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东没想到许强会这样说话。他才打开网页，许强就说：“大文学家，没想到你也看这个呀？”结果刘卫东马上把那个关了，在网上看了一晚上的诗，主要海子、顾城的诗。尤其是那些死亡如天国般纯净的诗，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就陷入了里面。但到早上精疲力竭的时候还是有对许强的怨愤，想他要再叫自己文学家，自己就不客气了，自己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但没想到星期一许强就说了。下课许强往前面过时翻了一下他的书，看是《笑林广记》，就说了：“真是文学家，看笑话都看古文的。”然后就出去了。刘卫东没有什么反应，安慰自己说除了语气这次说得也还适当。
大课间的时候他就去找了苏生，说想要办一份刊物，把收的文章发表上去，问他还有经费没有。苏生说：“需要经费就想到我了？不过我手头也紧，你自己去拉吧，其实也不难拉，晚会的不就是我拉的吗？”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刘卫东就只好点点头。
他重新回到教室，无心听老师讲课，心里想着最起码把这份刊物办出来，这样才能对得起南燕他们，对得起自己这个职务，也对得起文学社和尹丽。下课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可否向学生处要钱。下午他来到学生处，说了自己的情况。老师说：“不补助，你可以去拉广告呀。其它社团都是拉广告的，再说你们办晚会已经给过钱了，总不能一直给吧。”
那个老师说话的口气，没有一点反驳的可能性。他想走的时候部长说话了：“想要办刊得把东西拿到学生处来让审查一下，绝不能有灰色的东西，反动的东西，知道了吧，不审查是不能出的。”刘卫东只好笑着点点头，走出了学生处。
正低头走着，他一抬眼就看见了尹丽。尹丽笑着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尹丽又问他去哪，他结结巴巴地说出外买点东西。尹丽又笑着说：“那我先走了。”刘卫东回头看着她的身影，想她现在笑得这么轻松可爱，她以前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办的。她问都不问，说明这些东西真得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回忆。
他想南燕的诗肯定通不过学生处的审查的。他有点绝望了，但又想我不用你的钱，我就可以不让你看，我自己拉广告我自己印。他先去了一家打印部问了问，然后又去问了一个店铺，给人家说了情况。人家说老板不在，等老板来再说吧。他问老板什么时候来，那人说：“每周周末吧。”他点了点头出来，又去了一家文具店，先去买了点东西才给人家说。老板问他要多少钱一个版面，能印多少份。他说一百块钱，能印一百多份吧。老板摇了摇头说：“这种广告效果不好，我们不做。”
刘卫东还是笑笑点了点头出来。他笑着想自己还想多拉点广告印他几百份，给学校每个寝室都发一份，让每个人都看到这份刊物这些文章，让苏生看看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那时他的心里还是一种非常高兴的感觉。然后他又去了第三家店，是一家挺大的音像店。他进去看了看，有一些外国的摇滚磁带的封面让他看了好大一会儿。这些封面有的很有创意，有的很有一种邪恶的美感，有的表达出一种强烈的情绪。里面的音乐真得是这样的吗？他不禁回想起那次听唐朝的音乐，那种挺怪异的感觉。
旁边站的那个女的就说了这是打口带。刘卫东问多少钱一盘，她说十块。刘卫东赶紧把磁带放那儿了，又转了转忽然问人家需要不需要做广告。他说我是我们学校风雅颂文学社的，要出自己的刊物，在刊物封皮上做广告。那女的摇了摇头，说：“我们做过广告，在电视上。”刘卫东笑着说：“电视上做广告可比这个贵多了。”那女的说：“我们没花钱。”“没花钱？”“我们电视台有熟人，是采访当新闻播的。”
“噢。”刘卫东点了点头出来，回到了学校。
