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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种属于土地的归去来——莫言的生平(13)

高密的瑞典传教士和挪威传教士生活都很简朴。有个瑞典女传教士,完全自给自足,她开了两亩荒地,养了一头奶山羊,每天挤奶,带着斗笠、披着蓑衣和老百姓在地头干活,一边干活一边讲解上帝的教义,生活辛苦而简单。而莫言写马洛亚神父也养羊,在《梦境与杂种》里有,在《丰乳肥臀》里也有。莫言还让小说中的传教士与中国人结婚生子,《梦境与杂种》里是一个回回女人,生了个漂亮姑娘给“我”当妹妹。《丰乳肥臀》里的上官金童就是母亲和传教士生的,有人质疑莫言写这样一个瑞典传教士是不是为了拿诺贝尔文学奖,莫言觉得很委屈,自己怎么就没改改国籍,写美国的,丹麦的也可以啊,为何要写瑞典的,但这怨不得莫言,因为当年高密东北行的确有个一男传教士是瑞典的。

其实,《丰乳肥臀》里设置一个男传教士的角色,有宗教皈依的目的,因为母亲受到了身心的创伤,她就想走向宗教。小说中,母亲因为又生了女儿被丈夫滚烫的铁烫伤了下体,伤口发炎不治,随时就要死去,直到她来到教堂,马洛亚神父给她治好了伤,同时也与她生下了上官金童和上官玉女。生儿子,在马洛亚神父这里得到满足,满足了久久难以完成的心愿,结束了传统观念中的苦难,更印证了莫言所说的,那里面的母亲是个圣母。

解放之初,由于政治原因,很多教会被关掉了,改成了别的建筑,比如高密县一中就曾经在教堂呆过,教堂因为是欧式风格也很扎眼。80年代的教会又开始活动了,教堂归还给教众,加上很多中国年轻人过洋节,比如圣诞节,更加加速了教会文化。我的家乡济南,每当圣诞节,教堂就会组织活动,和教友们一起度过平安夜。莫言提到的那个叫做摩西的人,他父亲就成为高密片儿的负责人,驻扎在县城里,一个农家小院,每逢礼拜天,就有上百人来做礼拜,多数是妇女、儿童,大多数妇女还是上了年纪的,很少有小伙子。有小伙子也不是真正的信徒,用两枚硬币拔胡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曹梦九

曹梦九,河北人,在湖南常德跟过冯玉祥,是他的警卫营长,有名的韩复榘是他手下的警卫连长,此人身躯高大,有髯口胡,腚膀上挂着两双大鞋底,遇上不养老的,赌博的,绑票的,抓住先给一顿大鞋底,所以有诨名“曹二鞋底”,审完犯人也用大鞋底来惩罚。1935—1937年10月,他任国民政府高密县县长,被百姓誉为“清官”,流传故事颇多。他有个座右铭:

一阵风,一阵雨,一阵晴天;半似文,半似武,半似野蛮。

县志载:

民国初年,县内一些无赖、兵痞纠合成若干小股土匪,到处拉驴绑票,拦路抢劫,社会极不安定。

曹梦九就专门整治过这些人,据管谟贤文中称:

1936年春,曹和韩复榘共谋,宣称在济南成立特别侦察队,凡枪法超群、骁勇剽悍、杀过人、愿意接受招安立功赎罪者,携带长短枪2支到县报名,则不咎既往,录用为侦察队员,一切待遇从优。仅两个月即诱捕土匪80余名,武装押解济南枪决,为高密人民除去心腹大患。县内一时比较太平,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曹梦九在高密抓赌禁烟奖励农耕,兴学校,修县志,做了一些好事。

“假招安”了80多个土匪,只跑了一个“郭鬼子”,这些土匪里也有了不少好人,被误杀了。

曹梦九的传说很多被莫言写进了《红高粱家族》,比如“孝女和鸡”的故事。曹梦九赶集,遇上一男一女争执不休,双方都说这只鸡是自己家里的,有一群人围观,曹问,说能作证。一人出来,说,“掌柜的是我邻居,我证明这只鸡是他的”。女人找不到证人,就哭了。曹问,鸡今天早上吃的什么。男人说,谷糠。女人说,高粱。于是杀鸡看食。发现鸡吃的是高粱,于是证人和赖鸡人被打了200鞋底,曹又命人买了半斤蜂蜜,涂在赖鸡人的屁股上,让作伪证的舔干净。在山东,如果拍人家马屁,也成“舔腚”。他还让舔腚的人一边舔一边说,“我叫我舔腚,舔舔舔,叫你舔”,于是,舔了半个时辰,叫了半个时辰。

还惩治过一个“惹不起”,此人名叫王好善,绝对不是善茬,他将别人典给他的地私自改成卖地的契约,官司到了曹梦九那里,查明真相之后,就打了他200鞋底,还让他在县衙门口捣了三天的尿罐,边捣边喊:“大家都来看,我叫王好善,因为我捣蛋,县长罚我捣尿罐。”

