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文君
我很小就盼望另立门户，至少成为家中的一个独立的房客。比如在大房间中隔出一方天地，在门上贴一张“闲人免进”的纸条。哪怕按月用零花钱付房租我都心甘情愿。不用说，这种先进的设想很快就被母亲驳得体无完肤，她最有力的话就是：我们是一家人。
理想受挫，我却不怎么灰心，因为来日方长，最多到十八岁，一切就水到渠成。父母上班时，我常常在家实习，或者把弟弟赶出去玩，独自在屋子中央散步，想象自由的单身生活；或者把桌子椅子等摆设换成另一种位置，把家弄得像个新家。弟弟撞进来都惊得脸发白。
进中学后，我的交际圈扩大了一倍，其中有个姓毛的孤女，她借居在婶婶家，不同别人合伙，每月领十五元伙食费。我看她出手阔绰，经常在学校门口的店铺里买糕点，而且带着一种自负盈亏，死活由自己的豪气，这些都让我十分向往。
也许我叙说这一切时的表情刺疼了母亲，反正她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抗议说为什么不让我试一个月。见母亲摇头，我就静坐示威，饿了一顿。母亲那时对我也是怀了种复杂的感情，她觉得我有叛逆倾向，所以一直希望我碰壁，然后回心转意当个好女儿。当晚，她就改变初衷，答应让我分伙一个月。
我把那份钱分成三十份，有了这个朴素的原则我相信自己不会沦为挨饿者。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桌子上进餐时，我就坐在发硬的沙发上，独自享受。有时是几片红肠和一只牛奶面包，有时则是糖糕和麻花，我慢慢地吃，让弟弟觉得可望而不可即，他连连挡不住诱惑朝我这边望过来，母亲干咳一声，制止了这小东西。我吃的像西餐，进餐时我把手绢当餐巾，想象自己是个高贵的俄罗斯小姐，因而有蓬松的衣袖和曳地的长裙，这样，我进餐时就举止优雅，演舞台戏似的。
有时我还能很奢侈地摆阔气，买一大块叉烧，这时弟弟眼光望过来便多了种愤恨，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一旦饭桌上有大排骨之类的好菜，他也骄傲地咂嘴。有了好菜，母亲也邀请我，但我一概拒绝，我怕一退步，就会前功尽弃。
这样当了十多天单身贵族之后，我忽然发现，自己与家人没什么干系，只是个干净利索的寄宿者。一天我牙痛，买到的却是隔几夜的面包，嚼几口，我就恨不得扔了它，可弟弟他们却在吃我最爱吃的肉蒸蛋！
然而，饭后，弟弟却鬼鬼祟祟地来向我讨干面包。我差点也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想想这样骂等于往自己的脸上抹黑，只好作罢。弟弟说他也想跟父母散伙，仿效我，我用眼睛瞪过去，弄得他悻悻而去。
弟弟是个哮喘病患者。这种病时发时好，发病往往在夜晚，发病时，他简直喘不上气来，身体一抽一抽，眼睛白多黑少，胸腔内还抽出一种古怪的金属音。他一发病，我就可怜他，总是卖力地帮他捶背。可他白天病就无影无踪了，是个很有心计的家伙，根本不把我当恩人看待，我常觉得上了当。
弟弟居然真的站出来打天下了，母亲不答应他分伙，他就也开始静坐示威。母亲的威信受到打击，她不理睬他，说不吃拉倒，然后撤掉饭菜，不动声色地忙自己的事。
他瘪得很，眼睛望着我买的苔条梗，说：“饿死就饿死。”没办法，我只能匀了点东西给他充饥。这样，他就算入了我的伙。每天早上我去买大饼油条，他总是跟在我后面，名正言顺地说：“我也来一份！”有天中午，我躲开他去店铺吃面，正在庆幸甩掉了混饭的人，突然见他从对面的食品店大摇大摆走出，正用手背抹着油光光的嘴巴。
我奔过去，质问他钱的来源，他交叠着手臂，响亮地回答道：“偷来的！”然后扬长而去。
这下轮到我发呆，感觉世界末日般的绝望：家里竟然出了个贼！我搜他口袋，果然发现若干小钱！他见我急得口吃，这才说是以我的名义向一个邻居借的。我虽然感觉被捉弄了，但想想他未能沦为窃贼，还有些欣赏他的灵活，立刻摸出钱让他去还人家。
