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不说话,就那么傻傻坐着,目光也那么傻傻地飘向远方。远处的天空看上去青茫茫的,有一些云在那里静静停歇着,好像也是那么傻傻地望着我们。我们坐在桥墩上,眼前就是哗哗流淌的河水,河水暗黄,流得不急不缓。我们几个人的腿脚悬在半空,无聊地在空气中荡来荡去。水面上晃动着它们的影子,看着也是那样无聊和乏味。
“汪铜你说他今天还会来吗?”
勒羔偏着头问紧挨着他的汪铜。他问得有些提心吊胆,实际上他每过一会儿就要问这种问题,所以不等汪铜做出任何表示,勒羔就开始自语着。
“他可能还是不会来的。”
“给我闭住你的狗屎嘴!谁说他不来,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他肚子里的蛆!”
汪铜使劲朝下面的河水里吐了口吐沫,河水立刻将他啐出那摊白色的东西吞没了。
勒羔早吓得不敢吭声了。
其实,勒羔的胆子真的很小,我们不止一次听见汪铜说要把勒羔从我们当中开除出去,因为很多事实表明勒羔跟着大伙不是当叛变头子,就是在关键时候打退堂鼓。所以,汪铜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不过,我们也觉得汪铜有时太过于霸道,他这人很有点家长的做派,只要谁不听他的指挥,他准保要让这个人好受。
我们中只有李三多家的小二球一副没肝没肺的样子,他通常对汪铜的呵斥与漫骂置若罔闻。有一阵子他很服帖地猴在桥墩上,有一阵子又像是尻子上生了刺儿似的跳下来在桥上跨大步玩。要不,他就捏上一把碎石头扑通扑通地一个劲往水里抛,很有兴致,水面上就不时激荡起一些漂亮的小水花。可是我们并没有心思欣赏这些,更不会夸赞他一句。每个人都不停地朝远方的路上看着,鸡肠子一样的路曲曲弯弯地向前伸去,一直细碎地钻进天边的那片青色中去了。
等待就这样被一条曲折的小路无限制地引向迷茫的远处。事实上我们已经坐在这里等了三天。昨天我们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也没有看见那个人的影子,前天也是,我们几乎天一亮就坐在这里了。我们每个人的手中或口袋里都有一些得来不容易的物件,那些有着些分量的东西像一个个神圣而又美丽的梦境捏在我们的手中,它们使我们的脸上时刻浮泛着某种奇异而闪亮的光泽。要知道,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对于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所以,我们要在这里等待,我们必须在这里等待。因为我们几乎毫不怀疑地相信,只要在这里等候,我们的梦想就能立刻实现。
这阵子大人们要闲下来几天,我们也是。这段时间对于我们都很重要,为此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地里的麦子收上来,大人们就突然变得有些懒散和懈怠,什么事也不愿意多操心了,自然也就放松了对我们的管教。我们终于有时间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可是,我们要等的人为什么还不来呢?
我们都在想这个问题。
其实,我们还没有学会善于思考,我们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也许他不想再干这个行当了……”
“可是……前一阵子他明明还来过呀。”
“兴许他觉得我们这里太偏了,又换不上什么好的东西……”
“尽放你的臭狗屁!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么多好东西等着他呢!”
“……那会不会他老婆在家生孩子,或者他老家里的老人完了他要赶回去忙着抬埋,所以他才不来的。”
……
沉默。
大伙儿都怔怔地看着李三多家的小二球,觉得他的分析最合理也最要说服力。因为有了他的这种推断,原先看起来费解的问题突然就变得明朗起来。于是,每个人的表情都由刚才的迷惑转向沉重,好像希望一下子就破灭了。如果真是那样,还有什么等头呢!
“你蚂蚱大的人懂个屁!尽瞎胡猜!你怎么就能肯定他老婆生了孩子他家老人死了呢?你又不是他儿子!”
汪铜狠狠瞪了小二球一眼。
“我,我只是随便猜猜么。”
李三多家的小二球一副委屈的样子。
汪铜就猛地从桥墩上跳下来,桥上的青石板发出嗵嗵两声空响。汪铜极目朝四周看了半天。我们也都看着他。关键的时候,我们指望他能拿个像样的点子出来。
汪铜摸了摸自己的兜,然后问:“你们谁有钢锛就拿出来,我们还是丢钢锛来决定吧!要是正面就留下来继续等,要是反面……”他欲言又止,他的目光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划过去又划过来。我们都看出他脸上带着某种非常失望的神色,可又不尽是。
“要是反面我们就到镇上去,镇子离这不算很远,我们到那里就可以把手里的东西卖掉,也许我们还能卖个好价钱,有了钱我们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了……我知道他每次来这里换到东西以后就是去镇上卖掉的,然后他能赚到很多的钱!”
