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律事务所位于圣提路右边一条小街里，道路两侧是高大繁茂的法国梧桐，使街道平添幽静宁馨的气氛。
踩着吱吱直响的木楼梯来到二楼，门口戴眼镜的秘书照例询问有无预约。
"我是她男朋友，也要预约？"季凯边说边往里面闯。
秘书僵在座位上，半晌才哆嗦着拿起话筒："栗。。。。。。律师，有客人来访，他，他说是您男朋友。。。。。。"
"他已经进来了。"
栗语蓝放下电话，对推门而入的季凯说："为了个人方便撒点谎可以谅解，但不能建立在损害别人声誉的基础上。"
"若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不可能找你。"
"是吗？当初的约定是永不见面。"她淡淡说。
"是，一晃12年过去了，你还是那样，丝毫不见老。"
栗语蓝莞尔一笑："如果是夸我，那多谢了。"
"但我遇到麻烦，天大的麻烦。"
季凯原原本本讲述了那天夜里被绑架的经过，包括每个细节，金特派员的每句话。栗语蓝听得很专注，不时在纸上记下要点，听完后蹙眉沉思良久，道：
"你怀疑我？"
"如果不是《五季图》而是其他任何画，我都不可能跑到这儿，12年前那件事只有你我。。。。。。"
她抬头阻止他说下去，两人沉默了会儿，她说："你亲眼见到拍卖行那套画？"
"没有，正在设法接近。"
"想过没有，万一拍卖行持有的就是十二年前的，怎么办？"
"不知道，"季凯坦率道，"此刻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依我看你是不敢想，你担心其中有阴谋，又不愿搭救妻儿的道路太曲折。"
一语击中季凯软肋。
他颓然倚到椅背上，语气低沉："那么多国宝级名画，为何单单选中《五季图》？为何恰巧找到我？跟76号相比，军统也非省油的灯，即使找到画能否兑现承诺？想到这些真是心惊肉跳。"
"因此你什么都不想，义无反顾把我拖下水。"她半调侃半当真地说。
季凯抬头凝视她："上海滩虽大，值得信赖的，能在关键时刻帮我的只有你。"
这句话轻轻拨动她的心弦，泛起莫名的忧伤和涟漪，思绪一下子飞到十多年前的青涩校园。。。。。。
"唉--"
栗语蓝微微叹了口气，款款走到窗前，抚摸自己依旧柔嫩光滑的脸蛋，幽幽说："你害人不浅哪，季凯。"
"语蓝，我。。。。。。刚才只是开个玩笑。。。。。。"季凯不安地说。
她摆摆手："不是玩笑，时至现在我仍是孑然一身，所以你把秘书吓坏了。"
"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心烦意乱回到座位，"换个话题吧，你要我干什么？"
"弄清拍卖行那套画的来龙去脉，追踪当年那套画的去向。"
"那就是两件事了，拍卖行涉及你的本行，应该能搞定，我就负责追踪吧。"
季凯暗暗佩服她的机敏果断，短短工夫就将看似杂乱无章的乱麻理顺，道："拍卖行那边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替卖家保密是例行条款，为保护卖家拍卖行也可以拒绝透露最近两手交易，因此需要特殊手段；追踪12年前画的下落也非易事，单我这些年掌握的信息就换了好几手，凭你一人之力恐怕。。。。。。"
"噢。"
她简单应了声陷入沉思，整个办公室墙角的落地钟"嗒嗒嗒"响个不停。
"儿子一定很可爱吧？"她突然问。
他的心一阵刺痛，惨淡地摇摇头："别提了。"
"在你心目中，儿子的地位占据绝大部分吧？"
"不要这么尖刻，我希望母子平安。"
栗语蓝又叹了口气："我并非存心刺激，而是提醒你要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我想过了，你的事相当复杂，调查量广且范围大，我无法兼顾，只能暂时停止事务所的工作。。。。。。"
"非常抱歉。"他真诚地说。
"但做事要有始有终，停职前我必须完成手边的案子，"她绽颜一笑，"说来与古玩有关，你正好帮帮我，尽快结案腾出手去调查。"
季凯来了兴趣："法律知识我大都忘了，不过古玩倒可以探究一二。"
栗语蓝翻开卷宗，简明扼要作了介绍。
王柏龄是十里洋场有名的纨绔子弟，其父王朴德为前朝遗老、曾任大清吏部堂子尉，仗着家族世代为官积累的万贯家产，成天混迹于上流交际圈，唱京戏、跳舞、打茶围、抽鸦片，等等，鉴赏古玩当然也是他的爱好之一。
