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寻三十六岁,是个作家,在香水县文化馆上班。按理说,这该是一份多么让人羡慕的工作,可楚千寻并不多么喜欢,也许他曾经很喜欢吧,打工那么多年,他盼望的不就是能有个安静舒适的环境好好地写作吗?但等他得到了这一切后才突然发现,这一切离他想要的东西似乎还很远。于是他迷茫,曾经的那份梦想到哪里去了?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有很多事需要去做,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一样。又有很多时候他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让他透不过气来。
许一辉就说:“你得抑郁症了,快找个女人结婚吧。”
楚千寻心里却苦笑,抑郁症?这与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烦恼还是如影随行,特别是最近,楚千寻就觉得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不太对劲儿,这不,就如今天中午吧,为了赶写一个五一晚会的小品剧本,他在办公室加班到了近一点。好容易写完,也饿得有些发晕,他想快点找个地方填写饱肚子,再回家休息一下,可他那破摩托却又罢工了。那辆二手摩托楚千寻已经骑了三年了,近几个月来却动不动就出点小毛病,大概也是专门给他来添堵的吧。
楚千寻气急败坏地把车子推到文化馆门口的摩托车维修铺,修车的师傅老李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查看一辆摩托车的排气管,楚千寻用脚踢了踢老李的屁股,老李扭过头来看到又是楚千寻,就皱皱眉头问:“又坏了?”
楚千寻说:“又打不着火了。”
老李也不说话,低下头去继续鼓捣那个排气管,直到楚千寻有些不耐烦了,老李才拍拍满是油污的手站起来,走到楚千寻的摩托车跟前,用脚踩了踩发动杆,说道:“这破车还要啊?二百块钱卖给我得了,省下点修理费也好攒着去买辆四个轮的。”
楚千寻没好气地说:“我要是能买得起四个轮的,还来找你啊。”
老李撇撇嘴:“你这堂堂的大作家,写一篇稿子稿费就哗哗的来了,还跟咱这出苦力的哭穷。”
楚千寻苦笑一下:“有你说得这么容易就好了,我还不早写出座金山来了。”
老李又踩了半天也没把摩托打着火,就说:“你看这里这么忙,都在等着,要不你放这里,下午修好再来骑吧。”
楚千寻看了看站在旁边等着老李给修摩托的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也抬头看着楚千寻,一副担心楚千寻要加塞的模样,楚千寻只好无奈地把车放下。
其实楚千寻的住处离文化馆并不远,出了文化馆大门,顺着那条大路直接往南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时再往东拐就到了,步行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整个香水县城也并不大嘛,东西不过两条街,南北也不过三条街,还都很没有文化地叫做南街北街,东街西街,中心街。文化馆就在中心街与北街的十字路口稍北一点。这个路口算是县城的中心点了,县委县政府、公检法、电影院以及县里一些重要部门都集中在这附近,而中心街的南半部算是商业区,这里商铺林立,卖什么的都有,行人也比较多,有时还非常拥挤,骑车真还不如步行。但楚千寻大多数时候还是不想步行的,他觉得走路的时候人的思想容易松弛,就容易想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大多又是不愉快的,所以楚千寻宁愿不想。
楚千寻不愿意想,可事情偏偏还是来找他,这不,楚千寻刚走了没几步,才到十字路口,就接到了一个他最不愿意接的电话,是前妻林飞红。
林飞红的声音通过电话传过来时就变得温柔无比,当然林飞红本身也不是那种凶悍的女人,只不过如今在楚千寻眼里,无论她的声音还是形象都有些过于做作了。
林飞红说:“在哪儿呢?”
