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正在春天的草场上放牧。一场春雨过后,娇嫩的小草从马蹄下面钻了出来。太阳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光溜溜地从天山背后钻了出来。他的两个儿子就是这样出生的,光溜溜的,每个儿子都是他最先接过抱在怀里。天山还被冰雪覆盖着,太阳怕冷似地两腿乱蹬着.晃悠悠地散发着紫红色的热气慢慢扩散着,变幻出一层一层的光晕,没完没了地向草地上铺来,铺得厚了,地上会变出一团团的白雾,散雾凝到一起,向太阳升去。慢慢地,太阳周围生出一片纱似的帐幔,把紫红紫红的太阳裹了起来。太阳就不冷了,稳稳地蹲在了山顶上,落下的热气,把草地蒸熟了,被雨水泡酥的沃土,像发面一样喧软,草直愣起身子,一副欲飞的姿势,发出一种微妙似小鸟扇动翅膀的响声,他静听着,像喝多了马奶子酒,忘记了一切。
大儿子骑着一辆摩托,狂风似地刮到他的面前。摩托的轰闹声把他从醉态中惊醒,他愤怒地扫了大儿子一眼,想发两句脾气,又忍住了。他不想在春天这样的时光里动肝火,就把目光投到远处绿油油的山坡上。
山坡上,一群绵羊和几匹马正在认真地吃着草。
他摸出莫合烟和一张窄纸条来,卷起了烟。
大儿子喊了他一声,他没有答应。他也不想答应。大儿子长大了,越来越不昕他的话了,整天吵吵嚷嚷地要进城去,不愿种地和放牧了。团场的人都是一半牧人一半膛人的生活着。不想种地和敷牧的农场人,能是什么好人?!
大儿子说:“我刚从团部回来。团部的人说,牲畜有了病疫。”
他继续卷着莫合烟,金黄色的烟末撤到纸条上,那种细细的“沙沙”声比儿子的话好听多了。
“这种瘟疫很厉害,流传得很快。”
他卷着莫合烟。
“团部的人说,瘟疫是从牛和马的身上发现的,很快就会传播到羊,还有人。”
他已将纸条对折了起来,用手指轻轻地划拉着烟末,划拉均匀了,他捏住纸的一头,让纸转动起来。
“所有的马、牛都要宰杀。”
他的手抖了一下,已卷紧的纸条松开了,烟束撒了一地,落到绿草叶上,草叶间像钻出了点点金黄色的花蕾。
“到时团部来人统一用枪打死马牛。”
他手上的纸条裂开了,所有的烟末全变成了草丛间的花蕾。
“还要把马牛的尸体用火烧了,怕这些人舍不得,煮上吃了。”
他把手上的破纸条捏碎,揉成一团。
“你心爱的宝贝枣红马这回……”
“滚!”他终于发怒了,脸上的肌肉颤个不停。
儿子一点也不怕他,晃着头望着他,一脸的幸灾乐祸。
“给我滚!”他脸色变得酱黑红,用手指着儿子。
儿子这回才有点怕了,一脚踩下去,发动了摩托,示威似地,把油门拧到最大,摩托发出撕扯人似的怒吼声,留下一股难闻的白烟,跑了。
他没有去看大儿子的背影,他心里很讨厌摩托,这种响声很大的东西,哪有马骑上舒服呢。大儿子和他别别扭扭就是从摩托开始的。当初,大儿子和一群年轻人混在一起,年轻人从城里把摩托引进到连里,儿子一下子就迷上了,并且一直想买辆摩托骑。他就是不答应,后来,儿子联系到一个人要用他的枣红马换一辆摩托,他怎会答应呢。大儿子气得直翻自眼,顶撞他说一辆摩托的价钱顶三四匹枣红马。他一点都不松口,说种地(团场地多并且都很远)放牧还是骑着马好,上坡走谷地,想上哪就上哪。儿子气恨恨地说,你就想着种你的地放你的牧吧.我才不稀罕哩,我要到城里去,到热闹的地方去闯世界。他不放口,大儿子毕竟不敢私逃到城里去,但他就是不放牧,整天胡逛。他气得连话都很少和儿子说了。
大儿子的消息一下子使他坠人寒冷的冬季,他看了看脚下的草地,草散发出春天的气息。他不信任似地抬头望着已挂到蓝天上的太阳,太阳已经从婴儿长成了一个胖乎乎的火球,热烈地望着他,他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愤恨,将手中揉成一小团的纸条向太阳扔去。太阳跳了一下,纸团掉到了草丛间。
他没有心思再理太阳,径直向对面坡上走去。山坡上有他的马和羊群。
他共有五匹马,他最喜欢的就是那匹枣红马了。它是他这几年来惟一增添的一延儿马.在这之前,他养的每匹母马都曾生过马驹.生下的不是杂毛,就是存恬不了,唯有这匹枣红马.是他牵上母马到很远的巩乃斯种马场去配的种。他再不想让自己的那些公马胡乱下种了,为此他把母马和别的马隔开养了一年才去的巩乃斯配的种,又是他精心照料着母马,直到他亲眼看着产下马驹。他想把这个枣红马驯成最上乘的座骑,当作最珍贵的礼物送给他的大儿子,放牧时骑着。枣红马没有一丝杂毛,一团火似的,连里的人都喜爱这种吉利的红马,也希望红马燃起他们孤寂平淡的生活,把漫长的日子点着,烧得有些色彩,生活得有滋有昧的。
