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季凯在中央大学读历史系，这是禀承父意，加强历史特别是中国古代史的研究，提升文化底蕴，有助于全面提高古玩鉴定水平。中央大学离金陵女子师范学院不太远，两校学生往来较多，一来二去，季凯认识了法律系的栗语蓝。
当年国民党政府在北方与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展开中原大战，南方则在长沙、武汉一带与红军激战，时局动荡，各大院校思潮汹涌，形成各式各样的小团体或组织。
季凯醉心于泛黄的古籍之中，对政治并不感兴趣，但受栗语蓝影响思想逐步左倾，不久便加入支持共产党的"地下苏派小组"，事实上在此之前--季凯已是栗家常客没多久，就知道她父亲栗科长是共产党员。
尽管是小组成员，并没有实质性活动，只是不定期聚会共同了解来自苏区和苏联的消息，针砭时事，指点江山，更多时候季凯总是独自坐在图书馆角落如饥似渴研究各类古玩典籍。
一天傍晚，栗语蓝到学校找他，悄悄说爸爸遇到大麻烦了，前两天盘点财政厅金库时发现少了几十根金条--这是用于采购前线急需医疗器械和药品的专项经费！在全城搜捕共党分子、"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的高压政策下，犯这种错误非常致命，要么被怀疑私吞，要么有私通共党的可能，等待栗科长的将是严厉审查和追究责任，而他原本就是共产党员，平时行动虽然隐密，可一旦追查起来难免有蛛丝马迹露出来，杀身之祸是免不了的，可能还会殃及组织其他同志。
怎么办？季凯从未遇到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大事，一时也没主意。
栗语蓝很冷静，说，尽管爸爸正和朋友千方百计寻找，估计希望不大，这年间谁私吞金条会主动招供？我想过了，目前只有一个办法，不知你愿不愿意帮忙？
季凯当即挺起胸膛说只要能帮上，我当然全力以赴。
栗语蓝点点头说很好，有你这句话没枉我俩相爱一场。接着说出她的计划：倾季凯压箱水平做件价值昂贵的古玩赝品，卖给南京收藏界有银子没眼光的土财主--她已圈定两三个"羊牯"级目标，等赝品做成后便运用社会关系进行游说，不怕"羊牯"不上当！
季凯听了非常为难。卖古玩的不做假，做假的不卖，这是古玩圈行规，也是对自身形象的保护。倘若买家拿着赝品追究，卖家说没看出来，做假者说没指望它牟利，买家来头再大只能拳头打在棉花上。
而且做假谈何容易？北京潘家园、琉璃厂，河南开封一带，那里头专门造假的作坊少则几十年，多则数百年历史，造假工艺子承父业世代相传，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技巧，没两把刷子别说拿出去蒙人，自己看了就不像。
见他眉头紧锁的样子，栗语蓝泪如雨下，二话不说转头就跑。季凯愣了会儿急忙追上去从背后搂住她，说我帮，我一定帮！
几十根金库封装金条，成色好分量足，价值几千大洋，因此必须挑知名度高、文物价值不菲的古玩做假。季凯花了一夜翻阅十多册古鉴图册，剔除过于引人注目、广为藏家所知的古玩，最终确定宋徽宗的《五季图》。
一来有关宋徽宗创作《五季图》，官方正式史书无可考证，不仅如此历代史书对宋徽宗被俘虏后在金国的活动情况都遮遮掩掩，少有提及，究其原因是这位皇帝遭遇太过悲惨，既为尊者讳，也有说多了丢汉人脸面的顾虑，毕竟修史书的都是汉学家。二来《五季图》的图鉴只在明代不知名学者编纂的某地方县志里出现过，清兵入关时烧杀抢掠，县志均被付之一炬，幸运的是季家珍藏了一套拓影本，估计是世上仅存的孤本。三来数百年期间《五季图》总是若隐若现，其传奇身世增添了它的神秘色彩。
