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何夕子先将他们安排进府中入住,次日,两人随聂忍情来到烽火连城东南的一条大河边。
这条河名曰沱沅河,是阳明江与沙河交汇而出的支流,河面宽广阔远,河水滚滚滔滔,即使是严冬也未曾结冻。河边舟船密集,桅樯如林,虽然没有临海城那般庞大的规模,但声势也颇为壮观。
聂忍情来到树木杂乱的河岸上,右臂一挥,像展开书画似的倏然卷过一道淡淡的五彩炫光。炫光过处,沱沅河上一艘大船若隐若现,又恍如波光摇曳,仿佛海市蜃楼,虚虚幻幻,流离交辉。
卫胜、龙飞心道:“凭剑神超卓的念力修为施展幻术,的确难以被人发现。”两人随聂忍情御风飞掠直下,进入蜃楼船后与众人相见。
一阵寒暄之后,卫胜才知近来蜃楼船也发生了极大的变故。当日和他一起去救人的五大高手中,公良双不知所踪,杜杀也不告而别,救回来的公羊朴最终因尸毒入心,回天乏术。天干四侠中的“苗侠”丁必功和蜃楼船掌舵老大万三通齐齐失去踪迹。何夕子也已派人将船上的童子和使女接走,在徐福的主持下祈天祷告,静待萧玉贞送来那颗圣灵仙丹。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如今只剩下百余人。
过不多时,萧玉贞和小婵也来到蜃楼船中。那日救回她后,小婵似乎对灵源子产生了一份莫名的好感,见到他时不由得俏脸微红,有意无意地避开目光。
萧玉贞将一个红木匣子递给蒙毅,微笑道:“蒙大人,这便是圣灵仙丹了。”
蒙毅双手恭恭敬敬接过,沉声道:“多谢公主!”徐福眼中寒芒一闪,也不言语。灵源子微笑如旧,但心中已在盘算如何将它抢过来。丙少良那双眼睛又射出狂热的目光,心中不住道:“长生不老药!大秦!大秦!”
见宁远山眉头大皱,卫胜连忙使了一个眼神。宁远山会意,随他走出舱内,两人立在船头,寒风吹面,衣衫猎猎。
卫胜传音道:“那并非长生不老药,只不过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灵丹。”当下将柳寻天的话一一转述。
宁远山听完后暗松一口气,微笑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长生不老药!枯荣自有天命,盛衰不由王权,这话果然不假。”他面带春风,显然高兴已极,沉吟片刻,又道:“眼下危机四伏,只怕我们回去路上不太平,务要小心在意。”
卫胜怅然若失,一言不发,出神望着水面,心中既痛苦又矛盾,实在不知该不该将晏妙姝的事告知宁远山。
察觉到卫胜脸色的变化,宁远山讶然道:“小胜有心事么,为何闷闷不乐?”
卫胜终于下定决心,转过头来凝视宁远山,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罕见地露出痛楚神色,接着轻声道:“我见过她啦!”
宁远山心中大震,旋又避开他的目光,手掌轻抚栏杆,许久才柔声道:“她还好么?”
卫胜难过得想哭,他多希望宁远山永远沉浸在那个美妙的梦中不醒来,可惜世事总不尽如人意,他木然道:“她叫晏妙姝,已名花有主哩!”
像是没听到卫胜的话,宁远山微笑着喃喃自语:“晏妙姝?晏妙姝?妙玉飞花,世之良姝,好名字!”
卫胜正担心他伤怀不能自已,见他此状,心中大为宽慰,又苦笑道:“我们两个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傻瓜!知道她有意中人的那一刻我就明白这段感情已无疾而终,我们的苦恋也随之告结。”
出乎他意料的,宁远山悠然地将双臂枕在脑后,闭上双眼,任寒风吹面,扬起发丝,他微微一笑,道:“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何仍然笑得这么开心,实话跟你说罢,听到她消息的那一刻,我仿佛身处云端,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她是人间仙子,从来不独属于任何一个人,我也从未想过要将她拥有。如果能近亲她,我愿在衣而为领,在裳而为带,愿在昼而为影,在夜而为烛!能听到她的消息我就已经很满足啦,我不能决定她喜欢谁,但我能决定我喜欢谁。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跟那个人又有甚么关系呢?”
卫胜浑身一颤,仿佛五雷轰顶,脸上露出惨然的神色,心道:“原来我这般难过是因为要想拥有她而不可得!可是,可是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要和她在一起长相厮守么?”越想越是难解,缠绕心头的那根丝线仿佛越绞越紧,他渐渐透不过起来。耳边仍然萦绕晏妙姝当日的话——“你是第二个见到我面容的男子。”“他这狠心贼,不会哄我却会哄别的女孩儿……”“他那个大呆瓜,永远也不会明白我的心事!”心中大痛,越想越是难过。
一别数日,竟恍若经年,原来他狠下心想忘掉晏妙姝也未曾做到,只不过是将她深埋心底,越埋越深,越埋越深。
龙飞走出船舱,又见到卫胜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一动,挨过他身边,故作神秘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卫胜虽因晏妙姝而致神思恍惚,但已不像原来那般不能自已,他收摄心神,微笑道:“是不是去见大哥?”
