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前《五季图》的买家是南京江宁大茶商靳万喜,家财万贯,在南京、镇江、无锡、扬州等地拥有十多处茶庄,高淳、句容一带产茶地有数百亩茶园,当地人形象的说法是"靳山银山",积累的财富几辈子都用不完。
难能可贵的是靳万喜不赌博,不好女色,不抽鸦片,有钱人那些恶习他一样不沾,唯一爱好就是收藏古玩。按说这是雅趣,不仅能陶冶情操,丰富历史知识,了解历朝历代掌故,还有分散投资、预期升值空间的作用,因此打开始起靳家都表示支持。
或许茶生意太顺利的缘故,使靳万喜养成了不容置疑的自信,只要他认定的事便听不得反对意见,一意孤行到蛮横的地步。这个脾气在茶生意方面还好使,毕竟几十年丰富经验以及茶圈里广泛的人脉资源,再错也不至于离谱。
但收藏古玩不同。
自唐宋起就有造假之风,至清代连皇帝都参与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瓷器,素来有康仿成化雍仿宣之说。有个未经考证的典故是,康熙得到成化斗彩鸡缸杯后爱不释手,命令工匠仿制了20只,然后亲手砸掉其中有瑕疵的12只,再将八只作为成化斗彩赐给大臣。大臣们自然如获至宝--皇帝御赐的还能有假,康熙也为巧夺天工的仿制暗暗得意,可谓皆大欢喜。然而那些持有号称祖传珍宝、皇家藏品的藏家们听到此类故事,岂不汗流浃背,遍体生寒?
皇帝如此,民间仿制更是猖獗,以至于清代著名收藏家、诗人袁枚叹道:余尝收藏多年,真品不过十之三四矣。袁大才子出身名门世家,可谓见多识广,他的藏品过半都是赝品,其造假工艺之高明可想而知。
古玩收藏史,说穿了就是真假之辨的斗争史,这个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业内流行的说法是再出色的鉴定师一生起码会在大件上打三次眼,因此又有"低仿骗低手,中仿哄庸者,高仿欺高手,绝仿砸大师"的说法。
专家如此,以靳万喜粗浅的业余水平可想而知,况且他那又臭又硬的倔脾气,是标准的"羊牯"级低手。
他花了20多年时间四处收集古玩,专门在钟山脚建了座"古韵史院",按青铜器、陶器、瓷器、玉器等分九个展厅,展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名气传开后,上门兜售的古玩贩子越来越多,每件东西背后都能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大户人家的落魄公子昏倒在家门口,被救起后感其恩德,临行前赐了只玉佩;到山里打猎无意看到樵夫家用钧窑瓷碗喂猫;朋友病重托孤,无以为谢,留了只宣德铜炉,等等。要在老北京琉璃厂那一带听这种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可靳万喜信,把故事认真记下来装订成册,作为收藏佳话。
后来那些人越来越过分,送的东西也越发荒诞不经,什么夏桀与妹喜喝过的青铜三足环蛇杯、孔子教书用的惊堂木、诸葛亮亲手制作的孔明灯、西门庆最喜欢的香粉桃花扇。。。。。。最古怪的是款识为"大清乾隆年制"的夜壶。诸如此类都被靳万喜当作宝贝高价收购,郑重其事陈列在展厅。
靳家人意识到他对收藏已陷入狂热--尤其准备卖掉两家茶庄购买张飞的"丈八蛇矛枪"时,遂重金聘请北京最有名的鉴定师高老爷子过来指点。高老爷子参观完"古韵史院",出门时语重心长说了一句:
"先生当以茶业为重,收藏古玩权当玩玩,不能当真。"
回北京途中他对陪同人员喟叹道:"满屋贼光,想找件真品都难。"
到这等地步靳万喜依然执迷不悟,因为他坚信自己是对的,别人反对是出于眼红忌妒,或者压根儿不懂古玩精髓所在。然后一家家茶庄被变卖,接着是茶园,换来一大堆令人啼笑皆非的所谓古玩。
7年前,在经历一连串打击--靳万喜试图卖掉几件古玩补贴家用,结果鉴定下来满屋子收藏几乎都是赝品,他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抱着三万大洋购买的假宣德铜香炉沉河自尽。之后家人变卖家产作鸟兽散,显赫一时的靳家彻底败亡。
季凯和栗语蓝来到江宁,昔日占地几十亩,亭台楼阁俱有的靳府已被拆分成十多家民宅,而钟山脚下的"古韵史院"则转了四五回手,现在是美国人办的慈善教堂。