轱辘子张球

轱辘子张球,即张玉斌,早些年已经去世了。“轱辘子”应该是“锢炉子”,是高密人对小炉匠的称呼。小炉匠,就是能帮人锔锅,锔碗,干个小铁活之类的。兄弟三人,张球长得比弟弟们高大,开朗,干活也卖力气。一家三兄弟,老大名“球”,老二名“谱”,老三名“永”。父母双亡,父亲是被枪毙的,本来是跟着共产党混的地道贫农,1947年,国民党反攻的时候,还乡团一回来,父子二人叛变了,做了不少事。60年代,张球还被捕判了几个月的刑。

三个孤儿,自然可怜,家是一间一人多高的小泥巴屋,还是靠在别家屋山上盖的,屋里只有一铺小炕和一口破锅,一股腥臊之气。每逢过年,莫言奶奶都让谟贤提上馒头、豆包、年糕之类的吃食给他们送去,谟贤把东西放下就走,不敢多待,甚至来不及听他们的感谢话。后来,一家人住不下去,张球就入赘到一个寡妇家里,足足比他大了近二十,老二、老三闯了关东。走的时候,没有路费,打算卖了父亲留下的小炉匠家什,自然没什么人要。就去求莫言爷爷,莫言爷爷说:

“我是木匠,不要铁匠的东西,这样吧,东西就算押在这里,路费我借给你们,等你们混好了,再还我的钱,把你爹的这套家伙拿回去!”

后来,东西被张球要了回去,钱也没还。他和当地农民一样,做农活,编草鞋。寡妇的儿子待他也不错,两个弟弟大概还在东北。

王文义

王文义,莫言村里人,个子不高,貌不惊人,多少有点磕碜,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如今70多岁了,还健在。他跟莫言家还有一些“瓜蔓子”亲戚,莫言爷爷的姑姑是王文义的祖母,也就是说王文义是莫言的表叔。莫言和他在大队苗圃里工作过两年。他祖父曾让他去私塾读书,就读了三年书,私塾一般先修习“三百千千”,所以他可以将《三字经》、《百家姓》,从头背到底,可是倘你单独拿出一个字来,他就会说:

“我花了好多钱学的,凭什么告诉你?”

其实,他也不知道。此人还会唱曲,口才极好,可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村里的人形容他“热锅里炒屁”,应该是形容说话像放炮吧,热锅加上“屁”,声音应该更大吧?可是,他却怕响声,一打雷他就往娘怀里钻,母亲去世后,一打雷他就浑身哆嗦,用被子蒙着头,吓得要死。有人就问,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啊?他说没有啊,就是怕雷电。结果,他紧张的样子开始传染,我们也跟着怕起来。还有一个原因是雷本身也很可怕,村里有传说雷公要劈人,打雷打得火球滚来滚去,《球状闪电》里,有这样的形容——

正南方不时有血红色的闪电撕开铅灰色的云层,闪电像一棵棵落尽叶子的树,有时也像吐着信子乱窜的蛇,有时还像一串串珍珠项链。闪电过,他看到老东西走到白杨树下,索索抖着,仰起脸来往树冠上望,看样子似乎要爬树,双腿之间,却哗哗地喷出尿来。他厌恶地转移视线,满眼里充斥进颤抖的闪电。

……

这时,又一团火光把黑色的白杨树照亮,油亮的白杨树叶像枫叶一样鲜红,火光陡然拉成一条垂直的金线,从树梢贴着树于一直到地,五个乒乓球大小的黄色火球沿着金线上下飞动,犹如五个互相追逐着的小动物。几秒钟后,小火球猛然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黄中透着绿的大火球,从树上滚下来。火球约有儿童足球那么大,非常轻巧灵活,像实心的又像空心的,一边滚动,一边还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他听到身后牛棚里的奶牛沉闷地叫了一声,蓦然一惊,脱口喊出:球状闪电!

足见闪电之可怕。即便如此,怕闪电还是被认为胆子小,王文义还参与了几天的解放军。不是《红高粱》里打鬼子牺牲的王文义,也没有为抗日部队送饭光荣牺牲的老婆。他没打过鬼子,当兵的时候,最怕吃饺子,一吃饺子就要打仗了,大家都唉声叹气,有一次,王文义听说晚上要杀猪包饺子,就跑回了家,被五花大绑地押回去。参与“打麻湾”的战斗时,子弹从耳边飞过,耳朵破了,他以为自己头没了,就落荒而逃,被班长狠狠训斥一顿。撤退时,他竟将枪丢进水沟,班长只好下水捞枪,王文义的兵也就当到了头。解放后,他就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村把式,妻子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细高身材。