“有事快说。”楚千寻有些不耐烦。
林飞红却依然脾气很好地说:“千寻,过几天就是蹦豆的生日了,我们一起给他过生日吧。”
“你已经打电话跟我说过了。”楚千寻烦躁地说着,转头往四处看,不远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乱,似乎是一辆骑摩托车撞了一辆自行车,两个人站在那里张牙舞爪地理论,还有一群人在嘻嘻哈哈地围观。
“我是想问问你,你觉得我们是在他奶奶家给他过生日好呢?还是我们两个人带他出去吃点东西?”林飞红又说。
“你随便,想怎么给他过就怎么给他过,我没空。”楚千寻没好气地说,不等林飞红回话就挂了电话。
再抬头去看那边撞了车子的,但他们却已扶起各自的车子走了,只留下几个围观的人似乎还在那里意犹未尽地议论着。
怎么这世上净是浮躁和无所事事的人?楚千寻暗想着,心里不由得又开始烦恼了。楚千寻离婚后带着儿子搬回了母亲家,但因为受不了母亲整日的唠叨,就一个人又搬了出来,把儿子留在了母亲家。而林飞红本来一心想嫁给那个人,没想到人家却不离婚。林飞红跟人家闹了半年,最终还是被甩。被甩后的林飞红却又回过头来想跟楚千寻复婚,只是楚千寻已被伤透了心,一直不想理她。但这一年多来,林飞红还是动不动给他打电话,而且每次都是以儿子为理由,让他无法拒绝。可自己去还是不去呢?儿子早就说过生日那天让他带着去动物园玩,他也答应了,如果那天他不去的话,儿子肯定会不高兴。可如果答应去了,他又实在不想见到林飞红。
唉,人活着,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的事情呢?
楚千寻继续往前走,阳光很毒,楚千寻走得浑身有些发热了,他拉开那件穿了一冬的深蓝色羽绒服的拉链,站下,抬头看看天空,天空柔蓝,有些耀眼,几片云若有若无地浮在路边的一排国槐上面,而路上的行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五颜六色的春装,连脸上似乎都抹上了明媚的春光。
春天,在楚千寻还没有发觉的时候就已经悄悄来临了。
到了第二个十字路口往东拐,走不到一百米,在楚千寻租住房子的小区门口,就是张二哥米线店,想想就算回去也还得自己做饭,楚千寻就拐了进去。
张二哥米线店是香水县城最早的一家米线店,门面不大,只有两间,可生意特别好。虽然这两年又开了好几家什么香妹子米线,阿香婆米线,罐罐香米线,以及什么云南米线过桥米线之类的,但楚千寻还是觉得只有张二哥米线店最对他的胃口,热腾腾麻辣辣,浮着厚厚一层红油的一大海碗米线端上来,楚千寻常能吃得满头冒汗,满口留香。
不过楚千寻知道这个店老板其实并不姓张,而是姓徐,但他的店为什么叫张二哥米线店呢?楚千寻一直想问,却又觉得多此一举。管他是什么张二哥徐三哥呢,他吃的是米线,又不是名字。
楚千寻在张二哥米线店坐下,那碗热气腾腾的米线刚刚端上来,腰上的手机就响了。楚千寻拿出来一个看,是许一辉。
楚千寻摁开接通键,许一辉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就急急地传过来:“哥,你在哪儿?”
楚千寻与许一辉几乎隔不了几天就见一次面,但许一辉很少叫他哥,只要一叫哥,楚千寻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儿,于是不耐烦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许一辉却不回答,继续问:“你现在在哪儿?”
