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总觉得，亲情表面上温情脉脉，实际上，它也隐藏着冷酷与无情。
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赵云倩有着特殊的感情。小时候的我，是盼望过年过节的，因为那时候，我可以穿漂亮衣服，即便犯了错误，如果错误不大的话，父母是不会追究的，因为有亲戚朋友在场，父母是不会轻易发脾气的。但我懂事后，我开始怕过年过节，因为每当走亲戚的时候，赵云倩就会到来。我盼望见她，可又害怕见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看着父母和赵云倩说话，我会躲在房间里，捂着被子哭。
赵云倩是我的表妹，或者说，她是大姑家的女儿。但我不愿意叫她表妹，因为家里所有的人，包括正在流着口水玩小车的弟弟都知道，赵云倩是他的姐姐，是我的妹妹，是我们秦家的孩子。
我在家是老大，父母对我的到来，并不像奶奶那样不以为然，他们对我宠爱有加。然而，赵云倩和我同样是女孩，仅仅次序上比我晚了三年，待遇却和我天壤之别。奶奶嫌弃她不说，连父母，都唉声叹气的。她是计划外的人口，这让我们家被罚了好几次款，但父母还是决定再要一个孩子。他们盼望一个男孩，这个叫秦丽萍的女孩的突然出现，打破了他们的计划，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了一个顽固的观念而奔波。
他们走之前，决定把秦丽萍送人。那时，秦丽萍已快一岁了。
她半岁时我开始抱她，三岁多的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抱着粉雕玉琢的妹妹满大街跑。我们住在镇上，每天都有集和会，周围村子的人来镇上买菜买东西，我抱着妹妹，一个小人抱着另一个小人，很是让大人们笑。他们会故意问我，抱的是谁。我大声地说，我妹妹！有人开玩笑，把你妹妹卖给我好不好？我给你钱，你可以买糖葫芦，还可以吃牛肉火烧！我抱紧了怀中的婴儿，对那人怒目而视，冲他吐口水，便抱着妹妹继续在街上逛。可到底，妹妹最终还是被送人了。
她被送给了大姑家。姑姑和姑父没有生育的能力，所以他们就抱养了妹妹。他们和父母“密谋”时我躲在一旁，听得仔细，转身便跑到妹妹的小床边，她看见我，清澈的眸子里闪动着动人的光，胖乎乎的脸蛋笑着，双臂高举，嘴里“呀呀”地叫，让我抱她。我抱起她静悄悄地走，可惜，走到门口时，被爸爸发现，他一见我贼似的动作便一把把妹妹抱了过来，姑姑接过去，我用企求的目光看着大姑，希望她不要抱走妹妹，但她不顾妹妹的啼哭，一个劲地逗着她。我知道，在妹妹眼里，大姑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妹妹声嘶力竭地哭喊，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我站在几个大人面前，莫名其妙地哭，哭得妈妈眼圈开始变红，哭得大姑索然寡味，她不再抱妹妹，把她交给了姑父，看着爸爸脚下一地的烟头，我知道，我的妹妹，她要离我远去了。
当天，妹妹就被姑姑抱走了。他们走时，爸爸妈妈都没有出门送，妈妈拍拍我的肩膀，说：“丽娟，你去送送大姑，还有，送送你妹妹……”我噔噔噔跑到平房上面，看着姑姑抱着哭泣的婴儿渐行渐远，我泪流满面。这是我第一次为别人而哭，为我的妹妹，为那个走时边哭边看我的女孩。
二
从此，我有四年没有再见过妹妹。爸爸说，这是为了让妹妹和大姑建立感情，等她们感情稳固了，再让她回来看看。我看着他抱着怀里的弟弟，心满意足的样子，心中很是悲哀。七岁的我很为有这样的爸爸而羞耻，他说到自己的女儿时，一点特别的感情都没有。有时问妈妈，想妹妹不想？她的表现和爸爸如出一辙，先怪我小孩子多嘴，再告诫我以后在妹妹面前千万别提她的身世，然后，便说大姑总算是亲戚，又没有孩子，云倩跟着她，不会吃亏的。
妹妹真的不再是秦家的孩子了，她成了我的表妹，她改了名字，这个陌生的“赵云倩”让我彻底不再指望她再回来，张着双臂让我抱她。我抱着弟弟的时候，这个淘气的家伙张牙舞爪地在我脸上亲，弄得我一脸口水，我想，我抱妹妹的时候，她只会冲着我笑，假如她会亲吻我的话，我相信她一定会跟弟弟一样，在我脸上留下无数爱的唇印。