他把所有的热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知道他会老的,他的儿子会重复着他的生活,他希望儿子的生活比他的更有些意味,所以他更看重先给儿子养好一匹象征吉祥的好马。
枣红马从毛茸茸的小马驹,变成一匹身架匀称、结结实实的小公马了。它长得像它的父亲一样高大、威武,前胸宽宽的,臀部很窄,头前部突出,两眼间距很大,嘴唇紧缩而富有弹性,四条腿像四条桩子,尤其那四个蹄子圆溜得像四个叮当作响的铃铛,连里上的人见了,都夸他的枣红马是一匹神驹。
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每次放牧的时候他看着它像颗红色的流星似的,在前面一马当先,不知疲惫地急驰而去,风卷着它的鬃毛像跳动的火焰,总能把他的目光烧得像喝多了酒似的,红而鲜亮。在枣红马长成大马的整个过程,他都没舍得骑它一回,他一心想着把它完整地留给大儿子,让大儿子成为驾驭它的真正主人。
后来,大儿子对枣红马的不屑一顾曾伤透了他的心,大儿子长大后迷上摩托,根本没有要骑马的欲望,差点使他动怒,要不是女人劝住他,他平生第一次会动手打了儿子。他就狠狠地喝了三天酒。在他们这个团场,好的父亲是从不动手打孩子的,就像一个爱马的牧人不动手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座骑一样。他是个好父亲。
“瘟疫!”他在嘴里愤愤地念叨着,“说这话的人才会得瘟疫。”他闷闷地把羊群和马赶回了家。
一连几天,他心里都很沉闷,一个劲地只在马圈里转悠,把每匹马的嘴和蹄子看了又看.他没有发现一点病疫的症状,凭他多年养马的经验,如果马有什么症状,先是从舌头上可以看出来。有病的马,舌头会变自。可他的五匹马,舌头都是红的,尤其是他心爱的枣红马,那条舌头像血浸过似的,再绿的革到它嘴里,绿汁也会被它的舌头染红的。
“滚蛋吧,瘟疫。”他嘟囔着,“谁也别想从我的马身上找到病疫。”
但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是喝酒。酒是马奶子酒,他的女人从哈萨克牧民那里学来酿马奶子酒的方法自酿的,醇得没有一点杂质,香味在毡房外面都能闻到。他一碗接一碗地喝着,把女人攒下的酒快喝光了。女人急得四处去借马奶,日夜酿酒。当女人得知他苦闷的原由后,叹着气出出进进,一点都不敢马虎。女人是这样理解自己的男人,他心情不好时,她从不敢去问,只是给他酿最好的马奶酒,叫他喝个够,喝个醉,她永远也不会劝男人想开点,她知道劝也没用,劝了只会增加男人的愁闷。
男人也不和女人说他的苦闷,其实他喝酒的举动,已经告诉女人,他这次遇上的难题是很难一时解脱的。女人除过做好饭外,给他不断倒上酒后,就抱着自己的小儿子,静静地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喝酒的丈夫。这就是他的女人。这个从甘肃逃荒到新疆的女人,一来就没有回去过,三十年了。这时候的女人更像个女人,她心里的愁苦一点都不比丈夫差,她心里更苦闷,一边照顾着男人、孩子,一边还要在男人喝醉的时候,把羊群和马赶到附近的草场上去放牧。
日子还得过的,羊、马要吃草的。
每当这时,女人在离自家房子不远的地方放牧着,有时会唱些类似花儿一般忧伤的歌,唱出她作为女人的心酸来。
男人在房子里的炕上醉卧着,有时会被女人的歌声唤醒,他静静地听上一阵,又会抓过酒碗,喝得更醉。
大儿子不断带回来有关牛马瘟疫的最新消息,他故意在父亲半醉半醒的时候,把这些新消息说出来给父亲听。
“团部的人已经来了,带着一帮背枪的人,一个连一个连地过,不管是谁,只要有牛有马的,全抓住用枪打死。”
他斜靠在被垛上,眯着眼,大儿子的话啃啮着他的心,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劲给大儿子发火了,酒把他的血液已经冲淡了,他的血管里流的大半是乳白色的马奶子酒,血再也聚集不到一起使他跳起来,骂儿子一顿了。
只有女人一人默默地垂着泪,到房子外面哀哀地叹着:“这日子可怎么过?要杀马了,马没有了,他怎么活呀?”