龙飞愕然道:“好小子,原来是耍着我玩的!”捶了他一拳,跟宁远山打个招呼,拉上卫胜就走。
两人先去找那个花花邪少何夕子借钱,本来打算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两黄金,没想到他大大方方给了三百两,徒令两人有种做了小人的心虚和尴尬。
两人不作多留,一溜烟跑出禅宫。
龙飞对烽火连城颇为熟悉,引着卫胜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便来到醉仙楼。几个小厮连忙上前引路,穿堂入室,人声鼎沸。
卫胜瞧见醉仙楼布局古意典雅,端庄大气,正暗想主人会是怎样一个清雅之士。婢女们穿云拂水般走过,一个风韵十足的俏婢正好看见龙飞,快步走来,对小厮低语几句把他支走,含笑道:“两位既然是林公子的好友,那自然是我们醉仙楼的贵客。老板娘吩咐,见到二位一定要好好招待,这边请!”龙飞认得她是雪衣,随她走上三楼一间厢房,果品糕点,美酒菜肴具备,似乎是特地为两人准备的。
龙飞环视一圈,道:“林大哥是否已经走了?”
雪衣点头轻笑道:“林公子说他有要事在身,如果两位前来寻找,那大可不必,日后有缘自然会再相逢。他嘱咐我们不可怠慢二位。今日这桌酒席权当接风,日后还得仰仗你们呢!”
两人对望一眼,龙飞无奈地摊开手掌,卫胜心中却想:“从前被人追杀,落魄难堪,现今来到烽火连城反而成了受欢迎的角色,可知世事之滑稽,此亦为甚。”他哈哈一笑,道:“烦请姐姐帮忙带个话给老板娘,就说卫胜仰慕之至,若能得见便可了却人生一桩憾事。”
雪衣掩嘴笑道:“小哥儿嘴可真甜!你又没听说过我们老板娘,何来‘仰慕之至’呢?”
卫胜摇摇头,悠然踱步,面露向往之色,道:“此言差矣!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此处布局典雅又不失古朴,可知主人是位清高傲岸之士,那自然是我所仰慕的人物了。”
雪衣笑道:“卫公子请放心,我会把话带到的。”言罢翩然走出房间。
就在此时,卫胜忽然耳廓微动,听到东北角一间厢房传来声音:“那颗珠子还没找到么?”另一人沉声道:“只怕那个传说有假,又或者有人捷足先登。天音教的小妮子也来到了中土,不知有没有找到。”那两人都是以传音入密交谈,只是卫胜武功大进,凝神倾听之下能够听到。
两人都是男子,听话语便知他们不是天音教的人。令卫胜凝神截听的原因是其中一名男子的声音颇为熟悉,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卫胜敢肯定自己认识此人,但暂时想不起来。他心中暗道:“难道那颗珠子是甚么了不得的宝贝么?”由珠子联想到晏妙姝,顿时又苦笑不语。
龙飞发觉有异,也功聚双耳,凝神倾听。其中一人的声音较为苍老,他哑声道:“此物神异至极,可令陛下的神功突破最后一重桎梏。若我们找到那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宁国侯也再没话说了。”
那道熟悉的声音似是不解,问道:“那件事已成定局,为何宁国侯仍在百般阻挠?”
那人迟疑片刻,才缓缓道:“此事涉及朝中一个传闻,说陛下尚有一子,只是下落不明,宁国侯就是要拖延时间来找到他。”
那道熟悉的声音又道:“原来如此,连我也未曾听过这个秘闻,难怪宁国侯他要……”声音至此戛然而止,似乎已经发觉有人偷听。两人再听得片刻,只闻衣衫窸窣之声,他们已起身离开。
卫胜、龙飞对视一眼,均是摸不着头脑。卫胜传音道:“他们说的那颗珠子天音教也在派人寻找,似乎可以助人修炼神功。”
龙飞点点头,忽然又听到隔壁厢房的房门被打开,一人粗声粗气道:“这里不需要你了,退下罢。”那小厮陪笑道:“两位客官想吃点甚么,小的立马吩咐人去做,包两位满意!”
另一人语气温和,笑道:“不必麻烦了,我们来此只为赏雪,不为酒食。”那小厮连声道:“是,是。”言罢也匆匆退出房内,径自走了。
先前那道粗哑的声音愤愤道:“曹独亮这贼厮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趁火打劫,坐地起价,害我们白白亏损了三万两黄金!”言毕一掌拍打桌子,杯盘碗筷之声叮当作响。
另一人撕掉斯文面纱,冷哼道:“国主震怒,命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找出来!他私吞的三万两黄金是军饷,事关重大,你有几成把握?”
那人胸有成竹道:“曹独亮心狠手黑,这些年不知结下多少仇家。我们找不到他也在情理之中,盖因他常年被人追杀,亡命天涯,故善于隐匿行迹。只要我们用一招替身法,找个酷似他的人四处行凶作恶,他仇家遍地,不由得他不跳出来正名!”
另一人似是不太放心,道:“见过他的人少得很,这招能奏效么?”
那人狞笑道:“他瞎了一只招子,身高八尺,体型粗壮,满脸络腮胡子,黄眼黄须,非常好认!”
龙飞虎躯剧震,双目燃起熊熊的仇恨火焰,拳头紧握,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卫胜感受到他那狂乱散逸的真气,吃了一惊,传音道:“怎么了?”
龙飞深吸一口气,寒声道:“他就是那个害得我家破人亡的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