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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蟹

每年白露前后,洞庭湖一带就会下一场雨。这雨不会持续太久,但劲儿十足。而且是那种没有风没有云的雨,凭空地落下来,白得耀眼的雨线几乎竖立在地面上,天空顿时变得出奇的清晰透明。当地人叫白龙暴。雨一停,就是空荡而明亮的秋天了。湖的深处展开一片诱人的蓝色。夏天的那个在白漫漫的热气中形影模糊的大湖,于是变得一眼可以看穿的透彻。

我在湖滨的一所学院待了四年,为混一张和我现在的生活没一点关系的文凭。那所学院倒很一般,我也渐渐把自己在那里学了些什么都忘掉了。但风景真的好。风景都在院墙外面。院里的那些花草树木跟我们一样,也都修理得差不多了,开的花都朝着一个方向,怎么开也开不出什么新花样。

几乎每天黄昏,我都会和禹兰抄近路走到湖边,所谓近路也就是院墙上不知被谁砸出来的一个洞。我一直怀疑就是禹兰砸的。

这丫头好像很喜欢砸东西。我在湖边的水草上慢慢走着时,又闻到了身后泛起的血腥味。禹兰又开始砸那些湖蚌了。只要看见一只爬到湖滩上晒太阳的湖蚌,她就要把它敲开。但你又并不觉得这有多残忍,她满脸稚气,而且念头很纯洁。她把湖蚌敲开,把手伸进血肉滚热的蚌壳里去摸索着,看里边是不是藏着珍珠。她那孩子气十足的念头和花蕾般灵性十足的手指,甚至让人莫名的感动。这使我觉得,那些柔弱的生命或许本来就应该掌握在一双同样柔弱的手心里。没有壳的蚌壳被她扔在水里,还是活的。但我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能长出新的壳来,对于这个大湖我还不太看得懂。它每天都在制造着某些谜一般的事物。禹兰有次敲开了一块很普通的石头,里面居然长着一只虾子。

渔民们背着船桨陆陆续续上岸了,一走一窜地唱,也不知唱些什么,无非是表达一种心情。这些城市渔民看上去都生活得很幸福,脸色红润健康,对谁都露出朋友般的笑容,显得坦然而自信。不像那些小市民,总是提防和戒备着什么。渔民走路都摇摇晃晃地走得像鸭子一样慢,划船也是缓缓而行。湖水不但培养出了他们的一种胸怀,好像也磨炼出了他们悠闲散漫的性情。

那边依山傍水的一个渔村,就是他们的家了。一律是两层三层的小洋楼,在绿树掩映下,看上去像一个高尚住宅区。比我们学院的那些教授们住得好多了。远远地我们听见了一些女人和孩子的呼唤声,有叫爹的,有叫孩子他爹的,充满缱绻之情,像是某种动物的倾诉与呼唤。汉子们听见了,也并不答应,依然一摇一晃地走,满足与自豪之感便油然而生。

看见了这样的情景禹兰便笑。也只有在这时,她才会笑得又灿烂又开心。做一个打鱼佬的妻子好幸福啊,她闭着眼睛说,脸上飞出一片红晕。

那时我总觉得禹兰比我大。我当然知道她实际上我还小半岁。我和她是从同一所中学考到这里来的,虽然读中学时并不是太要好,可一进大学,感情就不一样了,没有多少人能够幸运地从中学一直念到大学还是同学。我也就被公认是最了解禹兰的,禹兰呢心里有话也确实只对我一个人讲。但她还是给我一种神秘感,我甚至觉得她比我们这些刚刚跨进大学校门的女生多了一点儿什么内幕。只要和她在一起,我的心情就会奇怪地变得复杂起来。