做假之前季凯专程回了趟上海，没敢告诉父亲，而是悄悄与向来宠爱他的爷爷说了，虽吞吞吐吐，爷爷已听出与孙子钟爱的漂亮女孩有关，长叹一声，在秘不示人的酸枝木立柜里摸索了半天，取出几件东西郑重其事交给他，然后说了四个字：
"下不为例。"
看着爷爷温和慈祥的脸庞和洞察人情世故的目光，季凯忍不住热泪盈眶。
爷爷给的几件东西非常关键，缺一件都不可能将赝品做得完美：熟宣、狼毫、古砚、旧印泥--都是从世代为官的大户人家收购的，起码保存了两三百年，上面有做不出来的"古气"；《五季图》拓影图；清代仿宋徽宗瘦金体写的"天下一人"名章，惟妙惟肖足以乱真，倘若季凯做假，单镌刻这枚印章就得四五天，还达不到这等效果。
准备工作就绪，季凯闷在学校外租居的屋子里独自对着《五季图》拓影图领会揣摩，同时拿笔写写画画，其间连栗语蓝送饭菜进去都恍若未闻，嘴里念念有词，仿佛走火入魔似的。枯坐了十多个小时后，他蒙头睡了一觉，起身后一口气画了五幅图，放在拓影图旁边比较，栗语蓝拍手道，非常像了。谁知季凯摇摇头说那还不行，遂继续在拓影图前呆坐。
第三天早晨栗语蓝看到第四稿时惊呆了，叫道，比原版好看，季凯说这点水平哪及宋徽宗百分之一，因为拓影效果问题，体现不出画面质感和韵味，不过应该能骗过没见过原图的人。
又反复练习了几遍，直到每个环节都流畅灵活才取来古砚、熟宣、狼毫等--这些东西用一点少一点，不可能再有了，浪费不起，当下一气呵成仿作了《五季图》，然后依照古画每个细节进行做旧、加工润色，零零碎碎又用了三四天时间。
这期间栗语蓝买通一些对古玩半懂不懂的所谓内行到几个"羊牯"级买家面前游说，经过观察和权衡，最终将目标锁定于江宁大茶商靳万喜。说来有趣，在众多不良古玩商的怂恿下，靳万喜已经收集了包括朱元璋在内的十多位皇帝"御笔手书真迹"，唯独缺宋徽宗"真迹"。为何没人仿呢？可能因为宋徽宗名气太大，作品风格又很独特，相对比较难于做假，不如弄些诸如刘邦、王莽、孙权等神仙也没见过的"真迹"。
交易那天季凯和栗语蓝带着画亲自登门，展开画轴，古色古香的"古味"和每个细节都兼顾到的做工，加上季凯精辟详尽的讲解，喜得靳万喜合不拢嘴，没怎么还价就拍板成交，几个小时后两人带着一万六千大洋满载而归。
此时栗科长已山穷水尽，正在家里收拾细软打算逃跑，见女儿捧出这么白花花银元吃惊不已，问清原委后连连顿足，责怪她害己害人，无论出于什么动机都不该用赝品骗人。栗语蓝跪在父亲腿边哀求他先度过眼前危机，以后若有机会自当回报靳万喜。
看着妻女，还有别院本族长辈、亲戚，栗家林林总总加起来三十多人，若自己一走了之势必连累家人，而组织煞费苦心安排自己潜伏的计划也将付诸东流，思前想后遂摇摇头接受女儿建议，拿银洋抵了亏空的金条渡过劫难，多出的钱封库在银行，等到靳万喜自杀、靳家人走投无路之际，栗科长暗中委托皮具商詹汉臣以五千大洋购回那套假画，又暗中另请他人将剩下的三千元交给靳万喜的儿子靳小涛。
那套假《五季图》因为觉得没什么用，栗科长也没要，就放在詹汉臣那边。
至于季凯和栗语蓝，谨小慎微的栗科长认为他们俩在赝品交易中露过面，为防不测建议两人中断来往，从此不得再有任何联系，甚至--栗语蓝毕业后都没留在南京工作，而是去了上海。
两人因此事也心中有愧，相处时总有点不自然，遂听了栗科长从此劳燕分飞，十多年没见面。
