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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嫁娶的嫁娶,出生的

出生,去世的去世

不管蓓姬有什么妙策能使铎炳忠贞的爱情获得圆满成功,这个小妇人认为还未到时候。何况别人的伤痛远比自己的利益渺小的多,况且她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下子来到了整洁、舒适的住所,周围的朋友对她关心体贴,她已经有日子没遇上这样善良的好人了。尽管她居无定所一方面出于无奈,另一方面也是天性使然,可有时候安静的生活她也很满意。能在恓恓惶惶的流浪生涯中稍做休息,她感到那份儿熨帖和安适真是妙不可言。

她自己心情舒畅,于是她就尽其所能使别人也都开开心心,要知道,若论取悦于人这门艺术,蓓姬有过辉煌的成就,堪称一把高手。对付焦斯那样的人,即使在大象旅馆顶层阁楼上那次短暂的谈话中,蓓姬略施小技就赢回了不少他的好感。不出一个星期,民政官员已经为她着迷为她疯狂。以前只有爱米莉亚和他生活,乐趣当然不多,所以焦斯正餐后有打盹的习惯;现在饭后他也不睡了。他带蓓姬坐他的敞篷车出去兜风,不时请三五知己到家里来聚会,巧立名目向蓓姬今天搞欢迎,明天表示祝贺什么的。

公使馆代办泰普沃姆在背后说了蓓姬那么多坏话,有一天来赴焦斯的饭局后,却每天来向欧斯本太太问候致意。可怜的爱米向来不擅言词,自从铎炳走后,更是郁郁寡欢,沉默寡言;更何况家里又来了如此出类拔萃的一位交际明星,如此一对比爱米就完全被遗忘了,法国公使馆代办对蓓姬倾倒的程度也不亚于他的英国对手。德国女士在道德问题上从不苛求,对英国人更是宽容,她们发现欧斯本太太的女友既漂亮又聪明,而且机智风趣,对她十分欣赏;虽然她没要求进宫觐见,可是一些公侯显贵听说她优雅迷人,都想和她认识一下。那些天真的德国人对爱情和自由的诠释,是约克郡和萨默塞特郡的正派英国人难以理解的;在一些看问题比较豁达和开明的城市里,一个女人即使嫁过好多个丈夫都离了婚,也无损于她在社会上的名声。自从焦斯有了自己的家,这个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馨,最大的功劳者当然是瑞蓓卡。她又唱歌,又弹琴,笑声不断;她能说两三国语言,所以人们都乐意到这所房子里来,可是蓓姬却让焦斯相信是自己了不起的社交天赋和人格魅力把当地的社会精英吸引到自己周围。

至于爱米,除了需要付账单的时候以外,她丝毫没有在自己家里做主人的感觉。蓓姬很快就发现了解决办法。她没完没了地跟爱米谈铎炳少校,毫无顾忌地盛赞他襟怀坦荡,认为爱米不要拒绝那位卓然超群的高尚绅士,这样的做法对他实在太绝情了。爱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表示她这样做完全出于最纯正的宗教观念,说什么一个女人一旦结过婚了……等等,何况嫁给乔治这样一个优秀的丈夫已经是她的福气,就得永远的忠于他;不过,听蓓姬夸耀少校时,她一点也不介意,甚至自己每天少说也有十几次会把话题引向铎炳。

讨好乔吉和佣人的方法很容易找到。前面已经说过,爱米莉亚的女仆佩恩非常热爱宽厚待人的少校。起初她对蓓姬挺反感,认为后者是造成少校与女主人分开的祸根;可后来她改变了对克劳利太太的看法,因为克劳利太太成了威廉最积极的崇拜者和捍卫者。每逢两位太太晚会上应酬下来,总喜欢在一起说说知心话,佩恩太太一边为她们刷头发(她总是把“头发”hair说成air)——一个是金黄色的波浪条,另一个是柔软的浅棕色长辫子,——一边从不忘记插嘴为真正的绅士、亲爱的铎炳少校说句公道话。爱米经常让乔吉给少校写信,而且坚持要在附言中加上妈妈亲切的问候。夜晚,她望着丈夫的瓷像,觉得瓷像再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如今威廉一走,很可能她反倒责备起瓷像来了。

