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夕颜国与无曦国的交界处有座城,叫做梦落,梦里不知花落尽,明朝花已满梢头。
梦落城中每家每户都种着可以开出粉紫色花的流樱树,那是一年四季都会开花的树,即使夜吹东风,流樱花一夜落尽,可到第二日,流樱花已打花苞再次盛开,梦落城的天空永远是粉紫色的,无处不飞舞着花瓣。
那时候,我还很小,小到……我还有家,我的父亲叫做玄温晟,是梦落城里一个普通的商人,梦落城并不大,只有两三百户人家,三面环山。
父亲做的是布行买卖,世代营商,而我的母亲是父亲在夕颜国救下的无家可归的人,为了报答父亲,以身相许……以妾的身份。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祖父,因为经商,将人心看的透彻,只娶了祖母一人,也唯有父亲一子,因此父亲虽拗不过母亲坚持做妾,却一直……没有再娶妻妾,我有个姐姐,大我九岁,因为生下姐姐后,母亲生过一场大病,所以我就晚了几年来到人世。
我记得,温柔优雅的母亲最疼爱我,我那看似文静实则好动的姐姐也是十分怜惜我,只有父亲,在最开始时……并不喜欢我,因为母亲只能再生一个孩子,可我……却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女儿家,至于我的名字……是父亲请人算得儿子的名字——玄轩……细想来,我那时的一切……仿佛都是作为别人的影子,所被附赠的。
小小的我并不懂得什么是家业,我喜欢父亲,父亲温文尔雅,总是带着温和的笑……除了面对我,我没有像姐姐一样学习女红,熟诵《女戒》,而是学着诗棋书画,经商剑术,父亲……将我当做男子来教养……直到现在……我却是仍不知男女何别?
我认真的学着,可是,无论我做的有多好,父亲也不曾称赞过我一句,我从不曾在父亲面前说过功课以外的一句话,我生怕哪一句,就惹了父亲不高兴。
我喜欢姐姐,她待我极好,无论得了什么东西,总是予我一半,同时,我也羡慕姐姐,可以随意的像父亲撒娇,可以穿着碎花罗裙去参加乞巧会,而我……只能穿着一成不变的白裳埋头于枯燥的诗文账簿,那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而言……该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母亲甚为心疼我,可是她因身体之故不得不到城北的寒烟寺中养病,故而,母亲并不知我学帐的事,父亲没有对我说不得告诉母亲,可我却也未曾与母亲提及,因为母亲的病致使她不能生忧。
每月去寒烟寺见母亲便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只有那一天,我可以穿着半袖襦裙,像个小姑娘一样去见母亲。
每日兢兢业业的我,除却完成每日的必做,空余的时间,便只有种种花草,父亲不允许我玩小孩子的玩意,不允许我随意出家门,我每日的生活范围便只有我所住的君兰院……如果……如果父亲可以预见将来的我……是否还会那般对我……又会不会,肯施舍我一点……一点叫做父爱的感情呢?
君兰院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一个哑巴丫鬟陪着我,她是我陪父亲去无曦国时在路边捡回来的,她比我大三四岁,是个孤儿,她不识字,不会说,也没人教她手语,故而我便为她取了个新名字,叫作瑞雪,瑞雪兆丰年,算是对她的祝福。
我最喜欢洁白的铃兰花,我托瑞雪让人买了一大包花子,种了满满一院。
起初,我并不知我的祖母也喜欢铃兰花,且在祖母病逝后,祖父为了不睹物伤心,就令家里杜绝种植铃兰花,虽然后来祖父也走了,可是家里再也没有了铃兰花。
当父亲远行经商回来,看到满院的铃兰花,原本平静的面容沉了下去,父亲没有责骂于我,却命人锄了满院的花,我不记得自己当时从何而来的勇气,向来怯弱的我却倔强的护着铃兰花,虽然眼眶已经满是泪水,我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那是我唯一一次直视父亲,父亲的脸上满是错愕,他一定没想到,向来言听计从的我,却违背了他的话。
最后……我仍是没能护下那花,还在祠堂面壁反省了三天,那三天我不吃不闹,只是不停的哭,哪怕半夜不知何时睡去,泪水仍是不停,三天后,我被姐姐抱出祠堂,那是我生的最久的一次病,也是那一次,我才知道我竟然与母亲有着相似的病,只是平常的我与常人无异,可是一旦病发,就会身体就会变得冰冷,整个人会昏昏沉沉的昏睡半月。
那次醒来后,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父亲,他合衣睡在我的床边,温和有力的大手紧紧握着我的小手,父亲的手真是很暖和呢。我安静的看着睡着的父亲,父亲看起来比以前消瘦些,睡着的眉眼轻蹙,仿佛是在担忧着什么……那时的我想着,是不是父亲生意上遇到了麻烦,还是母亲的病有什么变故,我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那么久,也不知道父亲是因为我而担忧……那时的我,从不敢奢求父亲的疼爱……
我小心翼翼的想抽出手,我想去看看帐薄,想去问问姐姐母亲怎样了,但因为父亲的手握的太紧,我还是惊醒了父亲,看到父亲坐起,我下意识抽回手整个人躲进被子里,身体缩成一团,喏喏的向父亲解释着,父亲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话,我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如蚊声嗡嗡,我蜷缩着身子一动未动,仔细的听着床边的动静,父亲沉默了许久,我才听到他起身离去的声音,直到声音消失,屋里静悄悄的,我才探出头看向床边,空无一人,我这才舒了口气。
那次病愈后,我几乎不再见到父亲,但是我的君兰院里,再次种满了铃兰花,初看到铃兰花,我吓的要动手锄去,幸好瑞雪拦下了我,我教了瑞雪识写字,她告诉我,是父亲允许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却也不敢去问父亲。
但是自那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虽然铃兰花开了满院,可是我却再也没有了那种叫做喜欢的感觉,瑞雪回答不了我的问题,我也问不了其他人,姐姐在寒烟寺照顾母亲,我唯一能说话的人只有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