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我一概不知。”她一边回答，一边朝床里翻身，躲避丈夫炯炯的目光，回答说，“你这么凶蛮，我真是很难过，我确信我的预感，看来我只有横着抬出去才能离开这间屋子了。你现在真该饶了我，老爷，我可从来没有让你生气过，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你的女儿是爱你的，我相信她像刚初出的孩子一样清白。所以，你别难为她，收回成命吧。这么冷的天，你会让她得病的。”
“我不想看见她，也不想和说话。就让她在屋里关着，只能喝水吃面包，直到使她父亲满意为止。真见鬼！做家长的不应该知道家里的金子到哪儿去了？她有的那种卢比，恐怕是全法国都找不出来，还有热内亚和荷兰的金币。”
“老爷，欧也妮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即使她把金子扔进水里……”
“扔进水里？”老头儿叫起来，“扔进水里！你疯了，葛朗台太大，我说一不二，你清楚我的脾气。你如果想家里平安无事，就该让她从实招来，把她的心里话说出来。女人之间总比我们男人易沟通些。她不管做了什么事，我决不会把她吃掉。她是不是害怕我吗？就算她把堂弟从头到脚都镀满金子，他也已经源洋过海，我们也追不上了……”
“那么说，老爷……”葛朗台太太神经过敏，也许是因为女儿遭的难使她更心软也更聪明，她犀利的目光发觉丈夫的内心有些可怕的动作，所以话到嘴边，又马上改变主意，但是语气没有变。
“那么说，老爷，我对付女儿倒比你有办法了？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这一点她像你。”
“天哪！今天你倒是多么会说话啊！得，得，得，得！你现在居然敢欺骗我，我不蠢。我看你们背地里早就串通好了。”
他瞪着妻子。
“老实说，葛朗台老爷，你如果想逼我死，你就这样说下去好了。我还要告诉你，老爷，即使我送掉老命，也要再说一遍：你这样对待女儿是不对的，她比你讲理。这钱是她的，她不会糟践，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好事。老爷，我请求你，饶了欧也妮吧……这样，你发脾气给我的打击也减轻些，也许还会救了我的命。我的女儿呀，老爷，还我女儿吧。”
“我走了，”他说，“这家简直呆不下去了。母女俩想的、说的都好像……嗬……呸！你们想尽办法给我送了一份多么残酷的圣诞礼物啊，欧也妮！”他喊道，“你哭吧，哭吧！你这样对我将来会后悔的，听见没有。一个月吃两次圣餐又有什么用？你居然把父亲的钱偷送给游手好闲的懒骨头。等你一无所有，只有把心给他的时候，他会把你的心也一口吞掉。等着瞧吧！看你那个穿着羊皮靴、目空一切的休昂到底是什么货色。一个人居然欺骗一个姑娘，带走她的私房钱，这肯定是没有灵魂的下流坯子！”
街门关上，欧也妮走出房间，来到母亲身边。
“你为了女儿，真勇敢。”她对母亲说。
“瞧见没有，孩子，违法的事会把我们搞成什么样子！……你都让我撒谎了。”
“哦！我求上帝只惩罚我一个人吧。”
“真的吗？”苔那惊慌失措地上来问道，“小姐以后就光吃面包、喝清水吗？”
“这有什么了不得的，苔那？”欧也妮冷平静地说。
“啊！小姐只能啃干面包，我还能咽得下果酱吗？不行，不行。”
“不要再提了，苔那。”欧也妮说。
“我可以不说，可是你们等着瞧。”
二十四年来，葛朗台第一次独自用餐。
“你怎能成光棍了，老爷，”苔那说，“家里有妻子、女儿，却成了光棍，真不是滋味儿。”
“你这是跟谁说话呢，苔那。闭上你的臭嘴，要不然小心我把你赶出去。你锅里煮的是什么，我听见沸腾的声音了。”
“我在炼脂油……”
“今晚上有客人，客厅生火。”
柯利逊叔侄、德·戈朗森母子八点钟都来了，很奇怪没有看见葛朗台太太母女俩。
“太太身体有点不舒服，欧也妮在服侍着太太。”老葡萄园主回答，脸上若无其事。
闲聊了一小时之后，德·戈朗森太太上楼去探望葛朗台太太，下楼时大家都问：“葛朗台太太怎么样？”
“不好，不好，”她说，“她的健康状况实在令人担忧。夫人这把年纪得小心照顾才是，葛朗台老爷。”
“我知道的。”老葡萄园主漫不经心地答道。
客人告辞了。柯利逊叔侄一出门，德·戈朗森夫人就告诉他们：“葛朗台家肯定出事了。母亲病得很厉害，可能她自己还没意识到。女儿两眼红肿，像是哭了好久似的。难道他们逼女儿嫁给什么她不喜欢的人不成？”
葡萄园主睡下了，苔那穿了软底鞋悄悄地溜进欧也妮的房间，让她吃一块用平底锅做的肉饼。