爱米自从作出悲壮的牺牲之后,总是闷闷不乐。她整日神不守舍的样子。她常常试着唱几首歌(其中之一是威伯作曲的缠绵情歌《我一个人并不孤独》,在老派的往昔,年轻的小姐们,那时你们恐怕还没有出生,或者刚刚呱呱坠地,这首歌表明,早于你们活在世上的人也懂得爱情和歌唱);——那都是少校爱听的。她在阴沉的客厅里唱这些歌的时候,往往唱到一半突然中断,然后走到隔壁卧室里去,无疑又在她丈夫的瓷像前面寻找心灵的慰藉。

铎炳走后,有他名字的几本书还在:例如一本德语词典的扉页上写着“威廉·铎炳,第一团”;一本旅行指南标有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还有另外几本也是关于少校的书。爱米把它们统统挪到两个乔治的瓷像下面的五斗柜里去,那儿也放着她的针线匣、小文具箱、《圣经》和祈祷书。少校走的时候把自己的手套丢在了这里;过了几天,乔吉在母亲的文具箱内找东西时,发现手套折叠的整整齐齐地收藏在箱子的所谓秘密抽屉里。

爱米对社交生活兴趣不大,置身于人多的场合感觉很无趣;在夏天的傍晚,带着乔吉散步走上很长一段路,乃是她的最开心的一件事(瑞蓓卡留在家里与约瑟先生做伴)。散步的时候他俩总要谈起少校,母亲的口气往往令儿子很想笑。爱米莉亚对乔吉说,她认为威廉少校是世上第一大好人:不但最高尚、最仁厚,也是最勇敢、谦和的。她不厌其烦地告诉乔吉,他们母子拥有的一切,无不托赖这位好心朋友慷慨的照应。

“你爸爸告诉我,”她说,“他小时候学校里有个小霸王欺负他,是威廉挺身而出保护你爸爸;从那天起,直到你亲爱的爸爸在战场上为国牺牲,他们一直是最亲密的朋友。”

“铎炳有没有替爸爸报仇?”乔吉问。“我想他一定会为爸爸报仇的!等我成了军人,瞧我不狠狠地收拾那些法国人——你放心!”

母子俩在这样的交谈中一起度过了好多时光。这个简单的女人把一个孩子当作倾吐心声的对象。乔吉也是威廉的朋友,正像每一个熟悉少校的人一样。

这里附带交代一下,为了显示自己也是有情有义的人,克劳利太太在自己房间里挂起了一帧小型肖像,此举令许多人感到意外而又滑稽,因为此人正是我们的朋友焦斯。小妇人刚搬到塞德立兄妹家来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的箱笼纸盒如此简陋很寒酸,所以常说她准备把留在莱比锡的行李要来,口气似乎十分坚决。如果一位远游在外的旅人不断念叨自己的行李多么贵重,可那些行李又偏偏不在身边——那么,可千万要提防那个旅行者!我敢发誓,那人是个骗子。

焦斯和爱米却都不知道这条规矩。挂在蓓姬嘴上的那些看不见的行李中到底是否有大量贵重的衣物,他们觉得无所谓;但由于她身上的穿戴实在破旧不堪,爱米便把自己的拿出来给她,或带她到城里最好的时装店去现买和定做。随着境遇的变迁,蓓姬改掉了原先的一些习惯:胭脂口红被束之高阁;好喝烈酒的不良爱好也摒弃了,只有在爱米母子出去散步的夏日向晚,拗不过焦斯劝说,才凑趣儿喝一小杯对水的烈酒。如果说她已能约束自己,那个跟班向导却一点也不见收敛。基尔什真是个酒鬼,谁也不能阻止他喝酒,也休想弄清楚他究竟喝了多少。有时候他自己都在纳闷儿:塞德立先生的法国白兰地什么时候喝完了?总之,蓓姬比她住进这户体面人家以前喝得少多了。