他吃过了饭在学校里转了转，斜背着包走得很慢，就像散步一样，但感觉很累，就走进了图书馆去了阅览室。他想自己应该是印不出来了。他在摆放的杂志前走着，觉得眼有点晕。然后他就取了那本摇滚杂志。他想起那些磁带的封面，拿到自己的位子上看到这是新的一期。他翻到中间时看见里面夹了一张东西，打开一看，是一个男人的海报，下面写着他的名字：科特？科本（Kurt？Cobain）。他想这是个什么人呀？
但这个人的眼神一下子吸引住了他。他的眼睛大大的，眼里仿佛有一种不安与恐惧，但又仿佛有一种非常纯净的东西，面孔也非常安静，金黄的长发根根整齐地垂在脸的两旁。他被这幅人像里非常纯净的东西吸引住了，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他看了又看。然后他把海报又叠起来，放进杂志里，开始看杂志。他想在杂志里找到科本的名字，但他没找到。然后他看了看其它的一些外国的音乐评介，但看不太懂，有一篇里写到的歌词却非常有意思，很像诗。
坐在他周围的人都走后，他把海报放进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又翻了两下就把杂志还了回去，自己也出来了。回到寝室，他想着自己该怎么办，快睡觉的时候才想起包里的海报，就问别人借了透明胶布，把海报贴在了自己的床头。对面的徐云峰问：“这是谁呀？”他笑笑说：“不知道。”
第二天刘卫东看见李兴隆迟到了好大一会儿，班主任说了说他才让他坐下。刘卫东笑了一下，然后把心收回来想自己究竟应该怎样拉广告，拉赞助。中午放学后又跑了几家，又没有拉到，让他觉得很灰心。下午写了好几首诗。晚上回到寝室又看了看那张海报，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觉得他眼里有一种非常深的东西让他看不透。
而隔壁寝室里，李兴隆正在跟许多余说着自己今天早上阅览室一开门就进去，却看到海报已经没有了，然后也迟到了。他对许多余说：“你知道这期的海报是谁吗？”
许多余轻弹着吉它问是谁。李兴隆也轻轻一笑：“涅槃的主唱，科本。”
许多余说：“真的？”
李兴隆说：“真的。封面上写着呢，我后来又问了一下图书管理员，原来昨天晚上杂志就上架了，妈的，早了一个晚上。”
许多余说：“难道咱们学校还有对科本感兴趣的？”
“那说明咱们学校有真正的摇滚乐迷呢。”
“就是，你回来查一下那个人的名字，他要会吉它，说不定回来还能组一个乐队呢。”
“那我明天去查查。”
两个人又说了说组乐队的事，说得很高兴。许多余走后，他忽然想再去听听古琴，那种古雅玄妙的感觉让他久久忘不掉。把吉它放好后，他想找东方还是直接找刘卫东，如果东方不在……自己还是整整吧，都说刘卫东有洁癖。他去洗了洗头，然后换了一件干净衣服，来到了隔壁。东方不在寝室，他抬头一看就愣在那儿了。
他看见了科本的海报。他走到刘卫东的床前，看到刘卫东的床果然非常干净，跟自己的没法比，然后就看到了科本的那一双眼里隐藏的不安，但这不安又无比纯净。他想这跟他的音乐太相符了，这恐怕是他最传神的一张照片。
正看着，听见后面有人一声清咳，他手离开床架，回头一看，是刘卫东。刘卫东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脸盆、牙刷、牙膏、刷牙缸、毛巾、香皂什么的一一放好。李兴隆犹豫了一下，要走的时候，刘卫东看见他打扮得很干净，就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李兴隆平静地说：“当然认识了，摇滚史上最伟大的歌手之一，在自己事业的巅峰自杀了。”说完就要走。
“什么，他自杀了？”
李兴隆回过头来点了点头。
“你说他也是唱摇滚的？”
“是，垃圾摇滚最杰出的代表。”
他看见刘卫东皱眉了，心里笑了一下。
“什么？垃圾摇滚？”
“对。”
“你有他的磁带？”
“有啊，想听的话，我可以借给你听一下。”
刘卫东点了点头。李兴隆就回到自己的寝室，找到两张涅槃的磁带，一盘是《子宫内部》，一盘是《纽约不插电演唱会》，当然不插电要抒情地多。李兴隆就拿了《子宫内部》，想刘卫东听完之后，海报应该就不要了吧。他把磁带给了刘卫东，又问：“对了，你是不是有一盘古琴的磁带？”刘卫东从床上给他拿下来，李兴隆笑了一下说谢谢。刘卫东也笑了笑想：以前虽然只说过一次话，但他还是比较友好的。
他就打开了随身听。
