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尚年届六十，老资格的公务员，临近退休，只混了一个主任科员，名义上享受科级待遇，其实芝麻粒大的权力也没有。他人前人后调侃自己乃一介布衣，不理官场之事，落得逍遥自在。话是这么说，他并没有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话里话外透露出对官场的不满和不屑。
老尚到我们科闲聊，说起局里组织民主评议领导干部的事儿，老尚说，咱们局长的演技绝对是一流的。科长说，老尚，此话怎讲？老尚说，局长大会小会动员大家给领导干部提意见，你真的提一条试试？不整死你算你命大！我说，老尚，你这就是酸葡萄心理啦。老尚说，甭管什么心理，你搬着手指头加脚趾头算算，哪次搞活动不是一场欺世盗名的演出。我仔细想想，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局长派我和老尚下基层调研，大街上遇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招摇过市，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有好事者给公安局打了电话，来了辆警车，把女人带走了。我说，这个女人肯定是精神病。老尚说，我倒觉得她挺可爱的。我说，可爱在何处？老尚说，她很真实，敢于让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看看有些官场上的人，一个个拼命为自己涂脂抹粉，打扮得光彩照人，他们敢把自己放到太阳底下晒晒吗？
副局长“红版图”喜欢肆无忌惮地糟践国粹，一次给离退休干部开茶话会，会后联欢，他声情并茂地演唱了裘盛戎的名段“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博得了阵阵掌声，只有老尚无动于衷。“红版图”知道老尚对京剧颇有研究，很谦虚地征求老尚的意见。老尚说，精彩绝伦！“红版图”高兴地笑眯了眼睛。老尚接着说，裘盛戎地下有知，也会惭愧。“红版图”愈发兴奋，脸上的胎记红得盈血，连连说，老尚，过了，过了啊。老尚说，裘盛戎惭愧的是，有人竟然能把他的名段唱出梅兰芳的韵味来！“红版图”的脸一下拉了下来，牙齿咬得咯咯响。
老尚很佩服我们科长，说老郑才华横溢，可惜的是不会撒谎。小林说，诚实是做人的美德啊。老尚说，在官场上，这种美德是最要不得的东西。君不见，学会撒谎步步高升，前途无量。诚实的人任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最终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小水对老尚的“宏论”颇不以为然，说，您老以偏概全了！我说，小水，你还别不服气，你举出一个实例来说服我。小林眼朝天想了半天，摇摇头，无语。
局里传达上级文件，老尚眯着眼睛听，不一会儿鼾声如雷。“红版图”拍醒他，不动声色地说，老尚，大家都说过了，你也说说吧。老尚说，这说话也要讲个排排队，分果果。重要领导说话叫做重要指示，次要领导说话叫做重要讲话，再次要的领导讲话叫发表讲话，再再次要的领导说话叫发言，我乃一介布衣，也就是说说吧。“红版图”很有涵养地说，那就说说吧，说说你对文件的认识。老尚口若悬河，引经据典说了很长的一段话。“红版图”没有达到让老尚出丑的目的，违心地说，嗯，说得还不错。老尚说，这话我爱听。每次对我老婆撒谎的时候，我老婆就这么鼓励我。“红版图”气得大骂老尚不知天高地厚。老尚很认真地问，那你告诉我，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我们科长说，老尚，咱们不巴结领导，也没必要总给领导添堵啊，你说是不是？老尚不客气地说，所以说，你能混个科长职务，我至今还是一介布衣。我说，老尚心里明白得明镜似的，就是离领导太远了。老尚说，离领导近了，离我自己就远了，就不是我老尚了。老尚自有老尚的风采，桀骜不驯，刚直不阿，质本洁来还洁去。小林说，老尚，不带这么表扬自己的。小水说，人家老尚既有傲气，也有傲骨，令人钦佩。老尚握着小水的手，知我者，于得水也。不过，你可不能学我，学我者死。
科长有一份文件需要“红版图”签发，“红版图”不在办公室，遇到老尚，随口问了一句，阎局去了哪里？老尚肯定地说，在开会。科长难得地开了句玩笑，阎局给你汇报了吗？老尚笑笑，不语。科长果然在会场找到阎局。回过头对老尚说，你真是料事如神。老尚很正经地说，领导就是开会！
老尚去年底得了一场大病，我们去医院看他。科长说，老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尚说，死也要分级别的，最高层次是不可估量的损失，次高层次是巨大损失，再次高层次是重大损失，再再次高层次是一个损失。我老尚死了，人家就说，尚疯子终于死翘翘了。我说，您老人家可能混不到“损失”的行列了。老尚笑道，领导不待见的人自有其优越性。小水说，有什么优越性？老尚说，我前些天逛到了阎罗殿，阎王对我说，尚疯子，你怎么来了？我说，您老人家让我三更死，我岂能活到五更？阎王大怒，说，你在阳间总是诋毁领导，我们这里岂能留你？小的们，将这厮给我乱棍打出！就这样，我又还阳了！小林说，老尚，你够可以的，鬼都怕！老尚说，我这次把阎王得罪了，下次肯定轻饶不了我。我死的时候，你们要帮我写份报告给阎王爷，就说老尚心里万分尊重领导，之所以混了一个恶名，完全是酸葡萄心理。往往对领导嗤之以鼻的人，恰恰是最想接近而没有办法接近领导的人。当然了，还要多烧些纸钱，给咱打点打点，好歹也给咱弄个股级科级啥的。
年初，老尚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开完座谈会，到我们科进行告别演出，他的眼睛湿润了。科长说，老尚，别这样，咱们都有这一天。以后，你就真的无官一身轻了。老尚说，我不是留恋这官场，是还有一个心愿没有完成。他的心愿我们都知道，老尚曾经给局里提交了一份关于塌陷区危房改造的调研报告，一直没有得到答复，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科长说，你放心，我会接着催办的。小林说，我们一定继承您的遗志，把危房改造进行到底。老尚破涕为笑，继承遗志也是要分档次的……我说，算了，您老别再胡说了。老尚说，我正经说话的时候，往往被当成胡说；我胡说的时候，又往往得到领导的赞赏。小水说，尚老，您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老尚说，如果我良心泯灭了，在官场就混出头了。
看着老尚远去的背影，科长轻轻说了句，老尚自有老尚的风采，“疯话”连篇，心底坦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