禹兰是我们中间最先开始恋爱的,关于这一点,她以自己有点儿悲惨的失恋证实了。这多少让我感到意外。一般大一女生,都还处在身心调整阶段,从中学生调整到大学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可禹兰,几乎没有一点儿过渡就神秘兮兮地开始往单身老师住的那幢筒子楼里钻了。那里住着的都是些研究生刚刚毕业的年轻助教。有的也不再年轻了,像禹兰找的那一位,都三十多了。那是位羸弱瘦小的选修课教师,姓宋,教我们的大学语文。这样的课实在开得比较奇怪,如果说也算学问,怎么做都很浮浅。我不知道禹兰怎么会爱上他。我甚至怀疑他有肝、肾之类的隐疾。可更没想到的是,这小子居然找到了一位副院长的女儿,迅速地结了婚,而且迅速地让老婆的肚子隆了起来。禹兰哭着告诉我,他这哪是恋爱啊,他找的是一个马上可以给他生孩子的妈,一个能让他很快评上高级职称的老丈人。

我说你明白了就好,禹兰。

禹兰笑了笑,说她心里早就有数。

也是的。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去痛苦犯得着么,现在又还有谁为这样的事较真呢。男女之间现在热衷于追逐与被追逐的情色游戏,恋爱反倒在其次了,结婚就更是次之又次了。谁心里都有数但又心照不宣,形成了一种默契。这不是男女之间的默契,而是我们这个时代应有的一种默契。你想想,那位三十出头的宋老师会耐心等待一个大学低年级的女生慢慢毕业么?傻瓜也不会相信。而且这些道理都是禹兰自己讲给我听的,她像是要开导我,其实是开导她自己。然而我很快又发现,她那颗貌似明白又貌似坚定的心,其实非常脆弱。

整整半年过去了,她还深陷在与那老小子耳鬓厮磨的一段时间里。

或许这神清气爽的秋天,可以治一治她的心病吧。太阳把大湖来龙去脉地照了一整天了,像是有些累了,阳光纷纷落下来,晚霞漂满了一湖。这会儿湖里已经很少有人了,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船上撒鱼食。鱼食是金黄色的,手一扬,一大片金黄色在空中飘散开,跟播种似的。

渔民现在很少撒网捕鱼,主要靠网箱养鱼。这让我感到有点沮丧。对于一条鱼来说,自由比生命更重要。一条自由自在的鱼,虽难免有被捕捞起来的时候,但总还有逃脱的机会。而那些网箱里的鱼,虽然也在水里活泼泼地游,游得不知道有多快,却哪儿也去不成了,只等着人们把它捞起来了。这让人感到绝望而又虚妄,还觉得挺可笑的。

禹兰说,主要是没一点情调了。

还有养螃蟹的。螃蟹还有爬出来的可能。我和禹兰脱了鞋袜,把腿伸进水里,四条腿都白白的,温热的水流,轻轻荡漾着,微有些醉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后新长出来的水藻味,直往鼻子里钻。静静的,我们都不说话,真可以说在呼吸另一种空气。禹兰突然尖叫了一声,赶紧把腿缩了回来,一只小蟹趴在她的腿上了。她叫得那样恐怖,我还以为她的肉被螃蟹咬掉了一块。我很勇敢地扑上去,把那只螃蟹抓住了。它张牙舞爪,但并不咬人,只是那装腔作势的样子,很吓人。

它是从哪能里钻出来的呢?我朝一只只网箱里看。网箱很大,但那时我还没有近视,眼睛能看得很远。禹兰眼睛快,比我还先看见一只养蟹的网箱。我们爬起来,走得离那只网箱近了一点,看得就更加清楚了。螃蟹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到处乱窜,都异常沉默地待在网箱里。禹兰突然愣了愣,她指着水底下,神秘兮兮地让我看。水很清澈,能看下去很深。我吃惊地看见,和螃蟹一起躺在水箱底下的,居然还有一个人,一个小伙子,只穿着一件裤衩,肌肉发达,他身上阳光的感觉很强烈。这小子,正在水底下望着我们呢,还对我们轻轻作了一个怪相,可能以为我们站在岸上看不见他,禹兰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抓着一块石头了,很凶狠地一下子砸进水里。