汪铜讲话的那一刻,我们全部静敛住气,谁也不想节外生枝地发出任何响动。而且,汪铜这家伙说起话来的确是有着某种诱惑和煽动力的。“到镇上去”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突然就变得与众不同起来,在我们这里,只有那些大人或村干部才有资格像模像样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且他们会在我们的想像之外的某个时间里很轻松地实现它。而现在,这话一旦从我们中的一个人嘴里冒出来,我们就觉得它实在令人吃惊。我们能“到镇上去”吗?我们真的还从来没有想过“到镇上去”呢。
于是,我们面面相觑。我们之所以面面相觑是因为我们几个包括汪铜在内从来不曾离开过这个被远处的山谷和树林所包围着的小村庄。
那是一枚二分的钢锛,虽然有点旧,但它在汪铜的手掌心里依旧发出某种奇异的白光,我们的心思都被它照射得晃晃悠悠。我们再一次屏住气息,看着汪铜将它摊开在手掌中,随后轻轻地抛向空中。大伙儿的目光也被那样抛了起来,心也跟着飘了起来,浮闪出一条抛物的优美曲线,最后在某个时刻同时落在地上。其实,钢锛落地的一瞬间,我们的心儿并不平静,甚至悬得更厉害。
那枚钢锛在地上又滚了一段距离才徐徐停下来。我们几个一窝蜂似的挤过去看。
你们一定知道结果了。
因此,我们又沉默起来。
沉默。
假使是另一种结局,谁都知道该怎么办。
而现在,我们都有点傻了。
我们每个人的眼前都还浮动着那么一条银白色的曲线,曲线的另一头是一个让我们向往却又让我们感到无能为力的地方。
桥的尽头便是通往前方的路,都是羊肠小道,走了不多一会儿就出现了一次分岔,一条朝西南方向去,另一条弯弯扭扭指向西北。
“看!镇子一定是朝那边去的。”
“也许朝这边才对。”
“那边才是!”
“肯定是这边!”
……
究竟往哪里去才对呢。
我们脚步零乱地站在这个无法确定的路口,彼此为拿不出更具有说服力的理由而争执不休。毫无根由的争执所导致的结果是勒羔和李三多家的小二球推推搡搡在一起,他们很快就涨红了脖子和脸,表情十分的严肃。
汪铜却显得比较镇定,他没有提议再用抛钢锛的方式来判定方向(或许因为钢锛只有两个面,而摆在我们面前的路也有两条),而是爬到路边的一棵树上,他站树杈上向四周张望着,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过了一会儿,他指着西北方向说:“你们快往那边看,那里好像有一个很高大的家伙正在冒着烟呢……那也许是一个又高又大的烟囱吧。”
我们并没有全都像汪铜那样爬到树上(攀高历来是汪铜的强项,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就爬到场上的那根电线杆子上),所以看到的东西自然是有限的,但是我们相信汪铜一定站得高看得远。汪铜从树上爬下来就变得兴奋起来,简直无法按捺,他说:“我们就朝着烟囱的方向走吧,镇子准保就在那边。”
也许汪铜的猜测和分析是正确的,他所看到的烟囱大概就在我们想要去的那个叫做镇子的地方。事实上,我们也略微看到在遥远的天空底下是有一缕一缕的青烟正悠然地向天空爬升着。
于是,我们再次上路了。
我们像一群兔子朝着西北方乱蹿。
汪铜的个头确实要比我们几个高出一些,在这个看似不同寻常的下午我们突然有了一种被人带领着的良好感觉,我们紧紧跟随在汪铜屁股后面,个个走得很卖力,生怕掉了队伍。而且,我们觉得汪铜的样子一下子就高大起来,我们好像从来也没有用这种近似于敬仰的目光打量过他。
此刻,他正带着我们几个朝着一未知的地方奔去,不过,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会很奇怪地掠过一些并不算久远的忆想,多半是关于那个外乡人身上的一星半点。他的声音总是会很高亢而又难懂地在村子周围回旋飘荡,那种带有十分强烈的外乡口音总是令人莫名地狂喜和憧憬着。随着他的一次次到来,村子里的男男女女尤其是我们这些碎籽仔,更是奔走相告簇拥而来。或许正是由于他的远道而来,我们的村子四围的山谷和树林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简直就要接近熠熠生辉的那种了:树林在小路两旁闪着阔气的金光,山谷镀上了一层黄铜一样耀目的光泽,村舍和田园也被一种叫做明艳的东西笼罩住了,整个平静的乡村世界突然就无法平静了。
村子在明亮中晃动起来。
有废铜烂铁牙膏皮的拿出来换来!
有旧书破纸麻袋片儿取出来换钱来!
……
村子开始在他唱山歌一样悦耳的声音里更加强烈地晃动着。
对了,就是这些异样的音符在我们周围起伏穿越,那是一支不折不扣的歌子。从外乡收破烂的嘴里发出的这些声音总是带着极大的诱惑与撺掇,尤其是每句结尾处的那个“来”字,非常绵软和亲切,让人的心里痒酥酥的。听到了,不论你正在做什么,心儿立刻就被这一串音符挟住了,不由自己地跟着他往外边跑了,脑子里盘算着该将家里的某个废旧物件拿出去换钱易物。
其实,多数时间是兑不到现钱的,收破烂的骑一辆像他职业一样破旧的飞鸽牌车子,后面的架子上一横两竖摆挂满了他的所有家当。左右竖悬着两只肥大的帆布口袋(那是用来盛放收到的旧物的),架子上横放一只略扁一些的长条木匣,匣盖上镶着透明的玻璃,里面的各种物品就琳琅而光鲜地呈现在人的眼前。那里头有为女人们准备的针头线脑、香皂、雪花膏和棒棒油,有为男人们预备的洋火、烟锅头和三两包劣制纸烟,也有为女娃娃们提供的皮筋和红头绳,反正这些我们并不太关心。我们关注的是那些清澈透明的玻璃弹子球、车工很好的陀螺,逢年关还能有几样炮仗在里面。
这只长条木匣或许就能概括我们全部的精神和物质世界。
要清楚,我们的祖辈和父辈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有些荒僻的村庄里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张眼看到的是树和山,然后是树和山一样茂密和曲折的天,如果没有那些四季里飞来飞去的鸟,有时你会忽略天空的存在,虽然天空永远是那么的蓝。
因为有了目标,前进就有了方向。方向可真是个好东西。
起初,我们仍旧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走着,走着,就有话了。
我们说说那个外乡人,说麻雀蛋有多么好吃,说各自手里还有多少颗弹子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