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灭了，我又燃了一堆篝火。
冥水停止了呜咽，野兽和群虫的欢乐在上半夜已经结束了。
月亮下去后，我看到西天一角，一颗接一颗的流星划过，一下下扑入死寂的群山之中。火苗在黑暗中跳跃着，我想我的脸一定被映得通红，而实际上它像白骨一般惨白。我抽出青铜剑，剑锋在火光中低呤，我翻转剑背，挑起一块颅骨，扔入火中。在我的脚边，堆放着九个骷髅，这是九黎族将士的头骨，我望着它们——五百年后，冥水给我的希望断断续续折磨着我对羽的思念。我低下头，解下那一串石珠。尺瑶山不会倒塌了，石珠的透明，只有羽的重生，或许会让我看到。
在路上，我问父亲：“你知道死后的世界吗？”
他抚摸着被雨水打湿的麻衣，久久没有回答。
我从没见过如此粘稠的雨液，一缕缕乳白的体液——酷似蛟蝶吞食人肉时滴落的泄物。滞闷的空气中飘散着死亡的腥臭，几名尤族的士兵抱着陶罐从身边经过，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脸藏在黑布的包裹中。我望着黑漆漆的身后问父亲：“羽呢？”
“被尤带走了。”
我的心里一阵刺痛（蛟蝶的噬咬，也不过如此）。望着两侧漆黑的山谷，我真想纵身一跳，免得受尽折磨。
“孩子，你要是死了，就见不到羽了。虽然我反对你们在一起，但是我知道，正是因为你，她才活着。”
“可我……”
“我知道，我的魔法对付不了蛟蝶，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的母亲帮我。”
“可她已经死了。”
父亲长叹一声说：“她没死。她是不愿见我，可你毕竟是她的儿子呀……”
我们到达尺瑶山的时候，已是第三天下午了。
在村寨前面，吊着八具九黎族女人的尸体，她们一丝不挂，腿间一片腥红。
老人们呜咽着跪下，泣不成声。父亲低着头，嘴里叨念着什么。我发现，那里面没有羽。我的目光越过破败的木栅栏，看到尤从一个茅屋里走了出来。
“起来！起来！”几个士兵执着长矛嚷着。
“九黎族已经完蛋了！无论你们承不承认，这是事实！你们的头人已被我关在烽云洞里，他活不了几天了。你们呢？想死的，说一声。不想死的，也说一声。”尤慢慢走到睯的面前——他是头人的叔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你们杀了我吧！”睯仰天长叹，突然跪下恸哭着，“先祖啊，我知道是你们叫我去陪的，可我……”话音未落，长矛已刺穿他的胸膛，睯痉挛了几下，身子便不动了。一个士兵放出几只蛟蝶，不多一会，死去的睯便成了一只蜂巢。
“还有吗？”尤继续问。
人群中一片寂静。父亲低着头，嘴里一个劲地咕哝着。我发现尤的身边站着一位紫衣人，他的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檀木盂，不停摇动着，双眼茫然望着天空，那样子，像一个“问天者”。睯死了后，人群里再没了声音，而尤的脚步也停止了，大家都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不久，我看到紫衣人走到我的面前。我的目光离开草丛里的绿毛虫，来到紫衣人瘦削的脸上，他的额头，刻着一道深褐色的疤痕。
“你是巫师？”紫衣人靠近我。
这时候，父亲突然站了起来，他惊慌的脸色告诉我，下面将是谁也阻止不了的灾难。
“你是谁？”紫衣人转移了视线，在这一刻，我突然发现父亲仍然是九黎族第一巫师。
“我是巫师。”父亲的脸上，浮现一缕难得一见的笑容。
“噢？”紫衣人向侧边走了一步，他冰冷的目光，投在父亲骄傲的脸上。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父亲身上，父亲的黑色披衣，在这个黄昏有了一种独特的意味。行将落去的残日斜挂西角，树梢和紫衣人的白发上一片腥红。
“我们见过？”紫衣人问。
“没有，或者有吧。”
“他是谁？”紫衣人指着我问。
“他是我儿子。”父亲正了正身体道。
这时，尤示意手下人离远一点，看来，紫衣人要出手了。
突然，紫衣人一个纵身，伸出五指，朝我的脸上抓来！速度之快，令人惊惧！我尚未反应过来，父亲的手臂已挡住了紫衣人，一声闷响，紫衣人撤开步子，冷眼盯着父亲。父亲右臂的黑袖已被扯开，那柄青铜剑，此刻正悬在他身体一侧。紫衣人一声怪笑，突然将手里的檀木盂打开，一只怪异的黑鸟，张着月牙状的双翅，直朝父亲扑来！父亲跃身而起，剑光一闪，黑鸟吱呀一声怪叫，落在了地上。紧接着，又有三只飞出，分三个方向扑向父亲——
可是，它们刚飞到半途，便扑扑扑落地而死了！
“谁？！”紫衣人冲林中大喝。
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父亲也愣了。
紫衣人缓缓地走过来：“想不到九黎族还有像你这样的巫师……”
父亲立在凄冷的风里，背影沉静而凝重。
“我知道你剑法高超，可是，再高明的剑法也抵挡不了我手中的蛟蝶，这你明白。不过，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倒可以保全你的性命……”
“我是九黎族的巫师，我的性命也是九黎族的……”
紫衣人哈哈一笑，指着我说：“他呢？”
父亲沉默良久。
尤走过来，朝士兵挥挥手，不久，其他人都被带走了，村寨前，只留下我和我的父亲。
“在这个世界上，能同时射死三只‘九头鸟’的人，恐怕没有第二个，刚才，那个帮你的人是谁？”紫衣人问。
父亲漠然地望着林中，摇摇头。
“九黎族的人都将成为蛟蝶的肉卵，除了你们父子二人，假如你答应留下来的话……”尤说。
“给我七天时间。”父亲最后说。
“好吧。我等你的回话。”紫衣人挥了挥手，士兵们走上来，把我们带到一处封闭的石****，关押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