哗啦一响,湖猛地摇晃了一下,一大片湖水突然空了,四溅的水花在晚霞中变得更加绚烂,我们被这短暂绚烂晃花了眼,就很难看清水底下的真相了。不知那块石头砸坏了小伙子没有,我有点担心,没想到禹兰还来了真劲,连人都敢砸。过了一会儿,在另一个地方突然爆出一声笑,一颗青皮脑袋从水里喷了出来,喷了半人高,是那小伙子。禹兰一弯腰,手里又攥着一块石头了,攥得那么紧,石头在她手里发出一声尖叫。小伙子把脑袋往水里一扎,两条黑黝黝的腿在水面上一摆,又不见了,像一尾大鱼。

他还真的就叫大鱼。

禹兰后来一见了他就故意喊,大鱼哎,大鱼哎,娇声娇气的,就像湖边的女人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她们的汉子,只是少了一点儿激情,多了股顽皮的邪劲儿。大鱼就抓着一只小螃蟹赶过来吓唬她。大鱼要它吹胡子,它就吹胡子。大鱼又喊,瞪眼睛瞪眼睛,那只小蟹果真就鼓起睛睛来瞪着。禹兰早就不怕螃蟹了,她还抓了一只回去,想要吓唬那些胆小的女生。我劝她别害性命。果然,等她把小蟹从牛仔裤里口袋里掏出来时,小蟹已经死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八条腿的螃蟹死了看上去也是活的,还挺精神。

教我们大学语文课的那位又瘦又小的宋老师踮着脚尖趴在黑板上写了一阵,转过身来翻开教案,就看见了那只小蟹。他的手抖了一下。禹兰使劲忍着,没笑。教室里一时间变得兴奋和紧张起来,都在使劲地忍着。但并没有出现戏剧性的场面。宋老师小心地用两个指头夹住小蟹,动作十分优雅,他很仔细地端详了片刻,指着它说,螃蟹啊,你是从哪儿来的啊?我还以为是一只大蜘蛛呢。满教室的同学这才笑开了,可性质已经完全不同了,这个效果是他故意制造出来的,主动权牢牢地把握在他手里。

似乎余兴未尽,下课时,宋老师又说,谁要再给我送螃蟹,就多送几只来,个头最好大点。同学们,秋天是吃螃蟹的季节啊,持菊赏蟹,啧,啧啧。说罢又用犀利的目光朝禹兰脸上一瞧,轻轻地挥一下手,走了。人一瘦眼睛就特别亮,好半天禹兰就像被那犀利的目光钉在那里了。

为此,禹兰又悲伤了一个礼拜,她问我,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会爱上他了吧?他真够酷啊。

这丫头口里骂着,眼泪又快迸出来了。

她的这句话,使我明白了她放不下的痛苦源于何处。失恋之前,禹兰是个活跃而有生气的姑娘,说不上有多漂亮,但发育得很丰满,尤其惹眼的是那两个微微泛红的脸蛋,一笑就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几乎所有的男生都为她鼓起来的胸部和荡漾着的酒窝着迷。她一走过来,连周围的空气里都洋溢出某种性的意味。我比她还大一点,可比她腼腆,还有些内向。同她一比,我还没有完全摆脱青春期的悲观主义情绪,有很多的爱情和梦想还没来得及展开。这使我在一定程度上成了禹兰的陪衬人,在我们走过时,那些男孩子发出的一声声尖叫,都是因为禹兰,与我无关。那些男孩子像刚刚学会打鸣的公鸡,面红耳赤却又雄赳赳的样子,很让我心动,也使我对禹兰又妒又恨。禹兰却压根儿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并且将他们一概称之为未酷先毙的乳臭派。

禹兰说,你信不信,我连坐台的心思都有了。

吓了我一跳。我感到了她内心的疯狂。如果说,她真的会去坐台,那肯定不像别的女生是因为家里太穷被逼得走到那一步。禹兰家境很好,又是个独生女,她上大学是她爸爸妈妈用小轿车送来的。这丫头长到十八九岁,可以说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她唯一想要又没有得到的东西,也就是那个我实在看不发热的老小子了。可这与她去坐台又有什么关系呢?

禹兰脸上浮现出一丝坚忍的笑容,她用强烈的语调表现了自己的决心,你要不信我就做给你看!

