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光景很快就消磨过去,苏墨一大早就带着我到丞相府候着。日过辰时,有府中小斯来通报寒子誉持帖拜见,我们一行人急忙迎出府外,但见一袭雪白的颀长身影,身负药箱静静立于府门口,听到身后的声响转过身时,玉冠上坠着的紫色流苏又击碰出轻灵的脆响。
叶相快步上前向寒子誉揖了一礼,语气难掩激动:“能请得寒大夫亲自上门为内人诊治,老夫不胜荣幸啊!”
寒子誉客气回了一礼,淡道:“丞相严重了,在下不过一介游医,替人看病也是为了混一口饭吃。”
不知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反观众人或多或少的尴尬,寒子誉却是一派坦然。叶相眼神凌厉的扫向一众婢仆,借以几声轻咳掩饰气氛,对寒子誉一拱手:“那是自然,只要能治好内人的腿疾,老夫必备重金酬谢!”
寒子誉淡然一笑,在叶相的陪引下前往叶夫人所在的庭院,经过我和苏墨时颔首一礼以示招呼。看着翩然前行的身影,我不禁有些好奇,问向一旁悠然闲步的苏墨:“这寒大夫怕不止一个游方郎中这么简单吧?”
苏墨睨我一眼,调侃道:“夫人又有何高见?”
我细想了想,皱鼻道:“气度,他的气度可能出自世家子弟,可能出自王公贵族,却不像仅是出自一个游方郎中。”
苏墨屈指扣住下巴,煞有介事的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小雪所言甚是有理。”接着又耸耸肩,惋惜道:“可惜他确实只是一个游方郎中,不过是一个让世家子弟乃至王公贵族都趋之若鹜的游方郎中。”
今日空气湿寒,叶夫人的腿疾正发作的厉害,尚在屋外便能听见叶夫人痛苦难耐的**。叶相连忙将寒子誉请进屋内。叶夫人的床榻边或蹲或站着几个侍婢,正在替她捶腿喂药。
寒子誉扫了一眼屋内,眉头微拧,冷声道:“在下治病时喜清静,不习惯有不相干的人聚在屋内。”
叶相闻言,立即遣退了一众侍婢,屋内站着的便只剩下四人。等了片刻,不见寒子誉有何动作,叶相忍不住出声询问,寒子誉道:“叶相怕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叶相一头雾水,苏墨轻笑一声,上前道:“丞相不若随我去屋外品茗几杯,也好给寒大夫挪个清净。”
叶相大悟,一拍大腿道:“正是正是,老夫也要去吩咐下人准备酒菜,午膳时定要好好向寒大夫敬上几杯酒。”
“酒菜就不必了,在下早与怀远方丈有约。”
叶相无奈之下只得随着苏墨退出屋外。我尾随其后,将将抬脚,寒子誉清泠泠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还请苏夫人留步,在下需要夫人的协助。”
叶夫人歪躺在床沿边,眉头紧皱,疼痛使得她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她微微睁开双目,似是连说话都极费气力:“有劳寒大夫了,我这老寒腿前几日还能走动,前夜却突然抽筋剥髓的痛起来,动一动都是个刑罚,到了今日更是连床都下不来。”
鉴于叶夫人形容的如此惨痛,作为女儿必然得万分心痛,于是我即刻酝酿情绪,联想了一下自己可悲的经历,痛声道:“娘所受的苦,女儿恨不能以身相代。”又应景的抽噎了几声,顺势抽出手帕挡了挡干巴巴的眼睛。
叶夫人听我如此说,硬是挺动了下身子,激动道:“香雪真是长大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算再疼也值了!”说完便捂着腿痛抽起来。
我慌忙上前,无措的看着寒子誉,心想可别是因为我让叶夫人的腿疾加重了。待叶夫人这阵痛过了之后,寒子誉方上前为叶夫人把脉,片刻收了手,道:“为确诊,在下还需瞧瞧伤腿。”
我闻言便要撩起叶夫人的腿管,却被一手按住,叶夫人道:“以往替我看病的大夫们可不曾要瞧伤腿,是不是可以省却了这步骤?”
我不解的抬起头,恰看见叶夫人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了一抹淡粉,薄唇轻咬,让我霎时间明白了她的顾忌所在。虽则二人是医患关系,但毕竟古代讲究男女大防,叶夫人又是丞相夫人,这裤腿岂能随意翻看的?
我一时有些犹豫,看向寒子誉,他正也看着我,神色淡定似是早料到了这番情况。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他遣退众人,只留下我一人的用意,便对叶夫人道:“娘,以往那些大夫因顾忌您的身份不敢查看您的伤腿,如今寒大夫直言不讳,正是身怀医者之心,咱们又何必拘泥于世俗之见呢?”