听到这里钟胖子长长"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原来栗科长是共产党，现在还是吗？"
"也许吧，人总是会变的，人生观、信仰皆如此，过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呢，我不关心他是哪一派，但栗语蓝是哪一派很重要，万一她参与国宝争夺战，这场混战。。。。。。"
"你想多了，"钟胖子安慰道，"须知是你主动找她，而非像谈小花那样。"
"谈小花。。。。。。总觉得没有做特务的潜质。"
"特务两个字又没写在脸上。"
"哦，你在怀疑谈小花。"
钟胖子往丛林里扔了颗石子，道："还回到刚才的话题吧，你打算怎样找回真正的《五季图》？"
"根据谈小花的说法《五季图》一直藏于浅月楼，直至被劫前才被换掉，而时间正好与郑颂昌强取我画的赝品时间吻合，"季凯边沉思边说，"可想而知76号很早便觊觎浅月楼藏品，挖空心思巧取豪夺，郑颂昌只是其中一粒棋子，借助詹汉臣持有的是赝品，以允善为桥梁伺机偷换浅月楼真品。。。。。。痴迷于古玩研究，不通世事的允善未必知情，纯粹被人利用。。。。。。郑颂昌得到真品后，以他的狡猾必定预留后路，不会轻易交给76号和日本人，因此那份清单应该记载着他暗中截留的全部国宝级古玩！"
钟胖子表示同意："76号获悉郑颂昌怀有异心后很愤怒--要讨好军统中统也应当由我们76号出面，你算哪根葱？所以痛下杀手，并设法寻找他私藏的古玩，"说到这里他脸色大变，"糟了，那块瓷板。。。。。。"
"以郑颂昌的诡谲不会让人一目了然，瓷板上肯定另有文章，允善也说过密上加密，且古玩分散在不同地方，可惜没来得及说更多就被枪杀，"季凯从怀里取出那尊青铜盨反复把玩，"我们未必没有机会，但是。。。。。。"
"想过没有，如果--我是考虑最坏的可能性，如果找不到真品《五季图》怎么办？你画的那套能诳过梵大师、鄂老六吗？"
季凯沉重地叹了口气："大师级水平自然能一眼看穿，其他嘛则在两可之间，毕竟宣纸、笔墨、印章都是老的，而《五季图》本身在历代图鉴中均无记载，找不到参照，但军统戴笠是出了名的精明，我担心。。。。。。实在找不到只能拿它碰运气，有什么办法呢？有因必有果，自己种的苦果还得自己吃下去，无论生死如何。"
钟胖子陪着叹了会儿气，道："线索都断了，接下来怎么办？"
"还有一个人。"
"谁？"
"他既与尚大海、谢谦云和郑颂昌有关，又与王柏龄古玩被骗案有莫大干系。"
"鄂老六！"钟胖子猛拍大腿说，"我早怀疑他跟76号有一腿，可这家伙比泥鳅还滑，黑白两道通吃，怎么对付？"
季凯久久不语，默默看着月光下的山峰，远处山谷隐隐传来野兽的嚎叫，以及不知名鸟儿的怪鸣声，树林里不时响起一阵沙沙声，似乎有人在走动，然后又突然消失。
"投其所好。"季凯说。
后来两人还谈了很多，篝火映照下两个身影不停地晃动，最终重合在一起。大约凌晨两点多时栗语蓝醒来，非要换季凯睡会儿，又隔了一个多小时谈小花才呵欠连天起身换下钟胖子。
耳边听着两个男人鼾声四起，栗语蓝笑道：
"很新鲜的感受吧？西方男人打不打呼噜？"
谈小花很敏感地瞅了她一眼："你在暗示我跟外国男人睡过觉？"
被直来直去一戳，栗语蓝脸颊微红："不是。。。。。。你想多了，其实我。。。。。。"
"你担心我喜欢季凯，对不对？"
栗语蓝更加慌乱，想不到谈小花竟是这么率真的人，把原本很隐晦、不可以用语言表达的意思完全揭开，连连摇手道："你会错意了，我只是。。。。。。"
