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情人节,芯晨都会自己制作一张卡片,计算好时间,刚刚好在二月十四号那天,送到母亲手上。
一开始,她会采来不同颜色的玫瑰花瓣,压在玻璃板下面,制作成干花,像七彩的薄薄蝉翼,凑成简单的图画。后来,为了省功夫,她买来贺卡,用五颜六色的笔写上祝福语——“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人”,或者是简单的“好好保重”。
但这一年,她忘记了寄卡片。虽然她每天都经过摆满情人节礼物的商店,但她竟然没有意识到几天后,即是情人节。直到情人节当天,她才记起来,可是寄信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她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回家。
“妈,你好吗?”
“芯晨吗?是你吗?”母亲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雀跃,芯晨知道,当母亲惊讶高兴的时候,才会有提高了八度的声调。
“妈,你还好吗?”芯晨问,“你在做什么?”
“准备睡觉,正好你就打来了。”
“睡觉?现在还早,你不到外面走走?江边的灯饰很漂亮,到处都很热闹。”
“少了我,也不照样是那么热闹?”话筒那边传来母亲碎碎的笑声。
“妈,对不起,我忘记了寄卡片。”芯晨说。
“是吗?那太糟了。我都习惯每年等待那张卡片。”母亲停了一下,说,“那带给我幸运。”
芯晨不知道怎么回答。
“长途电话费贵,你就说说最近怎样了?”母亲又说。
“教授推荐我读博士,所以我打算今年末递交申请。”
“博士?嗨,你可要想清楚!有没有遇上适合的男人?”
“妈,如果某一天,我跟你说,有孙子来探望你,我想你一定会快乐得跳起来。”
她们都笑了。
“有这一天再算吧。”母亲声音突然变得忧伤,“宝贝,写信给我。我觉得你离我是如此的遥远。”
挂电话后,芯晨泡上一壶滇红,心想:“妈家里没有像样的茶,只有喝起来有股化学味的绿茶茶包。”那是糖尿病人喝的茶,除此以外,母亲还会精密计算每天食物的分量——一小碗米饭或面条,几乎等分量的牛肉,还有饭后一小片卡夫芝士。母亲的桌上,总会放着一期《健康食谱》,里面的文章被画了红线或打了圆圈。
芯晨按摩着前额和太阳穴,准备躺下。一到晚上,她就觉得身体里面有另外一个人进驻了,不断让她难受、让她的孤单蔓延。
一阵短促的电话铃声钻进了她的梦里。芯晨猛然醒来,全身发冷,心跳声音盖过了电话铃声,让她好一阵子觉得仍然在梦中。面前的墙纸和旁边窗户外闪烁的夜灯,提醒了她,电话是真的响了。
她下了床,走过去,拿起话筒。
“妹子,我是哥。妈进了医院。”
这时芯晨才完全醒过来。“你说什么?妈进医院?我刚刚才跟她通过电话,她还是好好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回事,只知道她被邻居送进医院,现在在急诊室检查。”芯晨的哥哥裕晨,住在离母亲家不远的地方,这么多年来,都是他在照顾着母亲。
“需要我马上过来吗?”
“我想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裕晨说,“等到明天早上,我给你电话。”
芯晨从抽屉里拿出衣服,心想无论如何,她也要回家一趟。不过她得先等待裕晨的消息。
外面的天很黑,如果不是点点的灯光,可能就如死城一样。她从来没试过半夜起来看着窗外。这时候,她想起母亲的话——“男人,你总有一天需要一个男人”。她感到这一刻,一个男人在身边,胜过所有良药。可是她记得,最近一次有男人在家里出现,是五个星期前。她是在酒吧认识他的,她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他一早起来,满足得吃着半熟的荷包蛋。
她已经五个星期没有跟任何男人睡过。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眶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到了早上,芯晨还没有接到电话,直到傍晚,裕晨才打电话来。
“医生说,她的脑子里——”她听到哥深呼吸了一下,“她脑子里有肿瘤。”
“你的意思是,癌症吗?”
“我不知道。”
在挂电话之前,芯晨又问:“那妈妈知道吗?”
对方没有说话。
医院的餐厅很简陋,一边放着蒸好的大包,一边是现炒的外卖饭盒。
芯晨跟裕晨面对面坐着,他们的母亲将在两天后开刀切除肿瘤。
“很有可能是恶性肿瘤,但他们不确定。”哥转着手中的可乐罐说,“而且有一定的危险,因为肿瘤靠近面部,眼睛附近。”
“你告诉她了吗?”
