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蚂蚁
爬上富士山去，但是
慢点，慢点
——金斯伯格
有关野人团的报道最初出现在6月5 日晚报的不起眼的部位上，它和发生在我们身边的那些奇闻轶事混淆在一起，篇幅一点也不长，大概就八九百字左右。其内容也是浮光掠影式的，很显然是为了满足一下读者的猎奇心理。事实上，这个并不醒目的报道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马上就有人将电话打进了编辑部，从他们在电话那头的语气看来，他们对之余味未尽。编辑部的人手一直紧缺，更多的人都去忙着发生在罗城南部的那宗连环杀人案了，据说这宗案件已经惊动了首都，被害者中有13名小学生，6名少女还有一只猴子。当时接电话的是两个年轻人，他们都是编辑部临时找来的人员，其中一个是罗城大学某系的学生，是罗城本地人，据说和编辑主任有点亲戚关系，但是谁也不能肯定，只是隐隐约约的听说而已。一个是编辑大楼电梯工老黄的女儿，尽管来自罗城远郊的乡下，但是皮肤白皙，稍略腼腆的样子使她看上去和大街上任何一个经过的少女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接电话很有耐心，并且将那些好奇者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他们的细致和耐心赢得了主任们的一致好感，后来他们也有幸参加了那个考察团可以说与此是分不开的。
组建野人跟踪考察团的建议是一个读者提出来的，很快这个建议在编辑委员会圆桌会议上全票通过。然后就是紧张而有序的组团工作。当然这一切是发生在关于野人团的第二次报道见报后不久，报道的位置从报屁股上移到了头版头条，篇幅也较上次近六倍之多，可谓长篇累牍。几乎所有的罗城人都注意到了这个显要位置上的报道，它们也很快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另一谈资，事实上，这时候连环杀人案还在进一步侦察之中。人们对遇害者深表同情之余，也对那些搞侦破工作的人们深感失望，将近两三个星期了，案情似乎毫无进展，总之令人无可奈何。据悉，野人团的报道见报后，引起了各方人士的注意，甚至有人看见罗城的一两个疯子也看起了报纸。不知是真是假，不管怎么说，晚报的编辑们深深的感受到了人们平淡的生活中是多么需要一些兴奋点啊。
事实胜于雄辩，报纸在外埠急剧上串的发行量就是最好的证明。相反的情况是电视台的收视率猛跌了下去，因为他们的镜头和焦点对准正在罗城剧院召开的人民代表大会上。大会发言和选举固然精彩，但是相对野人团的报道之新奇之诡怪，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其实，瞄过两眼银屏的人都知道代表们在会间会后他们埋头看的是什么，在那些工作报告的下面放着的正是引人入胜的报道。
那个写报道的很快也因此成名了，人们之所以对报道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是因为报道的引人入胜，而报道之所以引人入胜也的确因为此人的文笔。而人们喟叹于此也仅仅是针对一个人名而已。要说人们记住一个给他们带来新兴奋的人名还是很容易的。其实这个人并不是晚报社的记者，也不是通讯员。他只是一名擅长新闻的热心人，之于他是科班出身，还是半路出家，人们都无从猜测。甚至他的性别开始的时候也不甚了了，人们知道他是一名男子还是后来的事情。事实上，他已经不止一次的给晚报社投过稿了，他所有的稿件无一例外都是在关注野人团。他最近的稿件后面附着一张真切清晰的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全身毛忽忽的人闪现在一树丛背后，眼睛黑亮，面部表情里渗出一股惊恐之色。这张照片也就是在6月26日的报纸上读报的人们都看见的那张。
大凡是建设性的意见，晚报社基本上都是予以采纳的，那位热心的读者是在他寄来的一封短信中陈述自己的观点的，他认为组建一个野人跟踪考察团利多弊少。至于有多少利，多少弊，并没有做具体的说明。只是说绝对利于报纸的发行，可以成为一个持久的热点。他还举例说明一家著名的报纸，之所以热销中国，他认为是在新奇上做足了文章。其实这点编辑部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万象”栏目多少就是借鉴了他们的做法，效果的确不错。他还在信中敦促快快行动起来，否则别人开了头，就糟了。他的来信似乎完全是为报社提高知名度和发行量出点子来的，他关于组团的建议自然更是重中之重。
