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杨追出事第二天，南街村的曹务丰也在放炮时被炸了眼睛，抢救未果，成了瞎子。那一年，曹务丰也就二十五六岁，个个高大，相貌堂堂，本来说好冬天把未婚妻娶进门，可女方看曹务丰成了残疾人，模样再英俊也是个瞎子，就狠心退了这门亲事。
眼前的明亮突然黑暗，心灵的窗户成了两个黑洞，未婚妻又不失时机地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曹务丰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眼睛炸伤后一年时间，曹务丰整日愁眉苦脸，哀声连连，也时常夜半痛哭出声，并先后对自己实施了三次自杀行为，都因家人发现及时，挽救了他的性命。
外伤可以慢慢愈合，心伤却持续终生。伤养好伤后，曹务丰整天拄着拐棍，在房屋和街道上敲敲打打，见谁都满脸的忧伤。家人顺势思维，先后提议曹务丰找个师傅，学阴阳八卦、风水堪舆，学好的话，不仅可以养活自己，也可解寂寞。
找到师傅后，曹务丰岁眼睛看不见，但心智没损坏，找来《易经》、《诸葛神算》和《鬼谷子》等书，开始由家人朗读，自己举着一颗大脑袋死记硬背，进步端的神速。不到半年时间，就开始操卦开业了。
曹务丰是这一带乡村唯一的瞎仙子。在他外，还有几个眼睛完好，而深谙命相风水之道的人，但都以拉大锯和木匠为主要职业，算命和看风水算是个第二职业，都在本地的名声极大，有些外姓人家，自以为关系好的，时常来请，至于看得准确与否，村人众口不一。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村里的一个老医生说：医生可以治人，但不可治自己。风水师也是一样，能够为他人看风水，勘房基，但不能己技己用。
在曹务丰之前，在村庄出现的真正的瞎仙子，大都来自外地。那些年，村里隔三差五就有瞎仙子来到，敲着竹板四处走动。有人见了，就把瞎仙子接到自家，给一顿饭吃，瞎仙子为了报答一饭之恩，总要免费为这家人算卦，这家人觉得准了，就留下来，让瞎仙子在家“开门营业”一段时间。
村人这一举动，不单纯是对瞎仙子的一种怜悯，还包含了一定的功力目的。和瞎仙子熟了，就请瞎仙子给自家看坟地，确定一下新房子的方位。如若有冤仇极深的人家，更要请瞎仙子代为使些“镇物”，让仇家生大病、出车祸或是孩子夭折，用心极其残忍。对于这些，一般的瞎仙子都会答应，虽然常说这样做要折阳寿，对自己也不利，但有钱财，出卖一下良心无妨大碍。
残疾了的人若是狠起来，比快刀还要厉害。这又是乡村人的一个经验之谈。还说：咱这儿的人，从古以来就有软的欺，硬的怕，见了驴鸡巴仡僦下的毛病。
瞎仙子掌握着风水之术，可以成你也可以坏你，成你可能不是太靠谱，但坏你却是毫不留情甚至灭绝人性的。有了这样一种认识，村人便对瞎仙子敬畏起来，以致到了宁可自己吃亏，也要让瞎仙子占便宜的地步。
更有甚者，还主动与一些名声较大的瞎仙子，以儿女干朋友和儿女亲家的形式结为亲戚，最终目的是更好地利用瞎仙子，为自己服务，当然也有防着瞎仙子为他人所用，反过来坏自己事儿的因素在内。
在这方面，杨整风就是一例，他家常年与邻居因房基地相互仇视、打骂和坑害。为了保护自己，杨整风让自家闺女认邢台县四庄村的一个穆姓风水先生为干爹。有了这层关系后，穆风水“尽职尽责”，不长时间来一趟干亲戚家，在杨整风家的房子前后转悠，用罗盘为他们一家人勾画幸福前程。
有此情况的不止杨整风一家，这似乎是村人的一个固有传统，迷信鬼神，还要有一个可以与鬼神沟通的人作为保护，这看起来像是一个两全之策，也是村人“智慧”的一种表现。
我依稀记得，瞎仙子出现的时候，村人就像见了远方的亲戚一样，极其热情周到，即使瞎仙子来的时候已经吃过饭，锅碗刚刚洗涮了，也要再掐来柴禾，和面为其擀面条儿炒鸡蛋吃。其他的人家听说瞎仙子在谁家，赶紧奔来，或者背地里打听一下被这个瞎仙子算过的人，一个人说准，就会招来更多的人。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说出来，请瞎子为自己把捏命运。
瞎仙子在一户人家家里住下，算的准了，其他的人家就想把瞎仙子请到自己家来，精心伺候，日夜讨教。一个人这样做了，就会有更多的人跟着做，一个个心怀虔诚，无微不至，比对待自己亲爹娘还要尽心负责。瞎仙子能享受这般待遇，自然不是瞎的功劳，而是掌握的阴阳堪舆之术之功。这一点，瞎子比眼睛明亮的人更为清楚。有聪明的、善于运用自己那点“能力”的瞎仙子，开始很保守，决不肯一下子就将自己所能抖落一空，片点不留，而是以对方的说话声音和对自己的态度为触角，用心感觉，待到主人家觉得瞎仙子黔驴技穷，再免费供一个瞎子吃喝实在是亏的时候，瞎仙子再把自己的“本领”主义显露出来，比如捉鬼、使邪术等等。
这户人家一看，就又对瞎仙子有了兴趣，态度又如最初一般好。村人对待任何事情都是一样，由功利开始，也由功利结束。
村人还说，眼瞎心不瞎，瞎子摸钱很准，谁也别想骗人家。即使有人骗了，心里边也很忐忑，生怕瞎仙子知道了背后给自己施邪术，迷信得厉害的人，也还要追回来付给瞎仙子钱。