“张二哥米线店,就是我住的小区旁边。”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一会儿就过去,你快点出来等我。”许一辉说完就挂了电话。
楚千寻把手机放回去,吹了吹米线上那层厚厚的红油,就吸溜吸溜地吃起来。
米线还没吃完,楚千寻一抬头,就见许一辉的牌号全是8的银白色雪铁龙就已到了米线店门口了。
楚千寻故意慢腾腾地一根一根地挑着米线吃着,并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许一辉下了车,又急匆匆地推门进来。
许一辉身高一米八,四方脸,大背头,西装革履,相貌堂堂,又是县宣传部长的乘龙快婿,才刚刚三十二岁,就已经当了香水县财政局副局长两年了,或许马上就可以再往上升一升了,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这种小饭馆他当然是很少来的,只见他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对上前打招呼的店老板理也不理,只顾四处转着头寻找楚千寻。
楚千寻不想再逗他,就几口吃完那些米线,然后站起来随着许一辉走了出去。
原来刚才许一辉跟人喝酒,喝多了,醉醺醺的开着车,竟把一个好端端骑摩托车走路的人给撞了,那人倒是没受多大的伤,如果按正常程序处理的话,说不定只花点医药费和摩托车维修费就行了,可问题是当时许一辉吓懵了,连停也没停开着车就跑了。跑到半路上许一辉才清醒过来,明白这下可更坏事了,成了肇事逃逸。当然这事若是出在别人的身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毕竟有点职务,又是升迁的紧要关头,在这个时候,要是出点什么小差错可真不是件好玩的事情。
许一辉左思右想,想到的自然是楚千寻。
“哥,你一定要帮我啊。”许一辉那张原本英俊的脸上此刻却写满猥琐,一时让楚千寻很有些看不起。
但楚千寻定了定神,还是问道:“没人看见是你开的车吧?”
许一辉忙回答:“当时那条路上的行人很少,应该没有。”
楚千寻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地说:“这样吧,就说那人是我给撞的吧。”
好了好了,认了吧。楚千寻悲哀地想。
自己不过是一介草木之人,说得好听是县文化馆的一名文艺辅导员,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一个因为会写两篇文章而被特招进文化馆的农民。没权没势,没地没位,不打算往上爬,也没能力往上爬,别说只是顶一下肇事逃逸的罪,就是把他拘起来,让他蹲几天班房,对他的前途影响也大不到哪里去。而且是谁给了自己这一切?是谁让自己这几年还一直受人家的恩惠?说实话,自从自己进城这几年来,老家村里的人几乎都把楚千寻看成了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们不管有什么事都喜欢来找楚千寻帮忙,比如买个电器,去趟医院,找个工作,打个官司,甚至连进城逛街饿了,都要找到楚千寻,让他管顿饭。但楚千寻除了会写几篇文章还会什么?所以一有办不了的事他就找许一辉,而这些事无论大小,多数只是许一辉一个电话就能解决得了的。人不能有恩不报,此时不帮,还要等什么时候?
那么,帮吧。
“哥,你是我的亲哥,你帮了我这次,我忘不了你。”许一辉几乎要给楚千寻跪下的样子。
“别这样说,咱们谁跟谁啊,你帮我那么多,我还没说多少感谢的话呢,你有事,我能不帮吗?”楚千寻虽然心里很烦,但嘴上还是很豪气地说。
从许一辉手里接过车钥匙,楚千寻开着去交警队投案自首,转头看见许一辉正站在路边开始打电话,他知道,这是许一辉开始为他求人“帮忙”了。
马路边上有两个穿校服的中学生正在发着宣传单,行人接过去,有的看也不看拿着继续走路,有的只是瞟一眼就随手扔在地上,于是那地上红的黄的绿色宣传单便像落叶一样落得到都处都是。在两个中学生背后的马路牙子上,并排着两张课桌,一张课桌上摆了两把暖壶和几个一次性纸杯,另一张课桌上放着一个打气筒,课桌后面还有两个也穿校服的中学生无精打采地呆坐着,而在他们后面的两棵树上,正挂着个大红色的条幅,上写着“学习雷锋日”。原来又到三月五日了,楚千寻暗想。
