们就在那张床上相互搂抱,因为百感交集而热泪盈眶。

这时候,我们已有十七年没有见面了,因为得知我的病情,在音讯茫茫十多年之后,她主动联络上我。绝症真奇妙,会像圣诞老人一样带来意想不到的馈赠—我们在电话里简单聊了聊,假装若无其事,没有绝症,没有过那段枕边之情,没有分别十七年。

在断断续续的寒暄中,我问到她的摄影,她则谈了谈数码摄影技术。通话效果不太好,可能她用的是手机,一边走路一边打。这感觉真奇怪,我认识她的时候,还不知道世上会有手机、数码相机之类的东西。时间实在是过去太久了。

有一年,在海南的旅游商店,我买了本《贝壳书》,里面有着上百种贝壳的照片与名字,我找到一个躺椅,拂去细沙,坐下来,把书捧在手上一一对照,念念有词。那些拗口但美妙绝伦的名字映入眼帘:绮狮螺、谷米螺、银锦蛤、缀壳螺、卷管螺。贝壳的浅褐色花纹、被流沙冲出的皱折,似乎居高临下、寓意无穷—它们有理由如此—它们当中,大多已存在了几百年之久,接近于永生了。

我抬起头,沙滩上,四周皆是陌生面孔,以及一些呼朋引类之声、拍照留影之状……莫大的悲哀忽然降临,比之沙里贝壳,人间的生命何其短暂,简直就是虚妄一场!

这样,出于个人喜爱,也是为了讲述方便,我替我的女摄影师另取了个名字,我所中意的贝壳名—唐冠螺。这贝壳像一顶造型别致的帽子,但要我说,它更像是一个相机的外置镜头,旋转而深邃,开口的大小决定光线流入的多少,导致图像的模糊或相反。这多像她:唐冠,我的摄影师。

唐冠的职业,是一家报社的摄影记者。她高大修长,每有新闻事件,跻身在那些衣着随便的男摄影师当中,分外显目。她喜欢在被摄对象感到发窘时突然开个简单的玩笑,对方的表情在瞬间松弛,她的手指按下。“咔嚓”、“咔嚓”。

2我结识她的年代,那是什么时候呢?那时女排获得五连冠,那时大学生张华粪池救老农会引发全国大讨论,那时张海迪因身残志坚而感动四野……不必列举再多,都知道,那是个相对纯洁的年月,但也是个蠢蠢欲动的年月,在人们意识不到的时候,某些异端的人或事,已经在一些角落里悄悄地伸展起来了。我相信,唐冠应当算是一个。

我记得,她总用一种非常厌倦的语气提到她的工作。工厂消防演习。国庆街心花园。市民踊跃捐献棉衣。熊猫彩电再创年产最高纪录。“总是那些所谓新闻,假模假式,毫无美感。”她倚在一张演讲台上跟我闲聊,姿态优美,而她浑然不觉。

“那么,你理想中的摄影,我是说照片,什么样的?”

我工作的一部分是接待新闻记者。那时候,尚没有曝光、暗访、赶场子、抢独家等良莠混杂的事情,新闻记者、新闻采访,似乎总令人肃然起敬。能够沾上一点边,我很是珍惜,为了表示殷勤,我总会顺着记者们的话题跟他们谈天。尤其是唐冠,我很愿意看着她的脸听她说话。

“哦,我喜欢的……很少会有人感兴趣。”唐冠犹豫地看了我一眼。

我注意到她淡紫色的眼睑,在眉梢处漫漫淡去。她不笑的时候端庄而冷淡,一旦笑起来,嘴角浮起明显的纹路,正是那几道笑纹,非常诱人。我突发奇想,如果我能够亲她,一定先亲她微笑时的腮。

“不见得……可能我会欣赏呢。”我眨眨眼睛,似是俏皮,也可以理解为最隐晦的调情。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轻浮起来,一瞬间的事情,都来不及反省。

她看看表,好像要凭时间的多少来决定是否跟我说起她的摄影理想。

其时,我们是在等待一个劳模表彰会议,同时等待的还有一群其他的记者、所有的劳模、所有的与会人员及各色相关人员。人人都在聊天,以打发这注定要浪费的时间—最重要的领导未到,何时到,也说不好,会期不得不一延再延。

“要不,等会儿……这里散了,我请你喝咖啡?不远……走十分钟就有一家……”我结结巴巴,暴露出我的紧张,她耐心地凝视着,听我说完。

邀请唐冠。如此脱口而出,似是举重若轻,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万分。

领导恰好就到了,会议开始,一片有条有理的喧闹。我看到唐冠混在那些男记者里面,当领导给劳模颁奖,“咔嚓、咔嚓”,她按下快门,接着,伸手掠掠额前的一缕头发,换一个位置,再次“咔嚓、咔嚓”。

我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她,像捕捉一只快要飞翔的鹤。眼前的一切似乎突然变成了慢镜头,变成了身外之物。