这样，弟弟找到了养活自己的捷径，他在借钱方面很有天赋，总能让人毫不犹豫地摸出钱来。他的油嘴滑舌和厚脸皮让我从心底里鄙夷他，他让我不得不为他还债，并且他还以我的支持者自居，动不动就说：“再坚持几天，我们就赢了。”
母亲对这一切保持沉默，她每天照例炒菜，将菜橱放得满满的。但母亲看我时的目光十分冷淡，仿佛我是这场闹剧的主谋。终于，我身边分文没有了，但离一个月还有三天。我向妈妈提出预支下月经费，她冷峻地看着我，说：“不行。”
记得被妈拒绝是星期六，早晨我喝了杯水，中午时，我已感觉走路双膝发软。但我清楚只要有水喝，饿十天八天也死不了。星期六下午没课，我没有理由不在中午回家。推开房门，不由得大吃一惊，妈没去上班，正在一碗一碗地往桌上端菜，房内香气四溢，仿佛要请什么贵宾。
弟弟涎着脸蹭在桌边，悄悄地察言观色，见妈盛了饭吃，他赶忙也为自己盛一碗，狼吞虎咽起来，全然不顾及气节。我没动，怕那独立的成果毁于一旦。我假意翻一本书，把书竖起来挡住他们的视线。忽然，在我低头往下看时，发现墙角那儿有一根苔条梗。这意外的发现使我欣喜若狂，一方面也就更加饥肠辘辘了，等妈一撤桌面，我就悄悄过去捡起它。没等我把它往嘴里送，眼尖的弟弟立刻大叫：“你是活受罪！”一下子，将我树立起的形象弄塌了。母亲悄悄地递给我一只面包，说：“你不吃桌上的饭，那就吃这个。”我掰开那面包，我的手在无力地颤抖，从心中流淌出一种酸楚感，那种感觉刻骨铭心，永世难以销蚀。
自然，那面包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美味的佳肴。后来，每当我产生饥饿感时，我都会不可遏止地渴望得到这样一只软绵绵的面包。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妈了解到我囊中空空后，再也没心思来干别的事。她请了假，在家中将她的孩子拉出困境。此刻，妈那句平平淡淡的话才引起我情感的共鸣。
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一家人。
当晚，一家人又在灯下的小餐桌上共聚，平常的热腾腾的饭菜在灯下陡添光彩，还有桌上坐满人的那种热闹而又松弛的氛围。都给我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
母亲在整个事件中不动声色，看似冷峻，实则焦心。得知“我”囊中空空，竟请了假来解救“我”和弟弟。弟弟这个角色，娇憨又颇多狡猾，但因为是一家人，即使他曾经在“独立革命”中“背叛”过“我”，但“我”看到他生病咳嗽还是会很心疼，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毫无怨尤，心甘情愿，集合在一起，这可能就是亲情区别于其他感情的最大特点吧。
三天后，一个月期满了，母亲没再询问我的打算，而我也确实没有新设想，那件闹分伙的事就算是这么轻而易举地了结了。再见到那位毛姓孤女时，我总在心里体恤这个尝不到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滋味的人。
然而，弟弟那个爱开口借钱的习惯从那时起就落下了病根，他后来几乎向所有的熟人开过口了，让他们成为他的债主。我为此同他大吵过，也宣布过与其决裂。可一旦他的哮喘病复发，我就会不顾一切地为他捶背，全然忘记他曾伤过我的心。
我怕他死，怕他吃苦，怨恨他的习气，又不由自主地想伸过手去，我恨自己矛盾重重有悖于逻辑，一面又盼望他远远地活得比我好。到我成年后，我才意识到，这就是亲情——我们是一家人。
如今我已真正另立门户，可我时常会挤几部车子回娘家，没有别的事，一家人围在灯下的桌边吃一顿饭，饭菜虽然普通，可是心中充满温情。当我从家人身边走出，即使走在冬夜萧瑟的冻路上，仍毫无寒意，仿佛心中正透出阵阵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