后来,牵挂了很长时间的行李终于从莱比锡运来了。总共三只箱子样子很一般,送到以后蓓姬好像也没有从中取出什么贵重之物。但三只箱子里有一只装着她的一大堆文件(罗登·克劳利那一回正是在这只箱子里怒不可遏地翻寻蓓姬藏匿的私房钱),她得意洋洋地从中找出了一幅画用针把它钉在自己屋里的墙上,然后请焦斯来看。这是一帧小型肖像铅笔画,画中那位绅士的脸容光焕发。他骑在一头大象背上,慢慢地离开几棵椰树和一座佛塔。分明是一幅东方风情画。

“天呀,这不是我吗?!”焦斯惊叹道。画上的绅士果然是他,穿着一八○四年款式的白色紫花布上装。这幅旧画过去一直挂在拉塞尔广场老家。

“我把它买了下来,”蓓姬异常激动,声音有些发颤;“当时我到拉塞尔广场去瞧瞧能不能为我好心的朋友们提供帮助。买下这幅画以后,我一直把它珍藏着;永远不离身。”

“真的吗?”焦斯喜出望外地欢呼起来,那种高兴的神态简直无法形容。“您现在还那么看重这张画,真是因为我么?”

“您明明知道我有多么敬重您,”蓓姬说;“不过现在何必再提这些,何必追忆往事,!一切都太晚了!”

那天傍晚的谈话对于焦斯来说简直如饮甘醇。爱米一回到家里就觉得很累,身子不舒服,很早就睡了。客厅里只有焦斯和他倾慕的客人,正好倾心交谈,而他妹妹躺在隔壁屋里辗转反侧,听见瑞蓓卡在给焦斯唱几首一八一五年的老歌。真是奇怪,那天夜里焦斯居然也和爱米一样睡不着。

六月,当时的伦敦正处于社交活动的旺季;焦斯每天都要一句不落地阅读无与伦比的《加里尼亚尼信使报》(英国侨民最好的朋友),并在早餐桌上复述其中的摘要来吸引两位女士。该报每周都有关于军界动态的详细报道,作为一个与部队和战争有过接触的人,焦斯对这方面的消息特别敏感。有一次他读到:

第一团奉调回国。格雷夫森德六月二十日电。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拉姆昌德号”今晨驶入泰晤士河口,船上载有这支军团的军官十四人及士兵一百三十二人。他们离开英国已有十四年了,在该团积极参与光荣的滑铁卢之战那年即被派往海外,后又在缅甸战争中战功卓越。老团长迈克尔·奥多德高级巴思勋爵士偕同夫人及胞妹于昨日来到这里。同船抵达的有坡斯基、斯塔布尔、麦克罗、马洛尼上尉;史密斯、琼斯、汤普森中尉;希克斯及格雷迪少尉。军乐队在码头上高奏国歌;当这些能征善战的宿将走进韦特饭店时,群众向他们热烈欢呼,那里早已准备好丰盛的筵席款待英国的卫士。不用说,宴会独一无二,异常华丽;席间,饭店外面的群众继续接二连三地发出热情的欢呼,于是奥多德夫人及团长本人走到阳台上每人干了一杯韦特饭店上好的红酒,祝他们的同胞幸福健康。

另一次,焦斯读到一则短讯,说铎炳少校已回柴忒姆第一团报到。后来,焦斯又念了高级巴思勋爵士迈克尔·奥多德上校进宫朝觐的报道,面君的还有奥多德夫人(由贝里马洛尼的莫洛伊·马洛尼太太引见)和格露维娜·奥多德小姐(由奥多德夫人引见)。几乎紧接在这以后,铎炳的名字就印在中校军官的名单中;因为黑维托普老元帅已在第一团回从马德拉斯回国途中去世,国王有意在上校迈克尔·奥多德爵士返英后把他擢升为少将,同时谕知奥多德继续担任团长。