无论江宁人还是奥尼尔神父都说不清靳家后代的下落,但都记得那套《五季图》确是靳万喜藏品里唯一卖出大价钱的,好像被一位宁波皮货商以五千大洋购得--当初靳万喜花了一万六千大洋,虽说损失惨重,已是最好的结果。
宁波素以生产皮具闻名,在南京做皮货生意的不下四五百人,而且这个行业流动性大,今年在南京,明年没准到了济南,不像茶商那样稳定,有固定的进货销货渠道和经营范围。
无奈之下两人找到栗语蓝的父亲栗科长,他在汪精卫的南京国民政府财政厅里做事,官虽不大,由于手里握有财权,结识的朋友非常多。经他帮助,季凯找到南京收藏界名宿恽代白。
"7年前五千大洋比现在值钱,是笔大买卖,"恽代白回忆道,"因为靳万喜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羊牯',藏品几乎没真的,宁波那位皮货商很慎重,特意邀请了几位古玩商前去鉴定,具体哪些人我忘了,都是古玩市场的卖家吧,不算太有名气,但在书画鉴定方面很有经验,他们确定是真品后皮货商便当场开支票买下来。"
栗语蓝与季凯对视一眼,问:"恽先生能否记得一两个人的名字,或是他们的店铺?"
"此事我也是事后听说,毫无头绪,倒是那位皮货商。。。。。。中山门附近好像有个店面,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两人驱车来到中山门,这一带有十多家皮具店,但没人收藏古玩。问及往事,有人记得6年前有位宁波老乡因进了批假货损失惨重,被迫卖掉所有东西只身去北方投靠亲戚,其中好像有套价值不菲的古画。
"买家是谁?"季凯急忙问。
那人耸耸肩,与几个同行用宁波话交谈了会儿,说:"当年协助他甩卖的杨老板回宁波进货,已经半个多月了还没回来。。。。。。以前听杨老板说甩卖时来了个大官,出手很大方,挑了整整一车皮具,可能把那套画也拿走了。"
"什么大官,叫什么名字?"
"不好意思,实在不知道啦。"那人歉意道。
季凯气沮。
栗语蓝盯了一句:"大约哪个季节?"
"夏天,天气最热的时候,反季节甩卖所以价格很吃亏啦。"
见实在问不出情况两人转身离开,临上车时那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高声说:"好像是厅。。。。。。厅长!"
6年前南京经历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之后汉奸梁鸿志在日本人扶持下成立"维新政府",因为年初大批国民政府官员逃离,没走的也隐姓埋名,梁鸿志不得不临时拉了些商贾名流充门面,一时间厅长、局长、主任的帽子满天飞。
那位厅长在夏季出现,应该是维新政府官员,这个范围大为缩小--尽管两年后维新政府解散并入汪精卫的南京国民政府,但为了稳定政局需要,绝大多数官员得以续任,很可能就是现职官员。
栗科长对女儿的要求百依百顺,从来不问为什么,没隔两天便设法搞来各厅厅长、副厅长名单,再根据平时嗜好逐个筛选,最终圈出五个人的名单,两位厅长,三位副厅长,均有收集、赏鉴古玩的爱好。
查到这一步栗科长表示无能为力了。南京政局动荡、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的复杂程度不亚于上海,军统和中统神出鬼没的暗杀行动,76号特务以血还血的反制,使高官们噤如寒蝉,步步小心,除了必要的活动深居简出,而且侍卫、保镖不离左右,绝少单独会见陌生人。
别说问话,想靠近他们都难。
两人只得再次拜访恽代白,期望从南京收藏界和古玩商中间搜集信息,奔波了几天一无所获。失望之余两人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重回中山门,结果一下子碰到帮宁波皮具商甩卖的杨老板。
虽说6年前的事,杨老板仿佛历历在目,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那位宁波皮具商叫詹汉臣,已在南京经营了六七年,正是生意步入正轨可以松口气坐在家里赚钱的"黄金期",手头宽裕,也有闲暇收集些古玩,淘淘旧货,每当捡到大漏还邀请宁波老乡们喝酒赏玩。然而就在这当儿出了桩意外,他从安徽进的一批原料从长江通关时被水警扣留,隔了两天将他拘去问话,说经鉴定整批货全是假的,有坑害民众、扰乱市场之嫌,非但没收货物、罚六千大洋,还要蹲几个月监牢!