男人放牧离不开马,所有的团场人都离不开马。马不但是牧人的腿,马也是牧人的伴,在空荡荡的偌大的草原上,没有马,人会寂寞得发疯。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着。
草场上绿油油的草丛间爆出一个个红的、蓝的、紫的花苞的时候,太阳突然间就变得更红了,血一样地洒下来,草场一下子就鲜艳起来。
夏天就猛地在草场降临了。
草立了起来,青色的草叶疯了似的向太阳升去,那些红的、蓝的、紫的花苞轰地炸开,把阳光托住,像托住一团金色的空气,柔柔地吐出阵阵芳香来。草场上的马羊欢快地打着响鼻,忘记了吃草,只顾贪婪地吸着花的香气了。
“团部的人已到二连了,他们打死牛马,浇上汽油烧了那些尸体,农场上的空气已经像城里那样好闻了,也热闹了。”
大儿子骑着借来的摩托,每天和一帮年轻人去各处胡转,专门找那些打死牛马的场面看热闹,再把那里的所见所闻带回来。
他依然喝着酒,在大儿子的消息中煎熬着,痛苦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有一天,大儿子说团部的人已经到四连了,他所在的是七连,离他家已经不远了,他才坐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毡房,去马圈里去看他的马。
马安静地站在栏圈里,五匹.它们不知道厄运即将降临,无忧无虑地扬扬头,甩甩尾巴。尤其是那匹枣红马,不时地还抖抖马鬃。
他睁开被酒精烧红的眼睛,使劲地看着圈里的马,他其实一直在望着他最心爱的枣红马。看着看着,他看到枣红马像一团抖动的火焰,正在呼呼地燃烧。
他的心一紧,酒醒了一半,大叫道:“马咋烧着火了!”
跟过来的女人望了他一眼:“马没有烧着。”
“烧着了,是谁,是谁放的火?快救马,救完马后,我和他拚命!”
说着,他就要往上冲。
女人大着胆子拉住他:“没人点火.是你喝醉了。”
“我没醉!”他挣脱开女人,冲进马圈,直扑到枣红马身上,用手去扑火焰。扑了半天,也没有扑灭,抓住火焰一看,是一团马鬃,他用手仔细抚摸着马鬃,抚着,抚着,突然大笑起米:“不是火!我就说谁敢烧我的马!要烧我的马,就先烧了我吧!”
女人流下了眼泪。
他返身出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女人面前,问女人:“下雨了?”
“没有!”女人奇怪地擦了泪水。
“没下雨,你擦什么?是你下雨了,不是天!”
女人说:“你真是喝醉了,这么多天,喝个不停。”
“我没喝醉!”
“没喝醉咋说我下雨了.我叉不是天。”
“我说你下雨就下雨!”他火了。
女人就不敢吭气了,泪水叉涌出了她的眼眶。
他对女人说了声:“别下雨了,”就俯身拉过女人身边的小儿子,对小儿子说:“你想骑马吗?”
小儿子高兴地说:“想骑,等我长到哥哥一样大了,我就骑马!”
“不要提你哥,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是我的乖儿子,想骑马的儿子都是乖儿子!”
“哥哥不是乖儿子吗?”
“他不是!他不想骑马不想种地也不想放牧还编谎话哄人。”
“哥哥编谎话了吗?”