3也许,我会被看做一个惯于风月之邀的家伙。事实上,我不是,甚至可以说,我一贯都是腼腆的。突如其来的胆略可能是缘自快要崩溃的寂寞,这辩解听上去有些虚弱。但真的,在结识唐冠的那一两年,我正与寂寞进行殊死搏斗。

常常的,跟众人一起吃饭、喝酒、玩乐,一切如常之际,我会突然呆滞失神,感到莫大的虚无—这些说笑之辞、酒肉之辞,有什么意义呀!我梦想着能有一些劳心伤神、惊心动魄的谈话,像大脑在搏击,而不是这些毫无质量、随时可以删减的日常对话……

失眠症像钉子一样,在头顶上越钉越深,漫长的煎熬有如地狱。而妻子,我拥有无上名义的枕边之人,却熟睡得像个圆滚滚的土豆!她的睡眠令我憎恨到极点。说来没有人相信,好像正是她过分香甜的睡眠加剧了我对她爱意的流失,像水土流失,使日子更加浑浊。有几次,我简直想拖过被子去捂住她的鼻子—祸心的萌发让我吃惊,现在看来,那是抑郁症的典型病象……

等到天亮,我疲惫不堪地照样准时上班,马路上,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失态—因为我总有号啕大哭的欲望,随便拉着个什么人,不管男女老少,哪怕就是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夹着饭盒的主妇,我也会扑到他或她的怀里,放声大哭,泪飞如雨……我紧张地捏着手心的一团冷汗,焦灼而妒忌地看着陌生的人们—“黑暗枝头上湿漉漉的花朵”,我可以摘下哪一朵来别在我的胸襟?

唐冠是那样一朵花吗?可以贴紧一颗抑郁症患者的心脏……

4前往茶馆的路上,我试图替她背那硕大的摄影包,她摇摇头。我侧身看看她,她与那包,无比和谐,有着迷人的个性风格。

茶馆的墙上被精心布置得不伦不类。《泉边少女》、《拉奥孔》、《岁寒三友》。粗劣的印刷品,却已是八十年代中期最讲究的设计之作了。我仔细地看着,好像要记下周围的每一个细节,我与唐冠初次约会的背景。

茶匙在杯中搅动,我想起了几乎卧床终生的普鲁斯特,他的茶点与漫长的叙述,可能很少有人真正听完他的私语,我会有与他一样的命运吗,在孤独层面的意义上……熟悉的绝望与悲怆兜头袭来,我可怜巴巴、没有主张地看着唐冠,几乎忘了此行的初衷。

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对我的脆弱,似乎决定不加理会。“呃,我其实,私下里一直在做自己的摄影。每半年,我选择一个主题。比如……井。屋檐。背影。面孔。畸形人。野猫。菜场。等等,反正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我的主题,我都会去拍,那才是真正的摄影……”

她的叙述抚慰了我。我恢复了平静,同时也贪心起来,希望我已经跟她已经认识了很多年,这样,我可以无拘无束地拿起她桌上的手,那总在按动快门的手指。

“我有超过四百张的‘背影’,陌生人的。不需要面孔,一个背影,就足以说明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他的经济与健康状况,他的心情,他可能拥有的东西,他最终会留下的痕迹与气味……你想想,如果能有一面足够大的墙,我把那些背影全都挂在一起,像走进一条最宽阔的大街,所有的人都背朝着你,拒绝任何可能的沟通……”

唐冠的眼睛闪闪发亮,小火苗一样,热乎乎的,很打动人。我真喜欢这样的女人。

多年以后,应当是进入新世纪了,我到展览馆去看过几次装置艺术展,忽然想起唐冠当年跟我说过的许多奇思妙想,如果她能晚生十年,或者说,新艺术门类的进步能快上十年,唐冠会是另一个样子吧,她会像鸟儿一样,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咖啡杯子那么小,而且又只有半杯,只能小半口小半口慢吞吞地啜饮。我们的嘴里现在都是香喷喷的咖啡味儿了,干燥,秋天般的,烟草般的。嘴唇边的咖啡。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唇。

“我,真想看看你的那些照片……我想我准会喜欢。”虽然发自肺腑,我还是略感紧张,我生怕今天在唐冠这里已走得太远。

“你真愿意看?还从来没有人看过那些……我有时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拍,但就是发疯般地想拍,拍完了连夜冲出来,拉下窗帘,慢慢地看,然后,分门别类就全放到袋子里……永无天日,它们将一直待在我的架子上,架子满了,就放进纸箱,放到床下面。这些照片,像夭折的婴儿,从一生下就死了,没有人会再见到它们……”用词如此凄切,但唐冠的神情倒还如常,好像对那些照片的命运早已安之若素。

她不会知道吧,正是她的这几句话,像锲子一样直打到我心里,多么苦难而安详!还有,她所做的那些主题摄影,冷僻而富有诗意,对众生的慈悲……她就是我所要寻找的那枚黑色花朵,她一定可以与我相通的,我们可以共同撑起一把破伞,略微抵挡这雨丝一样没完没了的琐屑生活……

