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牟贾起，免席而请曰：“夫《武》之备戒之已久，则既闻命矣。敢问迟之迟而又久，何也？”子曰：“居，吾语女①。夫乐者，象成者也。摁干而山立②，武王之事也。发扬蹈厉、大公之志也③。《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④。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⑤，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夹振之而驷伐⑥，盛威于中国也。分夹而进，事蚤济也。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且女独未闻牧野之语乎？武王克殷反商⑦，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⑧，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⑨，投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⑩。庶民弛政，庶士倍禄。济河而西，马散之华山之阳而弗复乘B11，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复服，车甲衅而藏之府库而弗复用B12，倒载干戈，包之以虎皮，将帅之士使为诸侯，名之日建橐B13。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复用兵也。散军而郊射，左射《貍首》B14，右射《驺虞》B15，而贯革之射息也。裨冕捂笏B16，而虎贲之士说剑也B17。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觐B18，然后诸侯知所以臣。耕藉B19，然后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食三老五更于大学20，天子袒而割牲，执酱而馈21，执爵而醑，冕而摁干，所以教诸侯之弟也22。若此，则周道四达，礼乐交通，则夫《武》之迟久不亦宜乎！”
【注释】
①语：音玉。女：通汝。下同。
②搀：同总。
③大：通太。
④召：音邵。
⑤五成而分：《史记·乐书》“分”字下尚有“陕”字。
⑥驷：郑玄云：“驷当为四。”
⑦反：郑玄云：“反当为及，字之误也。”
⑧蓟：音纪。
⑨杞：音起。
⑩行：音杏。
华：音化。乘：音成。
衅：音信。
建：郑玄云：“建读为键。”橐：音高。
貍：音离。
驺：音邹。
裨：音皮。播：音晋。
贵：音奔。说：音托，通脱。
觐：音劲。
藉：音吉。
食：音嗣。大：通太。
馈：音愧。
弟：音替，通悌。
【译文】
宾牟贾站起，离开席位，向孔子请教说：“那《武舞》开始前长时间击鼓警戒的准备活动，已经承您提问，领教过了。请问舞人站在舞位，长久的等待，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请坐，我来告诉你。乐舞是象征已经成功的事业的。手执盾牌，如山般的屹立，象征武王的稳重从事。忽然迅速激烈地手舞足蹈，犹如投入战斗，这表现姜太公的雄心壮志。《武舞》的末章，演员全体整齐跪坐，这反映偃武修文，周公姬旦、召公姬奭共同辅政的治绩。再说《武舞》的章节，第一章表示武王出师北上，第二章表示武王灭商，第三章表示武王领兵南下，第四章表示开拓南方疆土，第五章表示以陕县为界，分中国为两部，周公治理东方，召公治理西方。第六章演员都回到原来舞位，表示诸侯会聚京都，尊崇天子。表演当中武王与大将夹着队伍振动金铎，战士们手执戈矛随着节奏，每回进行四次击刺（一击一刺为一伐，每回四伐），显示了周武王的军队威震中国。继而又分列前进，表示战事早已成功，由周公、召公分治全国。至于最初，扮演战士的演员们停在原位歌舞，久不移动，那就是表示武王等待各路诸侯前来会师。再说，你难道就没有听过牧野战役的传说吗？武王打败殷王纣，驾临商都。还没等下车，就分封黄帝的后裔去统治蓟地，分封帝尧的后裔去统治祝地，分封帝舜的后裔去统治陈地。下车之后，又分封夏禹的后裔去统治杞地，将殷商的后裔迁徙到宋地。增修王子比干的墓地，释放被囚禁的箕子，让他看望商容并恢复商容的官职。为民众废除旧时的苛政，给官吏成倍地增加俸禄。接着渡河而西行，将驾车的战马都散放在华山的南面而不再乘用，将拉辎重的牛都散放在桃林的原野而不再驱使；将战车、铠甲涂上牲血而收藏于府库，不再使用；将盾牌、矛戈倒放着，用虎皮包扎起来；将带兵的将帅封为诸侯：总称之为“键橐”：封存战备。这样一来，天下的人就知道周武王不再用兵打仗了。然后解散军队而在郊区学宫举行射礼，在东郊学宫习射的时候，奏《貍首》乐章来节射，在西郊学宫习射的时候，奏《驺虞》乐章来节射，从而停止了贯穿铠甲的射击；身穿礼服，头戴玄冕，腰插笏版，从而勇猛如虎的战士就解除了佩剑；在明堂祭祀上帝而以文王配享，从而民众懂得了孝道；定期朝见天子，然后诸侯知道了如何做臣；天子初春在专供祭祀用粮的藉田中举行耕种仪式，然后诸侯就知道了如何敬奉祖先。以上五件事，就是天下的重大政教。定期在大学举行食礼，隆重接待从退休官员中选出年高德劭的三老、五更各一人，天子亲自袒露左臂而切割牲肉，捧着盛酱的木豆，请他们食用，食毕，天子亲自执酒爵请他们净口安食，亲自头戴冠冕，手执盾牌，舞蹈慰问，这个典礼是用以教导诸侯懂得敬老的道理。像这样，周朝的政教就畅达四方，礼乐各处通行。那么，表现这种文治武功的《武舞》，占用很长时间，不也是理所应该的吗？”【原文】
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①。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②，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致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易慢之心人之矣。故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乐极和，礼极顺，内和而外顺，则民瞻其颜色而弗与争也，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故德煇动于内而民莫不承听③，理发诸外而民莫不承顺。故曰：致礼乐之道，举而错之，天下无难矣。