二OO六年三月五日,学习雷锋纪念日,楚千寻开着许一辉的车进了交警队自首。他想,全当自己在学雷锋做好事吧。
楚千寻虽然会开车,但没有驾驶证,无证驾驶,肇事逃逸,听上去罪过不小,但有许一辉在背后不遗余力地找人打点了一切,而且被撞的那个人也不过受了点皮外伤,所以大家商量了一下,私了算了。陪了五千块钱,算是医疗费误工费什么的。当然,这些钱都是许一辉去交上的,不用楚千寻自己花一分一厘,甚至话都不需要楚千寻多说。
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毕,许一辉又说要请被撞的人和交警队几个处理事故的人一起喝酒,大家推让一番,来到在交警队旁边的“心连心酒家”,许一辉像大恩人一样坐在主陪位置上,楚千寻坐最下面的副陪,被撞的那个人的一个什么亲戚,也就是香水县某局的什么小领导,跟许一辉早就是熟人,就坐在主宾位置上,副主宾是处理事故的张队长,被撞的人,大家都叫他小李,和交警队的小刘依次往下坐,毕竟是小县城嘛,巴掌大的地方,拐不了两个弯就都是熟人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喝着酒,就像多年的朋友。
但楚千寻还是觉得心里有些窝囊,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夹在一群道貌岸然的演员当中,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于是只好拼命地喝酒,最后醉得跑到卫生间吐酒的时候,林飞红的电话却又过来。
“在哪儿呢?”这是林飞红每次不变的开场白。
“有、有什么事,你快说。”楚千寻不耐烦地说。
“你怎么了?喝酒了?口气这么冲啊?”林飞红却不气不恼。
“不说,我就挂了。”楚千寻越发地不耐烦。
“哎,先别挂,我只是想跟你说,明天我先带蹦豆出去买东西,午饭在蹦豆的奶奶那里吃,你到时一定早点回去。我们虽然离婚了,但孩子没有过错啊,平时见不到我们,过生日难道也不能跟爸爸妈妈一起吗?”
楚千寻这才想起来,原来明天就是儿子蹦豆的生日了,这两天忙许一辉的事,差点儿把这件事忘了。
楚千寻的口气软了下来,说:“好吧,明天,我早点回去。”
挂了电话,楚千寻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蹦豆那张小小的脸,一种温暖的柔情就从心里汩汩地流出来。蹦豆六岁,秋天就要上小学了,自从知道父母离婚后,小小的年纪就特别懂事,但他也毕竟只是个孩子,有时无意中说出一些想家之类的话,也足够楚千寻难过的了。楚千寻这样想着,心里又不由得难过起来,但转瞬这难过似乎又变成一股血气从他的心底流向了他的脸和头,让他烦躁起来,胃里也同时一阵翻滚,他又趴在水池上哇哇地吐了起来。
吐完了酒,脑子清醒了,楚千寻就知道自己还得再回到酒桌上继续演戏。
进了屋,小李站起来,不依不饶地大嚷:“是不是跑出去躲酒去了?不行不行,我们喝了两圈了,你再补上。”
“好,好,我喝。”楚千寻对他很反感,但还是装作很豪爽的说。
反正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大家也都成了朋友,不打不相识嘛。酒桌上的气氛热烈而且友好,似乎谁都想不起大家是因为什么聚到一起来的,也许他们自己都以为他们已经相识了很多年了吧。最后,除了许一辉和交警队那两个人,因为单位有禁酒令不敢多喝以外,楚千寻和小李都喝大了。
小李抱着楚千寻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哥,你不够意思,不够意思,我们还得喝。”
“喝,改天继续喝。”楚千寻也醉了,但他的头脑还算是清醒的。
“好,一言为定,到时我找你。”小李说。
“好,一定。”楚千寻说。
“一定。”小李还是拉拉扯扯地不肯放手
“一定一定。”楚千寻又说。
送那几个人上车走远,楚千寻和许一辉同时都松了一口气,楚千寻听见许一辉嘴里好像骂了一句什么,但没听清。
看到楚千寻在看他,许一辉咧嘴一笑,说:“今中午没喝痛快吧?下午咱们接着喝。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走吧,我想到河边逛逛。”楚千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