王府古玩多半是历代祖辈留下的，数量众多，可谓累筐盈橱。这种氛围熏陶下王柏龄练就一定的鉴赏水平。但他与十里洋场其他花花公子一样，风流倜傥却不专情，学识广博而不精通，正是这种浅尝辄止的毛病害了他。
4个月前王柏龄被几个损友怂恿投资房地产，王家家产虽厚，贸然拿一大笔现款也困难，于是经人介绍到九江路的美国大通银行贷款两万元--以20件古玩作抵押。在王柏龄看来是轻而易举的事，以那些祖传宝贝的价值，随便拿两三件出售就能卖几万大洋。银行方面很慎重，特意聘请上海滩首席鉴宝师梵大师和有"毒眼"之称的鄂老六联袂出手，专程到王府进行鉴定。按约定现场鉴定为真品并出具证书后，银行立即予以封存，次日便将钱贷给王柏龄。
然而鉴定结果令人错愕，王柏龄拿出来的七幅字画、三件宋瓷、一件明青花、六件青铜器、三块古玉，经两位鉴定师一致判断只有三件真品，且均为价值相对较低的青铜器和古玉。
王柏龄闻言跌坐在椅子上半晌反应不过来，贷不到款也罢了，对他这种讲面子、讲排场的公子哥来说，最要命的是跌分！
王府藏品甚丰且基本是祖传，王柏龄虽然自诩鉴赏水平出众，而他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从没动过心思收购。祖传宝贝历经数代人把玩，怎么可能变成赝品？须知王府有专门存贮古玩的地窖，钥匙是王柏龄随身携带，偶尔有朋友前来赏鉴必定不离半步，门口还有家仆把守，不应该被偷梁换柱。
气愤之下王柏龄当场砸掉两件瓷器，经朋友劝说才勉强平息情绪，将剩余赝品胡乱卖给一家古玩店，总共折价还不到20大洋。消息传开后王府尚在人世的远房长辈们纷纷上门指责他保管不善，或者耍手段从中牟利，因为根据祖训这些古玩要一代代传给后人的。把王柏龄闹得焦头烂额，一个多月没出去玩耍。
好容易平息"内乱"，一天他闲来无事翻看《申报》，赫然发现上次被鉴定为赝品、廉价甩卖的南宋书法立轴《吴琚五言绝句一首》，以两万大洋高价拍卖，简直目瞪口呆。当初颚老六鉴定时说"吴琚"是南宋著名书法家，笔法深得大书法家米芾真昧，被赞为"形神兼备，几可乱真"，而这幅字缺乏米芾特有的俊逸洒脱、痛快淋漓的神采，应该是晚明时期伪作。
王柏龄立即联想到其他十多件"赝品"八九也被"误杀"，便雇了私家侦探秘密调查，不查还好，查的结果令王柏龄七窍冒烟：那批"赝品"流入到古玩市场后受到追捧，卖出很高的价钱，尤其是明青花竟然以惊人的九万大洋成交，最匪夷所思的是为明青花背书鉴定的居然就是鄂老六！
王柏龄也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怎会缩头做冤大头？直接跑到鄂老六家当面对质，鄂老六却表现得很无辜，说王府的跟市场上流转的根本不是一批货，有赝品必有真品。王柏龄被噎住，找不出理由争辩，灰溜溜回了家。
气闷闷翻了几天报纸，王柏龄陡然想到个关节，一拍脑袋托门路直接到警察局报案，立案依据是那幅《吴琚五言绝句一首》右下角有王柏龄爷爷王道翰的收藏名章！
鄂老六毕竟是老江湖，反驳说尽管如此还是不能证明上门鉴定的就是真品，依然存在王道翰盖了收藏名章后被换出去的可能。
双方争执不下，由于都是名人，警察局左右为难，索性作为民事诉讼推给法院。
"你担任原告王柏龄的律师？"听完叙述，季凯问。
栗语蓝诧异："怎么猜到的？"
"因为你的陈述带有倾向性，这样不利于法庭举证和辩论。"
"嗯，我倒忘了你在学校也学过法律，"她顿了顿道，"鄂老六是上海滩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想想也是，没背景没后台哪敢明目张胆吞人家祖传宝贝？跟他相比王柏龄只算不识时务、徒有其表的愣头青，所以上海滩稍有点名气的大律师都不肯接他的活儿，推来推去落到我头上。"她苦笑道。
"从当时收购'赝品'的古玩商着手，让他交代那批货的去向。"
"找过了，那家伙一副无赖相，说买回家越看越不顺眼，索性全销毁了，死无对证，哼！"
"王柏龄能提供收藏图鉴之类的证明吗？"
"只有抄录的名册清单，十多年前王柏龄亲自誊写，可惜他父亲的手稿已经遗失。"
季凯摇摇头："不具法律效力，没用的。要打赢这桩官司，除非他的损友、古玩店老板承认与鄂老六沆瀣一气，瓜分赚取的暴利。"