建议通过后的第二天，晚报便在它的抢眼位置上刊登了组团的启事。启事并不长，甚至过于简明扼要。在启事中先说明了有关野人团的报道引起了读者们莫大兴趣云云。然后说是为了对新奇事物和未知世界的深入探讨，而决定组建一个野人跟踪考察团的，并且着重说明了两点，一是团员是由读者自行报名组成，二是一切费用全部由报社负责。最后以“有意者请来电来函。报名时间截至7月13日。”结尾。
通常下午四五点钟才可以在路边的报摊上卖到报纸，而这一次为了读者尽快的看到刊登的重要启事，那些报刊零售点比以往提前了一个钟头开始了他们的忙碌。
六点多钟的样子，街上的人流便开始稠密起来，晚霞烧上了天空。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人来到了报社，他穿过底层大厅，直接乘电梯上了三楼。他对此轻车熟路的令人惊讶。事实上，他的确不止一次来过这里了，他是晚报副刊的专栏作者，他经常来送稿取稿费什么的，已经相当熟捻了。按照他自己的话说，他对每一个楼道的每一条铁栅栏都了如指掌。只是这些年相对来说来的次数少多了。要是前三四年，小伙子，你肯定和我一点也不陌生。他说着开始坐了下来。看着对方开始接电话并且认真的做了纪录，他嘴里暂时停了下来。对方确实是一个小伙子，圆脸，平头，架一副琅玳眼镜。他的眼睛盯着对面的椅子上中年人看，他的那个褪了很多毛的秃顶，亮晶晶的。有点显得突兀。他慢慢的将视线移到了纸上。在那张表格上面，已经有四个人名。这四个人名在7月13日这一天的下午将会变成了四个实实在在的人。一定会的。从此刻开始，他们就象小说的主人公一样被虚构了。然后他们会逐步的靠近那一层现实。那个时候你看见，一个个鲜活的人站在你的面前，报出他们的名字的时候，你会是多么的兴奋啊。而现在他们只在话筒的那边用着他们的声音，说着我很荣幸，我很高兴参加之类的话。他们的影子还很模糊。小伙子放下电话，中年人则站起身来，用手指摁住那一张有表格的纸，说道，给我报上。我来就是为报名的事的。小伙子笑着说，您也有兴趣？说着将笔递给对方。中年人很快在第五个空格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徐岣。
徐岣和小伙子又聊了一会天，然后就离开了。徐岣走后，又有几个人来报名。其中又一个女的，给小伙子侯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是在一个叫胡澈的人身后进来的，胡澈身上挎着一个红色的污迹斑斑的背包，看样子不是很重。他执笔填表格的时候，包从他不太宽的肩上滑到了肘弯上，直到填写完，直起腰来竖了一下胳膊，包便重新回到了肩上。他的络腮胡子包围着他的口腔，他说话的时候，胡子像惊动的草丛。
现在干什么都要钱，你说说看，这样的好事到哪儿找去。
他的声音很大，好像是在故意用力，用丹田的那一点上的力气。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的进来的，胡澈前脚进门，她后脚进门，她穿着时髦，头发微微发黄，皮肤白皙。站在那儿等着，起初侯力还以为是胡澈的女友呢。她的大眼睛看了一眼侯力。总之这一眼使侯力难以忘怀。胡澈走后，侯力看见张小蛮在表格的第8行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在年龄档上写着23岁。地址一栏则写着：慈航路39号8栋605室。
当然她也留下了她的电话。事实上，除了姓名，其余的都是她随便写上的。
然后隔了几分钟，侯力又接待了三五个人，他们是结伙来的，过后他们又结伙而去，像是一阵热风。按照主任的交待，要他就将就着在一张钢丝床上渡过一个夜晚。那伙人在办公室里呆的时间还不短，他们吸烟，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没有没了的说话，问的侯力有点烦。但是他又毫无办法，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很快房间里便乌烟瘴气的了。好在其中有个人，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们才一哄而散。他放开了折叠在一起的钢丝床之后，然后便又打开了窗户，外面竟然下雨了，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风鼓着雨丝，侯力感到脸颊上一丝潮湿。从窗口可以看见远处的电视台高高的黑暗矗立在那里，街道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偶尔有车过去，留下了潮湿而巨大的疾驰声。
雨点在他的脸上愈来愈大了，他打了个寒战将窗户合上。