第二天他又去了，进去然后再从一个个店里笑着出来。中午他回到了寝室，打开随身听。昨晚第一遍听他只是觉得嘈杂沉重，甚至里面有一首歌完全是嚎叫的。他觉得怎么能有这样的歌？现在他边听边想自己真是拉不到了，想象着大家会怎样觉得他无能，而以前还那么有抱负，想要做那么多事……
他有些绝望。音乐在他耳边嘶吼着、旋转着、翻腾着……
下午他没有再去，一连几天也都没有去，他想自己也许真是害怕了，就沉浸在音乐里。他觉得这音乐很伤感，伤感得让人疯狂。但有时候又回到了以前的想法：一堆垃圾。然后他从里面出来，去找了苏生，说自己拉不到广告。苏生说：“看你写文章不错，办事怎么这么不行呀？”刘卫东说：“那你跟我一块去？”
苏生说：“那就一块去吧，有个杂志也是个很好的宣传。”
中午放学两个人一起去了。到了一个店铺，苏生就先跟人家搭腔。刘卫东感觉苏生做得真得很自然纯熟，一切滴水不漏。而跟刘卫东说得最不一样的是人家问他能印多少份的时候，他说印一千份左右，学生处拨了五百块钱，再拉广告就能印到这个数。人家问他广告费是多少钱时，他说是五百。又说了说，结果成了三百。老板先付了一百，说让他看看设计的广告后再给其余的钱。苏生说那是自然。
出来之后苏生说：“这样好拉不好，学着点。”然后两个人又去了一家店铺，又拉了两百。刊物的份数变成了两千份左右。苏生说：“怎么样？这广告好拉吧？关键是你怎么拉。”然后看看表说：“咱们找个地方去吃点饭吧。”
“回学校？”
“在这附近找个饭馆就行了。”
他们走进了一家饭店。两个人坐下时刘卫东就看见了李兴隆。李兴隆走过来然后向他点了点头。刘卫东说：“你在这里打工呀？”李兴隆点了点头。苏生问：“你们认识？”刘卫东说：“这是我们班的同学。”
苏生点了两个菜，两瓶啤酒，两碗面。李兴隆上菜时问：“那盘磁带听着怎么样？”刘卫东点头笑着说：“可以，挺不错的。”好像在说这菜的味道一样。李兴隆想难道他能这么容易接受涅槃？自己接受涅槃也是在那样的心境里，他文学这么好，在中文系应该是如鱼得水，非常顺的，却能听进涅槃？也许海报是要不回来了。
刘卫东一下子觉得李兴隆也挺不容易的。以前看他不修边幅，邋邋遢遢，还真没往家庭条件困难上想。没想到竟真得是这样。付账时他说：“我出吧。”苏生说：“不用。”然后从拉来的赞助里抽出一张付了账。找了钱，两个人出来了。
刘卫东把广告跑跑做了做，又把稿子编好，最后印了两百份刊物。刘卫东看着这么多刊物，感觉很有成就感。广告拉来的大部分经费都用了，除了一部分苏生说要做活动经费的。刘卫东想：这些我都不管了，不管你怎样做，我能认识几个人，我能保持这份刊物的文学性就够了。
再开会的时候，他就把刊物给每个人发了一本。苏生每次开会，都会让刘卫东在通知上写，不到者就写通告开除出社。刘卫东觉得这样做也很对。然后他在会上问到南燕来了没有时，总是没有人回答。但他在收到的稿件里一查总会发现南燕这个名字。又看到了她的诗，跟以前的有些不同，但仍然相似。诗的最后一节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你忧伤如麦芒里的黄金
一起让一些人的火焰看见你
我是那个在天空中飞得太久的人
希望有一天能够落下来
让你剪掉我的翅膀”
他被打动的同时，想着她诗里的这个人是谁呢？
刘卫东想自己听《子宫内部》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应该还给李兴隆，自己要去写现代诗了，诗的力量也是无穷的。他就把磁带还给了李兴隆。李兴隆听了这么多古琴，也有点烦了。刚开始听时还可以进入一片静寂玄妙之中，但他发现以后就难进入了，觉得自己需要把沉重的噪音发泄出去才能平静。刘卫东来还磁带的时候，李兴隆的床铺还是脏脏的。刘卫东说谢谢的时候，李兴隆只点了点头，却忽然说：“我这里还有一盘，你听不听？”
刘卫东竟然也说行，又说他那儿还有一盘合辑，有琵琶、箫等，问他听不听。李兴隆也点了点头。李兴隆把磁带拿到手，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然后就放了涅槃的磁带。刘卫东看了看是不插电演唱会，就想是什么意思；回来的时候他想，自己贴一个死人的海报，李兴隆会不会觉得可笑呀？
每次早上醒来他都发现徐云峰不见了。他没想到徐云峰竟然能坚持这么长时间，然后想他是太怀旧了，也许是从高中的那种状态里出不来。他再去练拳的时候就到教室里找到徐云峰，叫他一起下去锻炼，说自己可以教他太极拳，但他还是不去。刘卫东就自己下去了。