“看，小姐，”好心的佣人说，“冈努沃耶给了我一只野兔。您胃口小，这张肉饼够您吃七八天呢；冻上之后，它不会坏的。您光吃干面包哪能挺得住啊，多伤身体呀。”
“亲爱的苔那啊。”欧也妮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
“我做得很香，味道很鲜美。老爷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买了大油、肉桂，用的是我自己的那六法郎；我的钱总可以由自己作主吧。”
说完，老妈子以为听到葛朗台的响声，马上溜走了。
几个月中，葡萄园主经常是在白天不同的时间来看望妻子，绝口不提女儿，也不去看她，甚至连间接涉及她的话也不问一句。葛朗台太太没有离开卧室半步，她的病情日趋恶劣。
什么都无法使箍桶匠的心变软，他一直像花岗岩的柱子，坚硬着，整天绷着脸。他如同往日，出门回家，可是说话不再口吃，话也少多了，在买卖上显得比从前更苛刻，然然经常在数目上出些差错。
“葛朗台家肯定出了什么大事。”柯利逊派和戈朗森派都这样纷纷议论。
“葛朗台家究竟能出什么事呢？”这成为梭密城内随便哪家晚会都能听到的一句问话。
欧也妮由苔那陪着去教堂做弥撒。从教堂出来，要是德·戈朗森太太上前搭话，她总是吱吱唔唔地搪塞，不能使人明白原由。可是两个月后，欧也妮被罚幽禁室的秘密终于瞒不过柯利逊叔侄二人和德·戈朗森太太。到了某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借口来为欧也妮常不露面做借口了。后来，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透露了出去，反正全城的人都知道葛朗台小姐从大年初一起就被父亲软禁在自己的房里，没有火取暖，只有清水和面包；还知道苔那给她做了些好吃的东西，半夜为她送去；大家也知道葛朗台小姐偷偷探视病中的母亲。葛朗台的行为激起了公愤。全城的人都把他说成置法律于门外，他们又记起他背信弃义的老账，想到他一桩桩刻薄的行为，大有唾弃之势。他一出现，人们就对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议论。当他的女儿由苔那陪着走在弯弯曲曲的街道去教堂做弥撒或做晚祷时，所有人都挤到窗口，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富家独生女的举止与形态，居然发觉她脸上有一种天使般的忧伤和一种清纯的美。
囚禁和失宠对她没有一点儿损伤。她不是依旧看地图、小凳、花园，还有那一面墙吗？她不是不断回味爱情的吻留在她嘴唇上的甜蜜吗？好长一段时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成为城里人议论的中心，她的父亲也一样。她是虔诚的教徒，清白无辜，她的良心和爱情帮助她耐心忍受父亲的愤怒和报复。但一种深深的痛苦压倒了一切别的痛苦。她的母亲一天不如一天了。多么亲切温柔的人啊，灵魂发出垂死的光辉。欧也妮常常责备自己无形中让母亲受到这场慢慢地、残酷地吞噬掉她的生命的折磨。这种悔恨，虽然母亲得到劝慰，使她跟自己的爱情越发紧紧地联系起来。每天早上，父亲一出门，她就跑到母亲的床前，苔那把早饭端到那里。但是可怜的欧也妮，为母亲的病情痛苦、难过，她暗中示意苔那看看母亲的脸色，然后便掩面而泣，不敢提到堂弟。倒是葛朗台太太先开口，问：
“他在哪里？怎么没有来信？”
母女俩全然不知路途的遥远。
“心中想着他就行了，母亲，”欧也妮回答，“不要提了。您病着呢，您比一切都重要。”
所谓的“一切”就是指他。
“孩子们，”葛朗台太太说，“我对生命没有一点留恋。上帝保佑我，让我看到苦难终结的日子，我只觉得高兴。”
这位女人的话总是虔诚圣洁的，显出基督徒的本色。她在床前用早餐时，她的丈夫在她房间里踱来踱去。那年的最初几个月，她还不断重复同样的话，语气虽然很亲切温柔，但很坚定，因为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反而有了平日没有的勇气。
“老爷，谢谢你关心我的病，”丈夫很平淡地问她身体近来怎样时，她总是这么回答，“你如果想减轻我的苦恼和悲痛，你就饶了我们的女儿吧，请你拿出做基督徒、丈夫和父亲的样子。”
听了这些话，葛朗台像看见到大雨将临的行人安安静静地躲在门下避雨似的，坐到床边，一声不响地听着，没有回答。要是妻子用最动人、最温柔、最虔诚的话恳求他时，他就说：“你今天脸色不大好，可怜的太太。”把女儿忘得干干净净的决心，体现在他花岗岩般的额头，和他紧闭的唇上。甚至他一成不变的、闪烁其辞的答话使妻子惨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他也毫不动心。