我信,我信。我使劲地点头,又奇怪地感到沮丧,脸也发烧了。又不是我去坐台,我发什么烧?

这天黄昏,我们又来到了湖边。禹兰又故意大声叫唤,大鱼哎,大鱼哎。但没看见大鱼。在大鱼养螃蟹的网箱里,我们看见了一个姑娘,她没坐船,坐在一只洗澡的大木盆里,在网箱里缓慢划动。

禹兰问,大鱼呢?

那姑娘说,卖螃蟹去了。

禹兰又问,那你是他……妹妹?

那姑娘听了羞涩地一笑,赶紧把头低下了。我马上就明白了,这姑娘是大鱼的媳妇呢。禹兰也愣愣地盯着那姑娘看,那姑娘上上下下长得圆滚滚的,又红扑扑的。禹兰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是羊脂球到中国来了呢。我小声嘟哝了一句,说别让她听见了。那姑娘似乎觉得了什么,抬头望望我们,但手里的活儿一直没停。她用草绳把螃蟹拴成一簇一簇的,螃蟹也还在一簇一簇地爬。水里有只半沉半浮的花眼竹笼,螃蟹已经盛了大半笼了。

哎,你过来,我要买螃蟹,多少钱一斤?

那姑娘听见禹兰喊,就把木盆划到了岸边,仰起脸孔来认真地看着禹兰,问,你真的要买?

禹兰说,不买我问你干吗?多少钱一斤?

姑娘说,螃蟹不论斤卖,论手,一手十只,十块钱。

禹兰反应快,说,好,那我买一百手。

天,一百手,一千只螃蟹,禹兰真是疯了。我马上就想到宋老师家里满房子里螃蟹到处乱爬的恐怖情景,他那捂着大肚子的老婆一定会吓得昏死过去。我有些不安,低声劝禹兰,别胡闹了,你就算了吧。

禹兰古怪地笑起来,算了?你以为是喝蛋汤啊,就这么算了?

这时那姑娘说,你要这么多,今天恐怕来不及了,你什么时候要,我先给你准备好。

禹兰说,正巧我今天也没带这么多钱,那就明天,明天这个时候我来找你。

但到了第二天傍晚,禹兰好像把这事给忘了。我的心情很矛盾,提醒她吧,又怕她真的干出那种疯狂的事,不提醒她吧,又担心那姑娘把螃蟹都捉起来了,捆扎好了,却没人买。我这样别别扭扭地过了一星期,每天黄昏都和禹兰在宿舍楼底下打羽毛球。禹兰也根本就不提去湖边散步了。这让我开始怀疑禹兰买螃蟹的真正动机了。她到底是一夜之间打消了那个荒唐的念头,还是本来就为了图嘴巴快活,说说玩的呢?

结果大鱼来找我们了。他还真的厉害,在几千名学生中把我和禹兰给找到了。他脸色铁青,像螃蟹一样鼓着眼睛逼问我们,你们为什么哄人,害得我天天在湖里等!

禹兰倒比他还理直气壮,谁哄你了?这几天不是忙嘛,本姑娘说买一百手,就绝对不会少你一手!

看那神情,她是铁了心的要和那一千只螃蟹周旋到底了。我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但大鱼根本就信不过她了。大鱼紧盯着她问,真的要?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要戳穿一个小骗子的花招。禹兰毫不示弱地说,真的要。还故意掏出一叠钱来数,都是崭新的票子,数得很好听。看来禹兰是早有准备的。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不知道这丫头到底要干什么,她心机太深,又异常诡谲。她叫上我,一起跟着大鱼去买螃蟹。到了湖边,大鱼突然泄气了,说算了算了,你不买就算了,你知道一千只螃蟹要抓多久,得整整一天啊。

禹兰故意问,你不是早就抓好了么?