1我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妻子又在编织她的毛衣,一种陈旧而凄惨的褐红色,像凝固的血迹。她坐在那里,臃肿,端正,一丝不苟,头以那样一种固定的角度勾着,深深地俯向复杂的花纹……那里面,像是她一生的密码。

四根编织针,几团毛线—如果规定必须用有限的细节来缩写一个生命—这便是我的妻子。

她的编织覆盖了我们整个家庭,家庭的成长与衰老,全都匍伏在她的毛线下面,透气但昏暗:线裤,带衬里的毛衣外套,袜子,帽子,一切能够想象到的衣着。只要进入秋季,直至整个冬季,以及接下来的春天,我们一家都会暖暖和和、身形肥大,行动带着温饱后的迟缓。阿尔巴尼亚针,桂花针,小元宝,孔雀尾,菠萝针,双罗纹收口,大麻花小麻花,凤眼睃,一些编织术语连我都可以脱口而出。

就像一个喜爱书籍的人会同时开始不同方向的阅读,他会在家里不同的地方随手摆上几本书,便于随手翻看。妻子也是这样,客厅,床头,阳台,卫生间,包括厨房,不同的方便袋里放着不同的编织物,便于她利用各种零碎时间随时开始。

编织的时候,她不愿意交谈,或者她只是为了不交谈才选择了编织?我不知道。我试图回忆过,到底是哪一天?那一天是如何开始的?“卫星”牌或“长江”牌毛线进入了她的世界,进入了我的家庭,近在咫尺的缠绕与束缚,以如此温良的名义……

在几个人的小聚会里,当人们找不到话题,我会因为一件花纹复杂的手工毛衣而成为羡慕的对象,一个贤妻良母的身影,在层层叠叠的纹路里若隐若现,天伦之乐的画面呼之欲出。人们会据此推断我的幸福生活,我微笑着颔首承认,无法剖白事情的真相。真相的另一面,绝不狰狞,但跟幸福绝对毫无瓜葛。

2就在唐冠打来电话的当天晚上,我向妻子提到了十七年前“我的摄影师朋友”。时日无多,坦白陈情,除了换取自己良心的平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美德。但我还是打算跟她说说唐冠。

“哦,我知道他(她)的。”她用手扶着老花镜,费力地编织,一会儿推上去,一会儿放下来。

她刚才说了一个第三人称代词。为什么汉语里的“他”和“她”在发音上无法区别呢?妻子真的还以为那“摄影师朋友”是男的吗?

“实际上,这位摄影师……她是个女的。”我咽下她刚刚煎好的药。苦汁自喉入肠,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唐冠初次替我拍照的那天,她举起镜头,对准我大喊大叫的喉咙。如今,这嗓门里,不再有怒气与柔情,只会灌进各种各样的毒药与苦汁了。

“哦。”妻子把头偏过去,专心对付一处难以处理的花样,我只能看到她突然皱起来的眉头。她语气平静,似乎无动于衷:“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这花纹……”

她难道早已不在意这些事情了吗?我的坦白,就跟我现在所吃的药一样吧,并不会改变生命的既定流程与最终走向。我看着妻子的侧脸,像看着一件陪伴我多年的物什,没有美丑之分,没有冷热之感—料她看我亦如是。

记得有一个时期,九二年左右吧,我跟唐冠正要好的时候,有一种白色的钩花边特别盛行。妻子手中的编织针变成了带有弯曲机关的小钩针。她的手指灵活地翻转,无中生有地钩出许多变幻莫测的花样。尺寸各有不同,小而圆的做成了茶杯垫,棱形的压在茶几玻璃下,高压水瓶的下面,电话机的上面。沙发的扶手与靠头处,家里一切可能垫上一样东西、可能盖上一个东西的地方,全都被那些白色钩边花边所占领。家什们一起变得娇生惯养似的,它们不宜直接接触桌面,不宜暴露在空气中。

当然,那些白色花边,它们不是像雪一样在一夜之间突然降临的,而是东一处,西一处,小猫一样,迈着偷袭的步子,悄悄地蹲在它们能够落脚的地方。

有一次我闹肚子,半夜起来到客厅替自己倒一杯热茶。握着那半杯热茶,我环视半夜时分我的家,突然发现那些无所不在的白色花边,精致而缺乏生气,有着极为不详的气氛。我梦魇般地猛地推醒妻子,惊恐地用手指着那些白色花边……她迷糊地坐起,弄清我的所指后非常生气,几乎要大发脾气—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指责她的爱好与心血之作。我几乎忘了这一点。她的怒气让我完全地清醒了,我不安地跟她道歉,同时口是心非地画蛇添足:“其实,在白天,它们还是很漂亮的。什么时候,你有空的话,也织几块那种小小的圆垫子,我送给我的摄影师朋友。”

“你的摄影师朋友?”她重复着,回头盯着我,眼睛突然一亮似的。“他(她)会喜欢吗?”

“会的,她准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

啊,现在我想起来了,就在那个晚上,在半夜里,当我提到“摄影师”时,妻子同样用到了第三人称,当时,她所指的到底是什么性别?“他”还是“她”?还是我已在无意中昭然若揭?

—“会的,她准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会的,他准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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