寒子誉向我报以一笑,对叶夫人道:“在下观夫人面色不华,胸闷盗汗,脉数潘迟,腿疾又是遇寒加剧,此乃风湿之症,想是以往的大夫多是开些当归、独活、赤芍等散寒除湿的药物,可是?”
叶夫人点头道:“正是,换了多少大夫,都是这个说法,开的药方也是大同小异,药不间断的吃却总不见好。”
寒子誉微微一笑:“自然不能见好,因为夫人的症结并非寒湿凝滞,没有对症下药当然不能药到病除,反之还会加重夫人的腿疾。在下怀疑夫人的腿疾源于气血凝滞,若一开始便用舒经活血的药剂,当可痊愈。只是为确保诊治无误,在下还需查看伤腿的症状,布药之理,谬一里便差千万,若夫人执意不肯让在下查看,在下不会勉强,但也绝不会开任何药方。”
叶夫人犹豫几番,终是同意。
我轻轻将裤管卷起,叶夫人的伤腿便显露了出来,关节处有着轻微肿胀,腿上的粗细血管青紫交错,寒子誉细细视察了片刻,道:“正是气血凝滞之症,与在下所料不差,只是时日已久,单靠药物已是不行,须得辅以针灸。”
寒子誉打开随身的药箱,从中取出一个蓝色布包,将其摊开,布包里密密麻麻的布满许多长长短短的银针。他从中取出数根长短不一的银针,用浸透烈酒的纱布依次擦拭消毒后,凝神下针,每一针都极快的找准穴位,然后轻捻转动,我按着叶夫人的伤腿,不敢稍动。不过数息,取出的银针便全部下完,又过一会,寒子誉将银针一一取下,将针包收拾完毕,取出笔墨,很快的写下药方递给我,道:“针灸需每隔五日进行一次,到时还需苏夫人在旁协助。”我心领神会,说是协助,其实是为了避嫌,这寒子誉从一开始就考虑的很周到。
叶夫人伸了伸腿,讶异道:“竟是好多了,寒大夫的医术果然高明。”
寒子誉淡淡一笑,道:“夫人以后可以多下床走动走动,有利于病情恢复。若无其他事,在下先行告辞了。”
叶夫人还不能下床,嘱我相送。
寒子誉安静的跟随在我身边,走动间,若有若无的药香气从他身上传来,闻之让人精神舒爽,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一些,汲取更多。我保证这纯粹是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太好闻了,绝对不是因为他美好无暇的侧颜。
游廊外的树叶随风簌簌飘落,阳光带着暖意铺洒在脚下,一切景物和声音都带着静谧细腻的味道。我有些犹豫是否该将疑问问出,不过将话压在心底不是我的作风。我思量着措辞,停下了脚步。身边的人也定住脚步,静静的等待着。
我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男子,他的眼眸中带着初次见面时友好的笑意,这样一个温和有礼的男子却能吐露出直白到伤人的话语。
我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别开他的视线,慢声道:“芮姬自那次回去后整日将自己闷在院子里,不过两日已经憔悴的很,她……很喜欢你吧?等了四年,就算要拒绝,也可以用委婉一点的法子,不是吗?”
“苏夫人很关心芮姬?亦或是很在乎将军?”
我愕然,前半个问题我理解,后半个……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寒子誉继续说道:“芮姬不是一个过分的女子,她很懂得安守本分,不会给夫人带来什么威胁。”
他笃定的看着我,似是想让我相信他的话,心念微转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不禁哑然失笑:“寒大夫不会是以为我怕她和我争宠吧?”
这次换作寒子誉愕然了,我无所谓的笑笑:“没有了一个芮姬,以后还会有很多个芮姬,我可不想给自己带来无休止的烦恼。我只是看不下去一个女子为了情爱失去生活的乐趣,毕竟世上好玩的事还有很多,可能没有感同身受的我说这些话有点没心没肺,不过现在的我就是这样的想法。”
寒子誉歉然一笑,三月的春风便扑面而来:“看来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然夫人是真心为芮姬考虑,在下不妨坦言告诉夫人,待在将军府是芮姬最好的选择,我之所以严词拒绝她是不想她再抱有任何幻想,就如对症下药一般,她需要的是一副重剂。”
我点点头,心里很是认同,长痛不如短痛嘛。
我刚要抬脚继续走,侧廊上,叶相和苏墨正举步向这边走来。叶相边走边向寒子誉拱手笑道:“寒大夫妙手回春,方才内人已说腿疾好了许多,这是老夫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说完,右手一挥,身后一个小厮即刻上前,双手奉上一个红漆托盘,叶相掀开一角,白花花的银子便露了出来。
寒子誉也不客气,道了声多谢,便包了银子收在药箱里。待送走寒子誉,我与苏墨便在相府与叶相夫妇一道用了午膳,休憩过后便告辞回府。
刚到府门口,远远的一骑向这边跑来,离我们一段距离时,马上之人一个利索的翻身,稳稳落于地面,快步上前行礼道:“左瑨见过将军,夫人!”