大鱼气呼呼地说,我抓好了?我是早就抓好了啊,可要等到你现在来买,还不早就烂了、臭了。

禹兰用手挡了一下脸,我知道她在笑,很坏,很得意,那种胜算的得意,那种看着猎物一步步落入自己圈套的胜算。大鱼蹲下身子看着网箱发呆时,禹兰摸了摸大鱼的脑袋,柔声说,去抓螃蟹吧,先抓三十只,咱们今晚在这里烧了吃。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再次感到了禹兰的聪敏。小伙子唉了一声眉头就全嘻开了。他也觉得烧螃蟹吃挺好玩。等他抓了几十只螃蟹上来时,我和禹兰已经搂来了一抱枯树枝。大鱼很熟练地用手掏出一个土洞,两边围上湿泥,他肯定不止一次这样干了。螃蟹个头不大,但饱满,多汁,肚皮白,翻过来就露出青汪汪的背。这是洞庭湖特有的一种小青蟹,青中带红,所以这种蟹又叫青里红。烧蟹,是大鱼给我们烧,我和禹兰只管吃就行。火焰蹿得很高,映衬在暮色中。禹兰还真的采了一束野菊花,脸也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和大鱼的脑袋挨在一起,一个白里透红,一个黑里泛红,两个人反差很大,却又显得奇异的和谐。

下次我要带瓶酒来,她有点得意忘形地说。

大鱼说,螃蟹也能把人吃醉呢。

螃蟹在火上慢慢烧着时一个劲地抓挠胸口,我的心也一阵阵抽搐。人类真是残忍啊。禹兰突然笑了笑。我抬起头来问她,你笑什么?禹兰说,笑你矫情,你太矫情了。我臊得满脸通红,嘴里却没忘了吃。开始还有点不知道从哪里下牙,那种蟹黄从嘴里一直流到下巴上,又流到手指上,透明而发粘。大鱼看着我的馋相,乐了。他笑着说,只有母蟹才有黄,吃多了会出事的。

禹兰吃得很斯文,微微伸出舌头舔那蟹黄,好像怕弄脏了她美丽的牙齿。听大鱼一说,她突然不吃了,逼着问,出什么事?

大鱼沉默片刻后又说,吃吧,没事。

但到底还是出事了。那天我们一直吃到了深夜,味道好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我们总觉得,还没吃过的螃蟹比吃过的更好。这是一种强烈的诱惑,同时也让我们体验到了一种极大的快感。吃进去那么多螃蟹,也没吃坏我们的肚子,但奇怪的事发生了,当我们把大鱼抓来的螃蟹全吃光了之后,一只螃蟹从水里爬到岸上来了,一直爬到大鱼的手边。大鱼顺手就把它拿到火上去烧,另一只又爬到他手边上来了。似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在冥冥中指挥它们,螃蟹们沉寂缓慢而又前赴后继地向着火焰爬来,就像有条不紊地执行任务。

那姑娘还没来的时候,我们都像孕妇一样鼓着肚子叉开两条腿仰躺在湖坡上,先是感到浑身燥热起来,一种极度的亢奋说来就来了。我们唉哟唉哟地叫唤着,想要使劲地搂住点什么。那姑娘的手电先照着我,一道白光在我身上慢悠悠地盘旋,我已经不知道羞耻地解开了胸前的扣子,连乳罩都拉到了一边,我也像被火烧着的螃蟹一样,一个劲地抓挠胸口,快乐无比地呻吟着。手电的光芒从我身上移开了,照在大鱼和禹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竟然一丝不挂地搂作了一团,一白一黑两个身体在草地上翻滚,都大汗淋漓。

后来,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离开的,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迷狂的状态。但我和禹兰都听到了扑通一声水响,好像是谁掉进水里了。片刻之后,就听见了大鱼的怒骂,还没娶进门呢,你就开始管起老子来了,看你还敢不敢,看你还敢不敢?水在不停地响,大鱼喘着粗气,大概是把那姑娘不断地往水里摁。始终没听见那姑娘的声音。这浑小子,他该不会把那姑娘淹死吧?我想去劝劝,禹兰说,少管闲事,大鱼会把你也扔进水里的!