哥不回答。
“万一手术不成功,如果她醒来了,眼前一片黑暗,或者面上留下创伤,又或者——”
哥把身子靠前了一点,手紧紧抓住可乐罐子,捏得“卡拉卡拉”响。他气狠狠地说:“过去两天你没有在她身边,你没有看到她有多么痛苦。”他把头转过一边说:“她害怕得几乎说不出话。你还忍心让她承受新的痛苦吗?”
“难道我们要继续骗她吗?”芯晨看到裕晨站起来,用陌生的眼神盯着她。
“你已经三十多岁了,你为过妈做过什么?”裕晨走开了,又转过头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芯晨看着眼前的可乐罐,已经被捏得歪歪扭扭,罐面还淌着水滴,一滴一滴地掉在桌子上。
病房里面,一片白蒙蒙,床单是白的,柜子是白的,墙壁是白的,连面盆也是白的。
母亲半躺在床上,身子显得很小很小。她的眼睛也不同了,睁得那么大,眼珠好像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给蒙住。
哥站在床旁边,用手梳理着母亲的灰发,说:“医生说你不肯吃东西,是吗?”
芯晨握着母亲的手说:“我带了一罐蘑菇鸡汤,可是医院不给吃。所以呢,你得听话,吃东西才能好起来。好起来,才能吃你喜爱的蘑菇鸡汤。”
“听妹子的话,妈。”
母亲望了望裕晨,又望了望芯晨,笑了笑说:“好,听你们的话!我想,一定是医院派你们来催我吃东西,我不吃你们也不罢休。”
裕晨说“妹子你照顾着妈,我晚上再来。”然后他看了芯晨一眼,眼中流露不放心。
“哥,你回去吧。”芯晨对裕晨点点头。裕晨于是走了。
母亲看着裕晨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对芯晨说:“你哥累坏了。从出事那天起,他就一直陪在我身边,足足两天没合上眼。”母亲叹了口气说,“我想我得跟学校请假,不知道多久才能出院。”
“妈,别担心,我会跟学校说的。那,医生怎么跟你说?”
“糖尿病严重了,头痛加重了。”母亲的嘴角显出密密的细纹,“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母亲吃完饭,默默地抚摸着手上的戒指。这时护士敲了敲门,进来说,要去做手术前检查。
母亲被抬到一张轮椅上坐好,膝盖铺着一张灰色毛毯。母亲转过头对芯晨说:“你知道吗?从这里可以看到你们小时候去的公园,还有摩天轮。”
“你看,摩天轮还在转。以前,你爸爸跟我,带着你和你哥,一起去公园。你们总嚷着要坐摩天轮。”母亲的头发已经被剃光,她拉了拉帽子的边缘。
“我记得,我一直记得。”
“我很高兴你爸爸先走一步,他不用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妈,你的头发会长回来。手术后,我跟你去坐摩天轮,好吗?”
“带我去,现在。”母亲看着远方的摩天轮。
芯晨推着轮椅,穿过宽阔的草地,走进破旧的公园。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老样子,唯一不同的,就是当年鲜艳的颜色,已经褪化、布满锈迹。
芯晨扶着母亲,走进摩天轮其中一格,她们并排坐着。
“妈,你准备好起飞吗?”芯晨说,她们都笑了。摩天轮开动了,她们慢慢离开地面。不远的江水慵懒地流动着,朦胧地倒映着天空。此时的天空一边白,一边灰,芯晨说:“看样子,有雷暴雨了。”
母亲笑着,一只手轻轻放在芯晨的膝盖上说:“你记得小时候,骑着扫把在屋子里转吗?我问你干什么,你说你的梦想是要长大后,做一个飞天的魔女,把天空的乌云扫走。”
“像这样子吗?”芯晨做着要飞出窗外的样子。
她们差不多到了最高处,地下的车子犹如行走的甲虫。
母亲把手从芯晨膝盖移走,芯晨感到温暖消失了。她们看着对方,感到从来也没有如此靠近过。
“我知道了。”母亲说,“关于我的病,你们没有告诉我的,我都知道了。”
摩天轮开始缓缓而降,芯晨努力咽了一口唾液,眼光却不能移开。她看见母亲浑浊的眼睛,映着自己模糊的样子,感到仿佛自己慢慢地坠入母亲眼睛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