徐云峰一开始听到说李兴隆上课做数学题时并没有太在意，然后他有一次做高中时的数学题不会做了，就想起了李兴隆。李兴隆被老师说过之后，就基本不在上课时做题了，课余有时会在教室里做。徐云峰就这样看了李兴隆做题的本子，然后发现上面的题都是高难度的，自己都不会，甚至题都看不懂。他便有些吃惊，思前想后还是把那道题拿给了李兴隆。李兴隆看了一下，想了一下，便写了出来。
徐云峰惊讶地说：“你是数学天才呀！”
李兴隆摇摇头说：“没什么，这个题比较简单。”徐云峰看着他，马上就说：“你窝在这里太可惜了，你今后想出去的话我就不再记你了。”
李兴隆有点不相信，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也爱好数学，今后有题做不出来，可以来问你吗？”
“那当然了，没问题。”
李兴隆笑了，徐云峰也笑了。
刘卫东被主任那样说过之后，就像他每天不间断去练拳一样，也每天坚持来上课了。但他发现李兴隆又开始旷课了，竟然好像没什么事，就觉得有些受不了，觉得他怎么这么特殊？但是他想也许自己是受到道德约束多一些，这一点也许是自己比不上李兴隆的地方。也许自己写不好现代诗就是因为自己的道德观念太保守？虽然上课，但他是有时候看其它书，有时候写诗。而他又写信的时候，李兰对他说：“我发现你每周都要寄一封信，而且大都是今天寄。”刘卫东说：“是吗？也许吧。”
李兰又问：“给谁寄呀？以前的同学？”
刘卫东沉默了一下说：“以前的老师。”
李兰噢了一声，就没有好意思再问。刘卫东也没有再说什么。李兰又说：“这两天让写入党申请书呢，你写不写？”他说想想吧。
下午去图书馆借书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一种轻松，拉广告时的那种感觉已经完全没有了。就好像《子宫内部》跟《纽约不插电》不一样一样。抒情时的强烈感情跟咆哮时的强烈感情是不太一样的。他来到第三书库，借书的人基本上都是在书架上找。他就在电脑上找了三本书的书号：《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夜雨秋灯录》，递给那个坐着的老师。那老师看了看又递给他，说里面没有，让他在外边书架上找。他说架子上没有。
老师说：“你再好好找找，没有就是借出去了。”刘卫东在外边看了又看，看见一个女学生进去了，在书架上拿书，应该就是图书干事了。他等了一会，就把那张写有书号的纸递给她。她看了看进去里面了。不一会儿，拿出三本书，他点点头说是。那女生就把书的条形码扫描了一下，然后就递给了他。他说：“谢谢你了。”旁边的老师在聊天，没有看他。
他走出来，在几棵杨树下的长凳上坐下来，把书翻开，一页一页地翻看，虽然都是旧书。他走出来，在几棵杨树下的长凳上坐下来，把书翻开，一页一页地翻看，虽然都是旧书。
“文学家，看书呢？”
刘卫东抬头看见许强和几个人笑了笑，走过去了。他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想：下次他要再这样叫我，我非要跟他打一架不可。胡乱翻了几下，又把书装进包里，在校园里走。碰见尹丽时，他从包里掏出了那份做的刊物，递给了她，说上面有她的诗。尹丽的表情很复杂，翻了一下说：“你没让学生处检查？”
刘卫东点了点头。尹丽说：“你挺厉害的，学生处知道你私自印一定会不让你再干的。”刘卫东说：“那有什么？”尹丽说：“你怎么有点不高兴？”
“没有。”
“那个南燕找到了没有？”
刘卫东摇了摇头，问：“那个男孩怎么样了？”
“现在对数学有兴趣了。”两个人笑了一下，尹丽又对他说：“你可任重道远呀。”刘卫东又笑了笑就走了。
刘卫东想着该怎样把刊物给南燕的时候，在自己的桌子里发现了一包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纸，再翻开一看，纸上是一些诗，是南燕的笔迹。刘卫东翻看着，既高兴又疑惑，南燕怎么会把这么多诗给我？在这些诗中，他看到了不一样的诗，还有爱情诗，意外地纯美与忧伤。他想：她把这些给自己，也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