从那个夜晚开始,禹兰就像得到了某种神奇力量的催发,较之她失恋之前更加快乐活泼,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一天到晚不是唱就是笑,夜幕降临就是对她的召唤。我却感到丢了一次大丑。冷静下来后,我想,很可能我们吃的那种螃蟹含有某种激素。我还听说给鳝鱼服用了避孕药之后,每条可长到三斤以上。我劝禹兰也别去了,我拽住她的袖子说,那螃蟹里可能有问题。她嚷了起来,吃螃蟹又不是吸毒,一千只螃蟹我才吃了一百多只呢,还有的吃呢,去吧。她又过来拉我,我坚决不肯去。她说,不去拉倒,你不去我去,秋天真是吃螃蟹的季节啊,持菊赏蟹,啧,啧啧。

她啧啧连声地走了,我立刻感到一种完了的感觉,形神俱散了。我真的很犹豫,有一种想要追上她的强烈愿望,但我只是搂紧了一棵树。吃螃蟹不是吸毒可也上瘾啊,那些日子我就像是在痛苦地戒毒,我与我自己的生命在进行一场生死搏斗。禹兰一走,我就死了,禹兰一回来,我又活过来了。我盯着她的脸看。

禹兰说,你看我干什么,你在我脸上是找不到答案的,要想知道螃蟹的滋味,你就亲口去尝尝。

大鱼点燃的那堆火,还在我眼前燃烧。我舔着干裂的嘴唇跟她争辩,我尝过了,那些螃蟹肯定有问题。禹兰说,那又怎样?我担心禹兰不相信,又大声加了一句,你不要执迷不悟,那些螃蟹绝对有问题。那又怎样?她将头发傲慢地一甩,说,你的心理很不健康啊,你怎么会有这种灾难性的心理阴影?你很想,是不是?你比我更想!她笑了,恬不知耻地露出一副胜利者得意洋洋的表情。

我想什么?我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喊叫起来,你说我想什么?你说明白一点。

禹兰挥手把我制止了。禹兰说你不要再逼着我问了,她嘎哒嘎哒地甩动着高跟鞋,又扭过头来对我说,你再逼着问我就管你叫妈了,你现在比我妈还要疑神疑鬼,还要神经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一口气是为了换气。我忍气吞声,心里翻得乱七八糟,各种念头都拉出来了,纷乱地纠缠在一起。禹兰每次去湖边,再也不叫我了,连象征性的姿态都不表示一下了。这表明她已经极端瞧不起我,也更让我忍无可忍。终于,在禹兰走后不久,我也从院墙上的那个洞里钻了出去。好久没走到湖边了,零星的野菊花已开得连成一片片的了。我走得很慢,十分的慢,在齐腰深的野菊花丛中摸索着前进。我焦急的目光,只朝着一个方向看,看那些黄昏笼罩着的透亮的网箱。然而我现在连网箱也看不见了,网箱上的网和湖水一个颜色,都一样的波光粼粼闪闪发亮。我分不清哪是湖水哪是网了。没看见大鱼和禹兰,但我看见了那姑娘,羊脂球,她仍然坐在那只大木盆里,把腿盘起来,就愣在那里跟尼姑打坐一样的不动,任由屁股下的木盆随波逐流。

大鱼哎,大鱼哎。我竟然像禹兰一样地叫唤起来。

大鱼死了。那姑娘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四野一时寂然无声。

事实上谁也没死,没过多久这姑娘就嫁人了。她是大鱼定下的媳妇儿,却嫁给了另外一个湖边上的小伙子。婚礼办得很热闹,我和禹兰坐在教室里上课时,听见了从湖上传过来的零星的锣鼓点儿,随后又吹起了唢呐。唢呐声长,锣鼓声短,窗外的黄叶已经开始在深秋的阳光中绕来绕去地飘落。我有些走神,也有些莫名的感动。

宋老师依然在高声讲课,正讲到朱自清散文中的名句,——像人触到的最嫩最嫩的皮肤。禹兰哧地的一笑,问,哪样的皮肤才是最嫩最嫩的?宋老师惊讶地咧了一下嘴,但反应还是很敏捷,他满带了居高临下的讥讽口吻说,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的。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流氓!禹兰在我耳边低声骂了一句,脸没红,也没笑。我注意到她使劲挺了挺胸脯,这个姿态令人想入非非。我暂时还不会知道由她而起的一场人间惨剧已经悄然逼近。