他叹了口气,“不要提他,我现在就教你骑马吧!”
他说着就抱起小儿子,要放到马背上去。
女人拦住他:“儿子才六岁,你别胡来。”
他挣开女人:“我没胡来,让他骑吧,我把最好的枣红马送给fl‘JL子了。”
他把小儿子抱过去放到了光背的枣红马背上。小儿子坐到了马背上又有点怕,要下来,他用手按住,小儿子子挣扎着直喊母亲,他火了,又不能对听话的小儿子子发火,就左右看了看,突然跳起来,一点也不像喝醉了酒的样子很敏捷地跃上了马背,坐到儿子后面,把儿子揽在怀里。他两腿一夹,枣红马像火似地蹿出了马圈,向草场冲去。
枣红马是第一次驮人,很不安分,在草场上左冲右突,几次还想把背上的父子俩掀下来,可它碰上的是老骑手,目的达不到,就气呼呼地喘着粗气,往草场深处的峡谷跑去。
直到跑得累了,枣红马才在一处绝壁前停下,不停地打着响鼻。
他在马背上感到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酒精把他浸泡得太久,他脑子还是迷迷糊糊的,他抬头望了望天,说了句:“这天说变就变了,下这么大雨,都淋湿了。”
小儿子说:“没下雨呀,天上还有太阳呢。”
“下雨了,你看你身上也湿了。”
“我身上的是汗。”
“那我身上呢,我不会也是汗吧?”
“你是——流泪了,你是太人.爸你也哭吗?”
他吸了吸鼻子,没有回答小儿子的问题,抬头望天,却说“那么太阳呢?”他望望太阳.“太阳不会也出汗吧?”
“是太阳——下雨了。”
“太阳下雨?太阳也会下雨?老天望着它哩,太阳也流泪了吧,像我一样。”
“太阳——是哭了?”
“那么马呢?马会哭吗?”
“马是真出汗了。”
他不信,抱着儿子跳下马,看了一阵马,确定是汗后,他抚摸着马背,泪又流下来了:“马怎么能烧着呢?看他咋点着火呢。”
小儿子不解地看着父亲,不明白父亲咋又哭了。他放开声大哭起来。哭够了,止住,叫上儿子到周围的树丛中拣了些干枯的草叶、树枝,堆成一堆。
“叫他们烧,他们还烧不死哩。”他哭着说。
“他们烧,还不如我自己烧。”他止住了哭声。
“要烧,就把我当做马烧了吧。”他的泪不流了,“瘟疫?是他得了瘟疫!说谎把嘴说破了,不想骑马脚才坏了。”
他站到树枝草叶上,掏出火柴点火。划了一根火柴,没点着,又划了一根,还是没点着。直到快划完一盒火柴,他才把脚下的柴草点燃。
“说谎,他还没学会呢。叫他说吧,把我烧了,他就说吧!”
小儿子看到火焰,才明白父亲要干什么,大叫了一声,哭喊着去拉父亲。
他推着小儿子:“走开,我烧的是我,又不是马,你走开!”火燃烧了起来.旺得像枣红马一样热烈。
几天后,他从昏迷中醒来,看到自己被烧伤的手和腿,从炕上爬起来,抓过一碗女人倒好的马奶子酒,一口喝光,走出房子。
一直等在外面的大儿子见他出来了,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没理大儿子,走了过去,叉停下,叹了口气,没回头,却对大儿子说:“你起来吧!”
大儿子没起,却哭出了声:“爸,其实团部设来人,我……”
他不理他,跌跌撞撞地往马圈晃去。
“爸,你惩罚我吧!”
“惩罚你?”他站住,设回过头来,“你看看天,天看着哩!”
“爸……”大儿子用膝盖移动着,向他移来。
“该惩罚的,老天已经惩罚过我了!”他看了看自己被火烧伤的手,“是我无能,让你得上了瘟疫。”
“爸,我——知错了!”
他的身子抖了一下,他看到天上的太阳也抖了一下。
“老天,你可看清了,我可没动他一指头,是他自己要挽救自己的。”
泪水从他酱黑色的脸上流了下来,热热的,像太阳下的雨。
他抹了一把泪水.向马圈走去。
大儿子跪在地上,头耷拉在胸前,呜呜地哭泣着。
女人走过来,拉了大儿子一把:“还不快起来,跟你爸去马圈。你真得了瘟疫呀,站都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