"可能性几乎没有，"栗语蓝皱眉道，"何况鄂老六背后还隐藏着另一条大鳄，梵大师，据王柏龄说那家伙更狡猾，那天在王府惜言如金，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个字，最后也不肯在鉴定书上签字，但鄂老六说的意见他一概同意，没半个'不'字，两人根本穿同一条裤子！我觉得上海滩所谓鉴定师都烂透了，尽是一群见利忘义、鲜廉寡耻的混蛋！"
季凯双手拍了两下，笑道："想不到栗大律师投身黑暗的司法界十多年，居然还保持正义感，难得难得。"
"难道你不觉得梵大师、鄂老六这伙人做的事肮脏龌龊？"她眉毛一挑，杀气腾腾地问。
季凯看出她动了真怒，再调侃下去说不定连自己的事都黄掉，遂正色道："古玩这行当不是有兴趣就能玩，上海滩因此倾家荡产的不在少数。。。。。。"
"他没有玩！他准备拿古玩融资，这是很正常的投资行为！"栗语蓝激动得站起来。
"玩古玩有三种，一是赏玩型，只进不出，醉心于收集自己钟爱的，终日把玩引以为乐趣，这种人是真正的收藏家；二是投机型，有进有出，以藏养藏，最终留在手里的都是精品；三是守拙型，不进不出，将古玩当作家产传代，"季凯道，"以王柏龄的鉴赏能力应当做本分的守拙型，而非四处炫耀，引狼入室，你以为呢？"
"可是梵大师和鄂老六。。。。。。"
"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是时辰未到，你何必冲在前面当正义审判者？"
栗语蓝泄气坐下，生了会儿闷气说："你的话跟那些前辈教诲的一模一样，这是现实，然而我不甘心。。。。。。莫非眼睁睁看王柏龄损失钱财，而让梵大师。。。。。。"
"上海滩不公平的事太多了，你管得过来？那点损失对王柏龄而言九牛一毛，我的事才算人命关天，你得掂清楚。"
"算了算了，这几天我尽快把诉讼结掉，实在不行转给别的律师，权当我的滑铁卢！"栗语蓝气呼呼地说。
季凯想了想："横竖今天没事，我陪你去王府看看。"
"看什么？"
"王府的古玩，如果里面假的多真的少，没准冤枉了鄂老六--这种事很常见。"
听说要查看王府收藏的所有古玩，王柏龄露出非常抗拒的神色，经历上次鉴宝的阴影，他对所谓专家彻底失去信任。栗语蓝说季凯并非鉴定师，而是古玩商，只看不说，无论结果如何绝对不会泄露出去。劝了半天王柏龄才勉强同意，但只能季凯一个人进去。
换上王柏龄提供的长袍--全身上下没一个口袋，窄袖束腰，无法偷藏东西，从曲折而狭窄的秘道下去，打开两道厚重的铁门，里面竖立着十多个紫檀木陈列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玩，粗略一数大概两百多件，靠墙堆着四只花梨木大箱，箱内存放着字画和小饰品。
"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季凯问。
"绝大多数，前几年在朋友鼓动下也买了几件，都有鉴定证书，不过。。。。。。唉！"有鄂老六的前车之鉴，王柏龄心里没谱了。
两人来到一棵红珊瑚树前，红光四溢，鲜红色的光芒将两人映得遍体通红。
季凯用手指轻轻弹了两下，道："它叫九臂观音降河妖，红珊瑚是珊瑚中的极品，又称作珠宝珊瑚，超过一厘米以上的价值便可与金、铂、珍珠、翡翠相媲美，其中粉红色红珊瑚尤为珍贵，像这株造型奇特又经能工巧匠精雕细琢的精品更是难得。"
"能卖多少钱？"
"六年前河南出了一棵，没这么高，颜色差不多，买家拿济南府城区四进四出的宅院交换，你这棵恐怕能换到外滩边的小洋房，两幢。"
王柏龄听得满脸笑容，心情明显好转。
在陈列架转了两圈，季凯停下脚步盯着一个七件套明代瓷器念念有词，良久说："色泽细腻，釉纹沉静，触手间温润滑腻，应该是宣德瓷。。。。。。是不是叫怀瑾握瑜七件套茶餐具？"
王柏龄在名册清单里找了半天，竖起大拇指道："不错，您是真行家！"
将所有藏品浏览了一遍，除了件双龙耳圆形粉彩绘画赏瓶，上面有两个孩子在玩耍，底款为"雍正御制"。季凯说粉彩绘画从康熙晚期才出现，绘制的人物又高又瘦，俗称"顶天立地"，到雍正以后景物和人物比例均有所缩小，像赏瓶上小孩的画法是乾隆以后才有，另外所用的彩料也非清代，是民国仿品常用的化工料，瓶口瓶底的描金也是假的，是日本进口的化学漆。对这个结果王柏龄倒无异议，因为他回想起介绍人就是上次与鄂老六一伙的损友，何况赏瓶价格并不高，只花了三百多大洋。
两百多件古玩只有一件是赝品，据此季凯认为上次鉴宝王柏龄确实被黑了。但怎样讨回公道呢？季凯思考了很久仍无头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