禹兰在那姑娘出嫁之后,就再也不去湖边了。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入冬了,天气寒冷,湖边风太大。禹兰也一改她简单而又活泼的打扮,穿上了长绒大衣,扎一条麂皮饰金扣的腰带,又用一双高靴勾勒出她修长的身型。这姑娘,真是个令人妒忌的穿衣天才。禹兰不去湖边,大鱼却每晚都来找她。她也并不躲着大鱼,她还故意挽着大鱼的一条手臂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而且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同一身高贵气的禹兰相比,大鱼就像一根漂浮在人海中的木头。有人问禹兰这傻小子是谁时,禹兰就响亮地说,是我未婚夫。谁听了都笑,反差毕竟太大了。这刺耳的笑声,自然不是冲着禹兰,禹兰无非要用一种方式表现出她的叛逆意味,宣告自己是个愤青。可大鱼呢,那表情简直惨不忍睹,就像被禹兰耍着的一只猴。大鱼还是想把禹兰带到湖边去,去烧螃蟹给她吃。大鱼不傻,在湖边他才能找到感觉。可是禹兰说,再好吃的东西,我吃了一千只,也吃腻了,你说呢大鱼?

禹兰极尽温柔,大鱼就更加惶恐。

那时候禹兰夜里经常出去,我怀疑她真的去坐台了。一个大雪天,我看见大鱼在女生宿舍楼下的垃圾桶边上蜷缩着,不仔细看,你还以为他也是一堆黑糊糊的垃圾。女生宿舍门禁森严,是不让男性进去的,何况又是大鱼这样一个形迹可疑的男性。我于心不忍,就走过去了,我说大鱼,你怎么这样宝里宝气呢,禹兰会做你的老婆么?

大鱼把脑袋耷拉下来了,白雪落满了一头,缓慢地升腾起一股水蒸气。他的脑子里还是热的,他的那个念头还是热的。我浑身颤抖了,真冷啊,我说了一声,就进了宿舍。过了一会儿,我又下来了,我怕他冻死。我跟看门的老妈子说了很多好说,想把大鱼叫进宿舍里去暖和暖和。但我走到那个垃圾桶边上时,大鱼已经走了。他站过的那地方,竟然出现了两个深深的冰脚印,四周的冰雪被他脚上的热气融化了,然后又结了冰。

很快,一年就过去了。一年前的那个秋天,仿佛也是遥远的过去了。我和禹兰又走到了湖边,很多被晚霞映红的人影继续在湖水里晃动,网箱里的鱼和螃蟹又开始活跃起来。禹兰还是那么快乐,手里拿着一把刚采的野菊花,而眼睛,也沉浸在被晚霞染红了的湖水里。水底下突然有一双眼睛亮亮地望过来,我的心恐惧地跳了几下。

我有点冒失地问禹兰,你说大鱼是船翻掉到水里的,还是自……杀?

我不知道!禹兰的声音异常尖利,你最好还是去问他吧。

她这样一说我就更加害怕了,我说回去吧,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禹兰还是那种不肯饶人的口气,你一个人回去吧,我不怕,一千只螃蟹,我可是一分不少地都给了他钱,我又不欠他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正说着,一只螃蟹从草棵里钻了出来。禹兰惊喜地叫了一声,她扑向螃蟹的凶狠劲儿,就像大权在握的人突然会变成猛兽一样。一只,又有一只,还有,还有……禹兰大声叫我,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抓啊!我没抓,我慢慢转过身去,朝校园的方向走。禹兰还在手忙脚乱地抓着。快要走到院墙上的那个洞跟前时,我突然感到背后出了什么乱子,随即我就听见了颇有抒情性的一声长叫,——啊!我又拔腿向禹兰奔去。禹兰倒在地上,手脚拼命抽搐,浑身趴满了青苍苍的螃蟹。

我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青光,还以为是一刹那出现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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