【注释】
①子：音磁，通慈。
②乐：音勒。下同。
③辉：音灰。
【译文】
君子说：礼乐片刻也不能离开身心。通过致力于乐来调理心灵，那么，平易、正直、慈爱、诚信的心态就自然而然的产生了。平易、正直、慈爱、诚信的心态产生了，就能心情和乐。心情和乐了，心里就能安定舒畅。心里安定舒畅了，性命就能长久。性命长久了，就能合乎天道。合乎天道了，就能通乎神明。合乎天道就能不言而信，通乎神明就能不怒而威。致力于乐就是用以调理心灵的。致力于礼来调理身形举止，那么态度就会端庄恭敬。态度端庄恭敬了，就会显得气度威严。心中只要有片刻不和不乐，那么卑鄙欺诈的念头就会乘虚而人了。外貌只要有片刻不庄不敬，那么轻易怠慢的念头就会乘虚而人了。所以，乐是活动于内心的，礼是发动于外貌的。乐的极致是和悦，礼的极致是恭顺，内心和悦而外貌恭顺，那么，人们只要看到他的脸色，就不跟他相争了；只要望见他的容貌，就不会对他产生轻忽怠慢的心思了。因此，道德的光辉焕发自内心，而人们就没有不听受的；情理体现在外表，而人们就没有不顺从的。所以说，致力于礼乐的道理，提出措施推行，那天F就没有什么难事了。【原文】
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故礼主其减，乐主其盈。礼减而进，以进为文；乐盈而反，以反为文。礼减而不进则销，乐盈而不反则放，故礼有报而乐有反。礼得其报则乐，乐得其反则安。礼之报，乐之反，其义一也。
【译文】
乐是活动于内心的，礼是发动于外貌的。所以礼侧重谦让收敛，乐侧重丰满充盈。礼谦让收敛而又能勉力进行，以勉力进行为善；乐丰满充盈而又能反躬自制，以反躬自制为善。礼一味谦让收敛而不能勉力进行，那么礼就会导至消亡；乐一味丰满充盈而不能反躬自制，那么乐就会流于放纵。故此礼有勉力答报的因素，而乐有反躬自制的因素。礼能够勉力答报，那么就会产生和悦；乐能够反躬自制，那么就会获得安适。礼的勉力答报与乐的反躬自制，从心安理得方面来讲，其意义是一致的。【原文】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乐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人之道也。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于此矣。故人不耐无乐①，乐不耐无形。形而不为道，不耐无乱。先王耻其乱，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②，使其声足乐而不流，使其文足论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瘠、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已矣③，不使放心邪气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
【注释】
①耐：通能。下同。
②道：通导。
③繁瘠：《荀子·乐论》、《史记·乐书》并作“繁省”，义长。
【译文】
所谓乐就是快乐，是人情所不能避免的。人有了快乐，必定通过声音抒发，通过动作表现，这是人性的自然之道。声音动作把人的性情、心理的变化完全表达出来了。所以人不能没有快乐，快乐不能没有表现形式；表现形式不得其道，就不能不淫乱。先王厌恶这种淫乱，所以制定《雅》《颂》的声乐来加以引导，使它的声音足以供人快乐而不流于放纵，使它的文辞足以供人讨论而不至于无话可说，使它的曲折或平直、繁富或简约、瘦硬或丰满的节奏足以感动人们的善心就行了，不让放荡、邪恶的念头接触人心，这就是先王制定音乐的方针。【原文】
是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故乐者，审一以定和，比物以饰节①，节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亲万民也。是先王立乐之方也。
【注释】
①比：音必。
【译文】
因此先王的音乐在宗庙之中演奏，君臣上下一同聆听，就没有不和洽诚敬的；在宗族乡里中演奏，长幼老少一同聆听，就没有不和洽恭顺的；在家庭闺门之内演奏，父子兄弟一同聆听，就没有不和洽亲爱的。因为这种音乐，审明一个感情基调，来确定乐曲前后的应和，配合各种乐器来装饰节奏，组合节奏而构成完整的文艺形式。用它来融洽调和父子、君臣的感情，使万民亲附，这就是先王制乐的方针。【原文】
故听其《雅》《颂》之声，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习其俯仰诎伸①，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②，要其节奏③，行列得正焉④，进退得齐焉。故乐者，天地之命⑤，中和之纪，人情之所不能免也。
【注释】
①诎：通屈。
②缀：音坠。
③要：音邀。
④行：音杭。
⑤天地之命：“命”，《荀子·乐论》、《史记·乐书》并作“齐”。义长。
【译文】
所以聆听《雅》《颂》的乐声，会使人的心胸得以宽广；手执那盾、斧之类的舞具，演习俯仰屈伸的姿势，从而容貌得以端庄；行走在舞列中舞位上，趁着节奏，会使人们在行列里能够端正，进退行动能够整齐。所以说，乐是天地和合之道的表现，中和之气的条理化，人情之所不能缺少的。【原文】
夫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军旅铁钺者①，先王之所以饰怒也。故先王之喜怒皆得其侪焉②。喜则天下和之，怒则暴乱者畏之。先王之道，礼乐可谓盛矣。
【注释】
①铁：同斧。钺：音越。
②侪：音柴。
【译文】
所谓乐，就是先王用以彰明喜悦的；军旅和斧钺，是先王用以彰明愤怒的。所以先王的喜怒都能得到相类的反应。他欢喜的时候，天下的百姓就跟着和悦；他愤怒的时候，暴乱的人们就因而畏惧。先王的治国之道，在礼乐方面可以说是相当隆盛的了。【原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