上小学二年级时，我又见到了妹妹。她跟着大姑来“走亲戚”，小小的人儿，穿着红衣服，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打量着家里。我跑过去，拉着她叫她“妹妹”，她不好意思地喊我“姐姐”，我没想到，这个四岁的女孩竟是这么的腼腆，要知道，四岁的我就已经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天不怕地不怕了。我不知道姑姑是怎么教育她的，反正她做什么，看着都挺小心的，不敢多说话，干什么都先请示姑姑。我带着她到镇上玩，走在街上，依然有人同我搭话：
“丽娟，那是你妹妹丽萍吧？几年没见了，长这么高了。”我不敢搭话，因为父母嘱咐过我多次，不要泄露“天机”。我拉着她的小手，给她买好吃的东西，我像个小大人似的，脸上带着悲壮的庄严。
妹妹紧跟着我，亦步亦趋，吃着冰淇淋，还要让我吃。我说：“妹妹，姐姐不吃，你吃吧。”她把冰淇淋举在我嘴边，说：“姐姐不吃，我也不吃了。”
那一刻，我真想对她说，妹妹，你的父母是我爸妈，你现在的父母其实是姑姑姑父……但想着大人的嘱咐，我把嘴边的话忍了下去。我问她父母对她好不好，她低着头不说话。我以为姑姑对她不好，所以就很紧张地问她，爸妈是不是对你不好？她说，爸爸很好，妈妈老打我。我问，她为什么打你？她说，我做错了事，她就打我。她不让我和外人说话，一次，舅舅（我爸）来我家，我给他倒了杯水，舅舅走后，妈妈说，以后没有她的允许，不准随便给人倒水。
看着瘦小的她，我站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放声痛哭。她惊慌地看着我，一个劲地喊着“姐姐”，我拉着她的小手，蹲在一个炸油条的摊子前，拼命地流泪。
三
初中时，妹妹知道了她的来历。姑姑又抱养了二姑夫妹妹家的一个女儿，两年后，又抱养了一个儿子。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小男孩身上，妹妹得到了很多自由，她可以随意地来我家了。她听到了很多传言，再对比自己和所谓的妗子，相貌上几乎相差无几，自己便知道了怎么回事。她上初中了，学校离我家很近，姑姑就让她来我家吃饭。我当时在县里的高中上，听说妹妹来家里吃饭，很开心，但回家后却看不见妹妹的身影，问父母，他们说，她在这儿吃了两次饭，就不来了，腿在她身上长着，谁能强迫她？
我一个月回家一次，所以每次回来，父母都做好吃的给我。
我学习成绩好，有希望考上大学，父母以我为傲。有了好吃的，我要带去学校给妹妹，爸爸妈妈都不说什么，随着我一天天长大，父母不再管我那么多了。到学校找到妹妹，她脸上满是忧郁，见了我，喊声“姐”，便低着头，沉默着不说话了。我让她吃饭，她说，已经在食堂里吃过了。我说，你天天学习那么辛苦，食堂里的饭又不好，多吃点没关系。她低着头说，姐，我不想吃。
看着她别扭的样子，我问：“云倩，怎么了？”
她小声说：“我不想吃你家的饭。”
一句话，说得我张口结舌。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不到我家吃饭了，我问她：“舅舅和妗子对你不好么？”她说：“挺好的，不是他们，是我不想。”
她就站在我面前，低着头，身边很多家长提着保温杯给孩子送饭，我问她：“那，大姑给你送过饭没？”
她摇摇头，说：“没！她要照看弟弟。再说，我也不让她送——省得她说我麻烦。”
“她说你什么了？”
“没什么。我不想说。”
我不再问下去了。我不是个笨人，逐渐长大的我明白人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关系，亲人之间也有着太多的纠缠和利益纠葛。大姑从来就不是个吃亏的人，也是个嘴巴厉害的人，我能猜到，她不再重视妹妹后会对妹妹说出怎样的话。
但这一切我无力改变。已经高三的我只能用最温柔的话对妹妹说：“好妹妹，咱不跟他们斗气，咱吃好饭，好好学习，以后长大了就考出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不好？”