很多时候，瞎仙子们也成群结队，自东边或西边来，马路上到处可见他们的踪影。通常的情形是，瞎仙子们走在马路边儿上，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拉着一个的胳膊，像是一群伤兵。看起来团结友爱、令人感动。但实际上其中也有猫腻行为。张瞎子背地说李瞎子胡说，根本啥也不懂，李瞎子也说张瞎子是个半吊子，狗屁不通，仗着自己眼瞎胡乱蒙人。
其中也有男女瞎仙子混合的“方阵”出现，一道儿求钱算命。晚上宿在一个炕上，争着抢着和女瞎仙子发生关系。两个男瞎仙子就在炕上打了起来，黑灯瞎火的，眼睛又看不着，但找对方的身体却很准确。有时，打斗的声响很大，都把睡在隔壁的房主惊动了，房主想起来看看，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
三个瞎仙子们闹上一夜，最终谁独占花魁，瞎子们自己不说，外人绝对不知。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两个男瞎仙子鼻青脸肿，但还得一起摸索着向前走。
我还听说，瞎仙子们还有自己的一个协会或者组织。每年六月十九这天，是瞎子会议的起始日，来自南和、武安、邢台、沙河、永年等县境的瞎仙子自己摸着，或是被家人牵着，向着某一村庄进发。
瞎仙子开会的地点一年换一个村庄。
他们的会议由秘书长主持，会长和副会长轮流讲话，雷同于企事业的年终总结。主要内容大致是，对声名比较好的瞎仙子进行表彰，对差的提出改进意见。还要讨论通过新人名单，届任期满了再选出下届领导班子等等。
会议结束当晚，瞎仙子们也要以吃喝表示庆贺，他们的头儿们自在一桌，普通会员自寻要好，聚在雅座之外的大厅，摸着酒杯喝酒，拿着筷子夹食自己喜欢的菜肴。酒桌是交流感情的好地方，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肯定要相互畅谈经验，探讨技巧，增进感情。瞎仙子们虽不能猜拳行令，但有嘴巴，可以说。眼睛好的人看到了，听听，然后摇头，说，瞎子们也热闹。
可瞎仙子们的晚景大都不好。若能讨上婆娘，生养一两个儿女，老来还有人照顾，如果单身一人，由自家兄弟过继一个儿子顶门户。可大都不怎么孝顺。瞎仙子再有能耐，一旦躺在炕上，就成了一个废人。要是自己积攒了一些钱财，过继的儿子还悉心照顾，如果没有一分钱，连水都没人倒一碗，只能躺在炕上，哼哼呀呀地忍受疼痛，有性子烈的，果断采取自杀行为，眼睛一闭，身后之事自有人来打理。
谁也不愿意让一堆臭肉降一座房子污染了。房子再破，也可以盛些旧家当，翻盖一下也可以给儿子娶媳妇用。过继的儿子会说，他老瞎子人不值钱，破房子还值几个钱。不要人，俺还要房子呢！——最后这句话，或许才是有深度的，不仅反映了瞎仙子晚年及身后的境遇，而且还使得某种人性昭然若揭。
春雨帖
在乡村，所有光明和黑暗，最先从村庄两边的山岭升起和降临。山坡、地沿和河沟的茅草刚刚发生，像一群调皮孩子，趁着春风，努力扑腾嫩黄翅膀，虽然一直紧贴地皮，但它们是有飞翔欲望的，像法国诗人博纳富瓦诗句所表述的那样：“热闹得像一场雄伟的事业”。田里的玉米和麦苗见风就长，野草混杂其间，匍匐向上。在乡间，蝴蝶是最美的，可我总是熟视无睹，一脸麻木，只是有些小女孩子，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嚷着喊着让母亲或者姐姐捕捉。
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弟弟——男孩是不喜欢蝴蝶的，看见就看见了，没有特别的感觉。那时候，我一直厌倦劳作，总是说出很多的理由，拒绝下田干活。十二三岁的孩子，我的欲望仅仅是能够轻松而且顺着自己的意愿，度过每一天，这是简单的，而在乡村，尤其大人眼里，只有一个字：懒。有人对母亲说，你家这孩子，成不了大气候，懒字当头！母亲说给我后，我不高兴——但仍旧懒。“懒”成了我在乡村时候的另一种“疾病”。
早晨是凉爽的，清水一样，浇过身体和触觉。目击的远处近处，还有不少的枯黄，有大片的绿色，像是围剿的军队，从荒凉的根部、四周和头顶，温柔占据又一个冬天之后的大地表层。站在自家的院子，可以嗅到青草的芳香。接着是房后杏花的香味——蜂蜜一样甜，在风中流传。花朵还没落，孩子们就想到了酸杏——我也是，拉着弟弟，爬到山岭上，再顺坡下去，站在满是粉白花朵的杏树下面，像饿极了的猴子，眼巴巴地要找到花朵之后的青涩果实。
长大后，看到智利诗人帕斯在一首叫做《朴素的生活》的诗歌中说：“属于面包的还给面包，但愿面包每天都出现在你的桌上，属于汗水的给汗水，属于梦的给梦。”这是多么自由和美好的愿望或者说境界？可是，在那个年代，对于我来说，这种“朴素的生活”只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梦想。
到正午，天气热了起来，热得满身淌汗，外罩穿不住了，急忙忙地跑回家，没来得及擦掉汗水，就把外罩脱下来，扔在凳子上，然后又风一样跑出去。没过几天，梨花也开了，洁白的白，纯白的白，气味也像杏花般蜜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