王文义对于莫言把他参战时候的丑事写出来,很不高兴,专门上门找过好几次,莫言也不想写真的姓名,张艺谋拍《红高粱》的时候,莫言嘱咐他能不能把这个人的名字换掉,他写小说的时候,就是因为写好了,再去换名字,却怎么也不对味道,只能为了人物有灵魂而留下真名,王文义的不满最后还是被莫言用两瓶酒摆平了。王文义还说,再买瓶酒,听说你用那小说赚了不少钱。

大老刘婆子

大老刘婆子,邻村沙口子人,解放时50岁左右,在大跃进年代去世。她守了寡,又不肯劳动,就成了以乞讨为业的女叫花子,破衣烂裳,蓬头垢面,手持棍子,挎个篮子要饭。人们对她是厌恶的,谁家小孩子哭闹,马上说一句“大老刘婆子来了!”孩子们就会停止哭闹。朝鲜战争之后,有一些残废军人回村找媳妇,有个缺心眼的老范,大家都不愿跟他,大老刘婆子竟然跟这个人同居了,不久,大佬刘婆子称跟年轻力壮的老范吃不消,就重新开始乞讨,但人们都认为她把老范的钱骗光了,老范被政府召回去了。莫言很小这人就去世了,自然没什么印象,只是借用这个名字来写文章,《红高粱》里的“大老刘婆子”可风流多了,也很能干,是余府的女管家。

刘连仁

刘连仁在日本山洞生活了十三年半,才被解救回国。刘连仁在中篇小说《野人》和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中都有出现,《丰乳肥臀》中的三姐夫鸟儿韩被捉走,在北海道的荒山密林里像野人一样生存了十五年,然后归国。鸟儿韩受到邀请做了五十场关于生存的报告会。报告会当天,学校的篮球场被围得水泄不通,记者们端着相机争相为鸟儿韩拍照,鸟儿韩害羞地往后缩着身子,“不说话的时便紧缩着脖子,耸着肩膀,双手捂着裤裆间。”这些动作莫言在文中都有解释,缩脖子、耸肩应该是紧张害怕,捂着裤裆则因为鸟儿韩没有衣服在荒郊野岭生存,身上自然奇寒无比,他记得一种说法,“男人最怕冷的地方是蛋子,女人最不怕冷的地方是奶子。”果然,在他捂住裤裆之后,他感觉到温暖。

莫言用想象力把刘连仁在日本北海道的生存详情写了出来,鸟儿韩本来在打鸟,然后被抓了壮丁,在青岛的码头去了日本,到日本后挖煤窑,心心念念“不给鬼子挖煤,死了也不挖了。”所以就计划逃跑,工友小陈逃走后,被抓了回来,当众被狼狗扒了肚子吃,翻译说,谁要是逃跑,这就是榜样。但鸟儿韩心说:

“操你娘,只要有口气,老子就要跑!”

有个日本女人对他说:

“大哥,我是沈阳长大的。对中国有感情……从厕所钻出去,就是山林……”(第五卷第三十九章)

鸟儿韩就从这个厕所钻出去,在山后的密林,夺命而逃,逃跑后,日本人果然派狼狗来追,鸟儿韩脱了囚服才逃开。在逃命过程中,吃过毒蘑菇、吃过野果,他一直认为,日本的北海道和中国的长白山连在一起的,只要一直往西北走,就能进入中国。七八天后,他碰上了两个熟悉的劳工,三个人一起想办法逃命,他们绑架了一个日本老人,让他给指路,可是语言不通,最后,因为日本人搜山他们再次失散。失散后的鸟儿韩独自生活,山上有狼,也有熊,都是不敢惹的主儿。一直到很久之后,鸟儿韩遭遇了猎人,在跟猎人搏斗中被活捉,猎人本来以为这是个动物,谁知竟是人,于是女主人悉心照料他。终于,他活了下来,还回到了祖国。

根据鸟儿韩的性格,当人们对鸟儿韩的丰富经历提出质疑的时候,当人们说不就十五年的时候,当人们问:

“可能吗?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奇事?不就是在山里待了十五年吗?”

……

“十五年确实不好熬,可那么多的事,与狗熊打仗、与狼对话……可能吗?”

鸟儿韩说出了这样的话:

“操你妈,站着说话不腰痛,十五年,嘴唇一碰就过去了。老子却要一年一年一月一月一天一天一分钟一分钟地熬!你们有种,去待上五年试试吧!”

……

“操你妈,我没跟狗熊打仗,也没跟狼说话,那你们说说看,我在日本深山密林里,十五年里都干了些什么?”(第五卷第四十章)

莫言为了发挥好自己的想象力,自然要实地考察一番,开始写刘连仁的故事时,没有机会去日本,就找到刘连仁,在刘家住了两天两夜,把细节搞清楚,直到比北海道当别町的村民更清楚经过。但北海道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却无从得知。北海道有多寒冷?雪有多白?风如何?这些都只能隔着靴子瘙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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