侯力没有怎么睡着，主要是钢丝床使他很不习惯，再加上其他的一些不眠的因素，诸如一两个蚊虫的叮咬，午夜时分还有人打来电话咨询报名等等。总之他渡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
7月13日终于到了，这时候基本上一切就绪了。就等那13个人的集中，在大楼底厅东侧放着的一块戕板上，写着集中的时间地点。时间是定在8点钟左右，地点在三楼第二会议室。在另一块戕板上第一会议室正被编委会的会议用着，它的会议时间比第二会议室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这几乎是史无前例，可见编委会的高度重视。从走廊上走过，可以听见丫开的门缝里严肃而热烈的谈论声，会议还在紧张的进行着。第二会议室里已经坐下了几个人，由于室内的光线不太亮堂，使他们看上去像一团模糊的影子。有几个人正在小声的说着话，另几个兀自坐在座位上不语，也不动。直到有人将那层厚绒布窗帘哗啦一声拉开，早晨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才眨了眨眼睛醒了过来似的。事实上，有几个确实坐在那儿打了一会儿冲了。
张小蛮便是这几个瞌睡虫中的一个。她的住处毗邻罗城第一展览馆，早在几十年前，那地段还是城市的中心，而现在却几乎在罗城的东北角上，第一展览馆已少有人光顾，新的展览馆在府城路上，其实除了展览馆的新旧，事实上还有更多的事物无不反映着这个城市的变迁。世界就是这样，变化，再变化。
张小蛮出门的时候大街上的夜灯还没有熄，很多人还在睡梦中。张小蛮倚着巨幅广告在站台下等车，在她的另一侧两个农民工，黑黑的脸膛，抽着烟，听不清楚他们在唧唧呱呱的说什么。他们的脚边是两个鼓鼓瓤瓤的白蛇皮口袋。公交车晃荡晃荡的从昏黄的灯影中终于开过来，张小蛮很快的爬上了车。那两个农民工并没有上车，很显然他们在等待6路车的到来。张小蛮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她轻轻的吁了一口气。事实上，她也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她就总是将那两个不究其里的蛇皮口袋和连环杀人案联系起来。总之这一层或有或无的危险从车窗外远离了她，车晃荡荡的向前开着，大街上一切眯眯瞪瞪的，司机也像是睡着了一样。
张小蛮很难解释自己现在又再次的睡着了，就坐在座位上，就像在公交车上一样，斜着身子耷拉着头。或许是会议室里其他几个人和她一样都是因为赶车带来的疲劳所致吧。
在张小蛮旁边的是徐岣，他和张小蛮中间隔着两个座位。徐岣的脸这时候亮了起来，可以说，早晨的第一束光线来到了他的脸上。他的秃顶也很快被阳光占领了。他睁开了眼睛，然后眨了眨，他的视线中厚重的窗帘正向东边撕开。他不得不偏了偏头，因为太阳已经十分刺眼了。
张小蛮能够闻到一股浓重的烟草味，毫无疑问，那是坐她旁边的那个秃顶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她本能的用她的纤手扇了扇，这是我们经常看见的那些具有洁癖的女人的动作。她想换一个座位，那种味道使她难以忍受，张小蛮后悔自己一进来就贴着南墙坐了，事实上，那时候她像是没有醒一样，懵懵懂懂的，她对南墙的依靠同对公交车上的车厢的依靠如出一辙。徐岣很显然是在她之后来到的，那个时候这排座上只有张小蛮一个人，现在徐岣那个秃顶的人堵住了她的退路。的确她不能忍受，那浓重的异味使她的腹部开始翻腾起来。她感到了一阵恶心。
就在她站起身来准备到另一个座位上去得时候，门口进来了一个人，然后又是一个。后面的那一个，张小蛮一眼认出来了，他便是那个报名处的小伙子。
先进来的那个人个子中等，胖胖的，他先用手指点了点人头。手指在空中点完后便开始讲话，他的话音明显的夹带着外地的风味。听得出来，他试图放慢语速，以求在座的都能一字不漏的听懂。事实上，他浓重的鼻音并没有弥补胸腔等共鸣的不济，反而使他的话语一片模糊。坐着的那些人只是听见了一些独立的词汇，什么考察，机遇，安全，难得，兴趣等等。
如果不是侯力的声音，大家可能还是那么如一尊雕塑那样坐在原位上，侯力是在提醒他们，他们现在该往楼下的那块水泥地上去。那块水泥地是编辑部大楼所有人的出发点，人们乘车出差或者私下交谈都愿意在这儿开始。那儿有树影，有风，事实上，这块水泥地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篮球场。每天傍晚时分总有人在篮球场上呼啸着，东西南北来来去去。
早晨的阳光照在水泥地上愈发刺眼了。他们陆陆续续的穿过水泥球场，向那一簇簇树阴走去。有人在树下交谈，脸上闪着明媚的光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