谈小花淡淡笑道："我虽然稀里糊涂，但并不傻，看得出你很在意季凯，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这是人世间最悲哀的事。"
"有缘无分啊。"栗语蓝坦然承认。
"未必。"
栗语蓝眉毛一挑："为什么？"
"《五季图》是个香饽饽，谁都想咬一口，比我们来头更大、实力更强的大有人在，依我看季凯能得到的概率只有。。。。。。乐观点说两成吧，所以他的妻儿凶多吉少。。。。。。"
"轻点声，"栗语蓝忙不迭阻止道，"要被他听到了肯定大发雷霆，他是不惜代价、打算以命换取妻儿平安。"
"你呢？跟在后面玩命，等救回他妻儿全家团聚你还得黯然离去，这是何苦呢？"
栗语蓝脸色渐渐黯淡，隔了半晌才说："我也说不清，也许，也许早已活厌了吧。。。。。。"她痴痴望着迎风猎猎作响的篝火，突然转移话题问，"有个疑问我一直压在心里，估计季凯和胖子也有同感，你孤身一人从欧洲回来，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是啊，我早就该说清楚钱的来历，免得大伙儿起疑心，本来我硬要加入你们阵营就显得突兀。。。。。。"
"没有，没有。"
谈小花莞尔一笑："要不是谈家长辈左一封电报右一封加急催促，我压根儿不想回国，与同胞相比，老外们交流沟通特别轻巧，有一说一，绝不藏着掖着，"她见栗语蓝露出窘态连忙补充道，"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是指文化差异和民族特质，扯远了，还是老实交代我成为小富姐的经过吧。。。。。。"
在瑞士生活期间，谈小花多次和朋友到欧洲各国旅行，由于从小养成的古玩鉴赏底蕴，她惊讶地看到不少国内千金难求的精品每每不经意出现于小城某个古玩店，甚至不乏鲜为人知的传世国宝，这当然是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后肆意掠夺的结果，也有清末民国初期古玩价格低廉，被外国人大量收购的原因。
谈小花动了收购的念头。起初由于资金拮据，只能试探性买些便宜且好运输的小件委托国内朋友代售，如象牙雕刻的船、笔筒、扇子、宝盒、水盂、玉璧、清代字画、小瓷盘、古镜等，差价往往达五至十倍，刨去运费、佣金之类费用依然收益颇丰。积累到相当资金后，她开始购买虽然价格昂贵但价值远没有被发掘的精品，最得意的要数三件。
一是红木底托的八象牙桥，虽然比清晚期那件著名的九象牙桥少了只象，但它是乾隆时期的作品，同样由整根象牙雕刻而成，从大到小排步调一致，可每只象的动作、神态乃至眼神都无雷同；二是地摊上五美元捡的明代永乐青花缠枝花卉开光瓶，而且是少见的署款官窑，画工精湛，胎釉圆润，是明代青花经典瓷器；三是件单釉贯耳杏圆扁壶，欧洲华人圈里内行的认为它虽然像宋代汝瓷，年代却不够，怀疑是赝品，谈小花凭借从父亲那儿学来的知识大胆断定为乾隆仿宋汝的官窑，以两万美元买下。
"这几件东西都卖了？"栗语蓝听得悠悠神往，追问道。
谈小花得意一笑："怎么舍得？也没必要，只卖一两件便足以保证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原来如此，"栗语蓝挽起她的手臂说，"以后有空带我去欧洲逛逛，你负责看，我只管掏钱，好好赚笔零花钱。"
谈小花"咯咯咯"直笑："没问题，等一切水落石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