詹汉臣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哪遇过这等阵势?吓得不知所措。幸亏同乡里见过世面的点拨说这些官老爷都是漫天要价,花钱打点打点没准能就地还钱并逃过牢狱之灾。于是托朋友四处找关系,奇怪的是每个环节经办人都坚辞不受,并吞吞吐吐暗示此事另有玄机。就在詹汉臣感到绝望,做好坐牢的心理准备之际,中间人托来话,说有位大官看中他收藏的一套古画!
事情到这个分上詹汉臣已没有别的选择--进了监狱更没法保护店铺财产,遂一口答应。之后中间人又说人家不是白拿,要给钱的。詹汉臣哭笑不得,答应的同时开始清仓甩卖,打算了结此事后永离这块伤心之地。因此就有了后来那位大官亲自来取画并"买"走一车皮具的一幕。
"古画连同四五十件皮具,总共给了一百大洋,"杨老板咬牙切齿说,"小詹说单那套画就花掉五千大洋!黑,****的真黑啊!"
"那位大官长什么模样?"季凯问。
"跟我差不多高,胖墩墩的,细眼睛,厚嘴唇,留着一绺胡子,眼睛贼精贼精一看就不像好人。"
"他说过什么话没有?"
杨老板想了想:"和小詹进里屋拿古画时,两人在里面嘀嘀咕咕好一会儿,出来后小詹脸色很不好看,原先计划回宁波老家的,后来突然改变主意去北方投靠亲戚,"杨老板蹙眉道,"其实小詹的哥哥在宁波搞得不错,而北方亲戚。。。。。。以前从没听说过,当时我还劝他来着,他好像一肚子苦衷只是摇头,没几天就悄悄走了。"
"没跟你透露什么?"栗语蓝不愧是律师,循循善诱说,"仔细想想,也许叹息时提过半句,也许没头没脑有所感慨,也许说过忠告之类的。。。。。。"
"嗯--"杨老板是实在人,果真凝神沉思,想了大约七八分钟猛拍大腿说,"有了!古画被拿走的那天晚上我们俩在对面小饭馆喝酒,旁边桌上正聊方山脚下发现明代古墓的事,据说日本人派了几辆卡车去抢墓里的古玩,还说单一套雍正琅珐彩瓷就值几十万大洋云云,我听得心里痒痒的,羡慕地说他娘的谁有福气弄上一套才快活。他仰头一下子喝掉大半盅,深深叹了口气说老兄啊,记住兄弟的忠告,再有钱都不能碰古玩,千万记住。"
"就这一句?"季凯问。
"正好老板上菜,又扯到别的话题。"
能了解到这些已是重大突破,谢过杨老板后两人回家将那位厅长的外形一描述,栗科长立即说:
"郑厅长,农矿厅郑厅长!"
郑颂昌原是CC团即陈立夫、陈果夫建立的"中央俱乐部"成员,曾在感化院担任特务处三课课长,后来升为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二处处长,CC派解散后仕途受挫,一直赋闲在家,好容易等到梁鸿志组阁便迫不及待跳出来,先后任苏北行营副秘书长、苏北绥靖公署参谋长、组织部副部长等职,并入南京政府后获周佛海青睐,委以农矿厅厅长一职。
在苏北任职期间,郑颂昌残酷镇压农民运动,以高压政策和恐怖手段破坏共产党地下组织,是刽子手式的汉奸,多次遭到狙杀,最危险的一次子弹离心脏只差半公分,因此惶惶如惊弓之鸟,每次外出旁边侍卫围得像铁桶似的,宅院更是戒备森严,七八条狼狗昼夜不停地四处巡逻,唯恐有刺客潜入。
刚到南京他还偶尔到古玩街溜达,寻找捡漏机会,后来军统、中统与76号的明争暗斗习卷到南京,他便足不出户,有些不太重要的会议都能推就推,保命要紧。
对付他强攻不奏效,即使金特派员也帮不上忙。
季凯与栗科长商讨了几种办法均不可行,不免有些焦躁。栗语蓝独自坐在窗前托腮苦思,突地没头没脑说:
"詹汉臣原来打算回宁波老家,郑颂昌为何一定要将他逼到更远的地方?也许不只是强占古画那么简单。"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但。。。。。。"
栗语蓝随手在纸片上刷刷写了几个字,拉着季凯说:"走,我们去找郑颂昌!"
"什么?"
栗科长和季凯惊讶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