“但愿上帝原谅你，老爷，”她说，“就像我饶恕你一样。你总有一天需要上帝的宽恕的。”
自从妻子病倒后，他不敢再叫出那可怕的“得，得，得，得”了！可是，妻子天使般的温柔并没感有化他咄咄逼人的专横。精神的美在老太太的脸上发出容光，渐渐驱除了她往日的丑陋。她成了灵魂的化身。祈祷的法力仿佛她使脸上最粗俗的线条得到净化，变得细腻且闪闪发光。谁没见识过圣徒容貌的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灵魂的力量最终会战胜了最粗糙的容貌，崇高思想产生的纯正庄重最终会在他们脸上留下生动的烙印！这般脱胎换骨的变化，把她的肉体煎熬后换了一副相貌的景象那么震撼人心，就连仍旧铁石心肠的老箍桶匠也不免有所触动，尽管微不足道。他说话不再盛气凌人了，却老是不出一声，用静默来保全一家之主的面子。忠实他的苔那一上街买东西，就有人对她含沙射影地问几句，说起嘲笑和埋怨她主人的坏话。尽管公众的舆论一致遣责葛朗台，女仆还是维护东家的名誉，在替他辩护。
“哎，”她对诽谤东家的人说，“我们老了都会变得心肠硬了吗！你们为什么不能容忍他心肠硬一点呢？你们赶紧别胡说八道。小姐的生活像王后一样呢。是的，她独守深闺，那是她自己愿意的。何况，东家自有东家的道理。”
有一天晚上，已是暮春的尾端，被疾病、苦恼折磨得日益憔悴的葛朗台太太，尽管做祷告也没办法把父女俩劝和，她把心底的隐痛告诉了两位柯利逊。
“惩罚一个23岁的女儿喝清水、吃面包？”德·朋弗庭长大叫起来，“真是毫无道理！这是妨碍自由、侵害身体、虐待家属。她可以控告，理由……”
“行了，侄儿，”公证人说，“别说你那套法院里的陈词滥调。太太，您放心，我让这惩罚明天就结束。”
听到谈论自己，欧也妮走了过来。
“先生们，”她高傲地说，“请你们别管这事。我父亲是一家之主，我只要还住在这家里，就得服从他。他的行为无须旁人赞成或反对，他只向上帝负责。我请求你们以友谊为重，绝口不提这件事。责备我父亲就等于攻击我们自己尊严。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要是你们能制止满城流言蜚语，我更加感激不尽，那些闲聊我是偶然才听到的。”
“她说得有理。”葛朗台太太说。
“小姐，制止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还您自由。”老公证人肃然起敬地答道。欧也妮因为幽禁、悲伤及相思而增添的美，连老公证人都被深深感动了。
“那好，孩子，就麻烦柯利逊先生去处理这件事吧，既然他有成功的把握。他了解你父亲的脾气，知道怎么对付他。要是你愿意我在所剩不多的日子看到你过得快乐，你和你父亲无论如何得和解。”
第二天，葛朗台像自从关闭欧也妮以来的习惯一样，到小花园去转上几圈。他散步的时间总是欧也妮梳头的时间。当他走到核桃树下，就躲在树后，久久打量女儿长长的头发，那时他一定在两种精神状态间摇摆不定：一种是他生性的执拗，另一种是要吻吻自己的娇儿。
他经常坐在那张休昂和欧也妮曾立下山盟海誓的小木凳上，而那时女儿也偷偷地从镜子里望着父亲。要是他站起来，继续散步，女儿就佯装坐在窗前看着围墙，墙上挂着最美丽的花，裂缝处露出几株仙女萝、碗碗藤，还有一种或黄或白的粗肥的野草，一种在梭密和都尔地区的葡萄园里到处常见的景色。柯利逊公证人来得很早，看见老葡萄园主端坐在六月娇阳下的小凳上，背靠着墙，痴痴地望着女儿。
“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柯利逊先生？”见到公证人，葛朗台问道。
“我来跟你谈正经事儿。”
“啊！啊！你有什么金子换给我吗？”
“不，不，不关金子的事，是关于你女儿的问题。为了你和她，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这关他们什么事吗？区区煤炭匠，大小也是个家长。”
“没错，大小是个家长，自寻死路也由他，或者，更糟糕的是，把钱扔在大街上也是他的事。”
“你这话是怎么讲？”
“哎。你太太现在病得很厉害，朋友。你该去请贝日兰大夫瞧瞧，她有性命之忧呀。要是她因为没有得到必要的治疗而死亡，你一定会内疚的，我是这么想的。”
“得，得，得，得！你知道我女人得的什么病！那些医生哪，只要一踏进你大门，一天至少来五六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