苏墨不耐烦的挥挥手:“我早说过,没有外人在,这些个虚礼都给我省了。”
左瑨笑了笑,目光向我瞥了瞥,苏墨见状,笑骂道:“臭小子!”
鉴于上次的青楼事件,我深深地觉得在这两个人之间自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忙挥手表示自己不在意,回了苏墨,便先自回府了。才走出十几步又被苏墨叫了回来,说要带我去个地方。尽管不好意思,可是对于长期闷在府内的我来说只要能出去,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何况这一点子尴尬呢。
苏墨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座酒楼,名叫聚福楼。我听翠翘提过,我这身子的正主儿最爱这聚福楼的云雪糕,苏墨带我来这,让我既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左瑨早就安排好了包厢,一行人落座后,小二很快上了茶水糕点。苏墨将一碟白色的软糕端到我面前,笑道:“刚出屉的,软呼着呢,趁热吃。”
我拈起一块送入口中,果然绵软香甜。翠翘凑到我耳边,低声笑道:“秋叔特意问过我小姐爱吃爱玩什么,想是将军让他问的呢。”
我点了点头,向苏墨看去,今日的他一身靛蓝色云锦长袍,腰间围着绛纹玉带,袖口微束,衬得身形愈发修长健美,他正与左瑨谈话,唇角总是勾着一抹笑意,一派倜傥风流之色。这样的男人呵……
包厢的门被敲响,左瑨道了一声“来了”,起身走到一面墙边,从角落里抽出一块石砖,回到桌边坐下,对我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久,便有声音从砖孔里传出来。
先是一声“吱呀”声,门被打开又关上,一个人的脚步声响起,走了几步又停下,“咚”的一声,似是跪在了地板上。有人跺了跺脚,一个女子的声音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说过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吗?!”看来隔壁的屋子里先前早有人在。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带着哭音,有些怯懦:“李小姐……我知道,论理我不该来找你了,可是我娘的病又加重了,大夫说再不用药就撑不了多少时日了,我实在找不到人帮我,万不得已……万不得已才找到你。”
被称作李小姐的那个女子,声音有些气急败坏:“我不是给过你一笔银子嘛,不会全花光了吧?”
带着哭音的女子道:“那笔银子我用来疏通宫卫准许我出宫看望我娘,剩下来的银子便不多了,只够我娘用药一个月的,如今我娘病情加重,要用的药比之前还要精贵,为了这次出宫,我差不多花光了身上所有的值钱物什,李小姐,最后一次……你再帮我最后一次,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找你了!”
李小姐叹了一口气,缓了声音道:“你要多少?”
女子的声音又怯懦了几分:“二百两,只要二百两……”
不等她说完,李小姐便惊呼了起来:“二百两?!上次给了你一百两,这次你还变本加厉了,你娘得的是什么富贵病,要的了这么多银子?我是这么好讹诈的么?!出去!你给我滚!别再让我见到你!”
女子哭了起来,又苦苦哀求了多次,均遭到李小姐的愤然拒绝。女子慢慢止住了哭声,声音里多了一丝狠厉:“如果你不帮我,我就去揭发你,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指使我推叶家小姐落水的,还妄想嫁祸给灼罗郡主,我要让所有人都看清你的恶毒心肠!”
身边的翠翘低呼了一声,被苏墨冷眼一扫,又赶紧捂住嘴巴。
李小姐的声音慌张了起来:“你敢?!你若说出去,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她没有死,我爹好歹是当朝一品大官,我顶多被说成胡闹,但是你……但是你,你一定会被处死的!”
女子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笑话:“被说成胡闹?李小姐还真是天真,先不说叶相知道自己的爱女是被人推下水后会怎么对付你爹,单是灼罗郡主知道是你蓄意陷害她后,凭她的手段要整治你还不是小菜一碟?哦,我差点忘了,叶小姐现在已经是苏夫人了,你觉得苏将军会放过你吗?而我贱命一条,救不了我娘,我也没什么盼头了!”
李小姐似是气极骇极,“你”了半天硬是没说出话来,最后恨声道:“二百两银子是吧?好,我给你,不过我现在没带这么多银子,过几天我会想办法给你送进宫去。你最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这是最后一次!”
女子终是感激的道了谢,又说了一些保证的话就告退了。没过一会,那位李小姐也离开了。左瑨将墙角的石砖重新放回,不发一言的退回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