她说：“姐，我会好好学习的，饭我不吃了，你带回去吧。”
我生气了，说：“云倩，你怎么回事？你还要姐姐求你啊！”
她忽然流出了眼泪，哽咽着说：“姐，我知道，你对我最好。
可我，我不吃你家的饭，爸爸妈妈不要我，我去你家吃饭，他们也不爱理我。姑姑家不待见我，我是世界上没人要的，可我不明白，又不是我想来的，他们把我生出来，既然不要我就把我扔掉或者溺死算了，干吗还扔垃圾似的把我送人……姐，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不是姑姑的孩子，我在她家，整天看着她的脸色，我受够了……姐，你放心，我会好好学习的，你以后不要给我送饭了。”
说完，她就边哭边跑着离开了。保温杯掉在地上，我蹲着树下，任泪水在我脸上肆意流淌……四大四时，妹妹高三，要考大学了。我给她写信，告诉她高三的注意事项。而她写信告诉我说，姐，我不上大学了，我要去打工。
姑姑不愿意供我，她要爸爸妈妈出钱，我不想让爸妈为难，我不想上了……我回信说，妹妹，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只管好好学习。钱的事我回家跟爸妈商量……春节时回到家，我就对父母提了妹妹上大学的事。父母说，云倩就没在家呆过，你大姑又是个不省事的人，咱们出钱供她，毕业了你大姑肯定还是要找事……姑姑不想让妹妹上大学，说家里没钱。其实，他们家有钱，只是不想把钱用在妹妹身上而已，他们想把小男孩培养成家里的未来。我对爸妈说，云倩本来就是咱家的孩子，咱供她上大学又怎么了？你们把她生出来，对她尽过心了没？……那是一场争吵。其实，已经长大的我知道了父母的不易，所以很少再和他们吵架。但这次为了妹妹，我再次和他们吵了一架。
腊月二十六，我把妹妹接来，不让她住在姑姑家了，让她在原本就是她的家里过年。父母也没说什么，该怎么还怎么，姑姑也没表示异议，她真的对妹妹不在乎了。我让妹妹和我睡在一起，事实上，她也只愿意和我呆在一起，我和她整天谈心，长大了的妹妹不再像以前那样忧郁，开始变得开朗。她跟我最亲，每天晚上睡前都要跟我说好多的话。我让她好好学习，我毕业了可以挣钱了，我可以供她。她搂着我的脖子说：“姐，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现在。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幸福是什么滋味。”
大年三十的晚上，妹妹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聊天看电视，爸爸在外边喝醉了回来，不睡觉，而坐在我们旁边，絮絮叨叨地回忆革命家史。说着，他就提到了妹妹，他忽然就开始哭了，哭得像一个孩子，他让妹妹坐在他旁边，拽着她的衣服，哭着说：“闺女，爸爸对不住你，你爸没本事，对不住二丫头，你来家里，爸高兴，你妈也高兴，以前担心你姑，就没敢对你好……”
本来挺开心的妹妹哭了，我一边劝爸爸回去睡觉，一边陪着妹妹掉眼泪。我恍然明白，妹妹其实一直是父母心里的痛。他们尽量地回避这个痛，但有些东西，是怎么回避都要必须面对的。
妹妹不再喊“舅舅”，她哭着喊：“爸，妈，你们为什么不要我？
你们知道我在姑姑家过得多不开心吗？为什么不要我？……”
那天晚上，我和妹妹坐在床上，说了一夜的话，流了一夜的泪。
妹妹哭着说：“姐，我以前总是觉得很孤单，很无助，除了你，没有一个人喜欢我，没有一个人关心我，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今天，我才明白，其实，爸妈也有苦衷……”
我流着泪说：“妹妹，以前我总觉得爸妈心太狠，太冷酷无情，可是，我逐渐明白，人们有太多的无奈，爸妈就是很无奈的人。
不管他们以前怎样，但只要有他们在，我们就不会孤单。因为，我们都是有父母的孩子。不论怎样，有姐姐在，妹妹，你以后永远不会再孤单……”
我相信，亲情会让妹妹摆脱孤独，这个可怜的孩子经受了太多的辛酸，她受伤的心灵，应该得到亲情的灌溉和滋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