爱米莉亚对于其中的一些情况已有所了解。乔吉与威廉少校之间的信件往来从未中断过;威廉走后也曾给爱米写过几封信,但语气冷淡而不做作,从而轮到这可怜的女人觉得他不再属于自己,正如铎炳所说的那样,她有了空间,他也自由了。威廉离开她以后,她十分痛苦。威廉所做的好事简直数不清,现在回想起他的优良品质和对她忠诚的心,爱米莉亚的良心日日夜夜受到责备。她常常沉浸在这些回忆之中,越发看清遭她冷落的那份爱情是何等纯洁,于是她埋怨自己不珍惜这份爱情。

威廉付出了所有感情。威廉认为自己的心已离她远去,而且再也不可能爱了。多年来威廉奉献给她的深情,不是那种可以随心所欲,任人玩弄的东西。暴虐的女皇却满不在乎地这样把它给抛弃了。

“不,”威廉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说,“我一直在自欺欺人,还执迷不悟;如果她配得上我给她的那份爱,她早就给了我回报。我干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也许我的人生一直如此荒谬。何必徒自伤悲或者为失败感到羞愧?”他对自己一生中这个漫长的阶段反思越深,就越是清楚地看到自己迷了路。“我还是回团里去生活吧,”他心想,“既然命中注定我干这一行,我就在那儿恪守己任。我仍将检查新兵制服上的扣子是否锃亮,要求军士在报告中做完美无睱。我仍将在军官食堂用餐,听苏格兰军医讲他的故事。等我老得不中用了,就退役领减半薪饷,回到我妹妹那里。正像《华伦斯坦》中一个姑娘所唱的那样,‘我爱过了,我活过了’。我算看透了。弗兰西斯,把账单一一付清,给我一支雪茄;瞧瞧今晚上演什么戏;明天咱们坐‘八打威人号’过海回英国去。”

以上一番话是他沿着鹿特丹码头区心中不快,排解忧愁时在心中对自己说的,弗兰西斯只听到最后几句。“八打威人号”停泊在内港。他看得见后甲板上他和爱米在曾经旅行之初坐过的地方。克劳利太太想怎样帮助他?别胡思乱想了!明天就要跨海返回英国去了。回家,回去干自己的事业!

六月一过,按照德国人的惯例,蓬佩尼克尔小朝廷圈子里的人往往分赴无数处疗养胜地,喝矿泉水,骑驴子,上赌场(如果有钱又有兴趣的话),跟数以百计的同胞一起在旅馆里吃包饭,品美味,如此打发夏天。英国外交官们去了特普里策和基辛根,他们的法国对手则关闭了办事处,冲向心爱的根特林荫道。大公一家有去矿泉地的,也有去自己的封邑打猎避嚣的。凡是跻身于上流社会的人都去避暑度夏了,其中当然也包括太医格劳伯大夫和他的男爵夫人。浴场的旺季也是大夫收入最重要的时节,他能做到赚钱、享乐两不误,所以选择比利时的奥斯坦德作为主要休养地,那是很多德国人爱去的地方,而大夫又能让自己和太太享受他所谓在海水中游乐。

他那位相当有趣的病家焦斯,肯定是大夫的一棵摇钱树。他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民政官员,为他本人和他可爱的妹妹恢复健康着想,到那座其实很糟糕的海港城市去度夏。爱米近来身体的确很不好,去什么地方她都无所谓。乔吉听说可以去别的地方度夏,高兴得跳了起来。至于蓓姬,在焦斯先生购置的漂亮大马车里,第四个座位自然是属于她的;两名仆人凑合挤在前面驭者座上。瑞蓓卡有点担心在奥斯坦德会遇到熟人,他们很可能讲她的坏话。不过再一想——管它呢!她也不是好欺负的。如今她傍上了焦斯这样牢靠的大财主,除非狂风大作,骇浪滔天,否则是奈何她不得的。焦斯在她屋里见到自己的肖像以后,已经彻头彻尾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蓓姬把大象从墙上取下来,放进好多年以前爱米莉亚送给她的那只匣子里。爱米也把她的“家神”——两个乔治的瓷像——带走。于是,他们一行终于在奥斯坦德一所租金贵得要死、可是并不舒适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到了那里,爱米莉亚开始洗海水浴健身;虽然蓓姬有许多熟人打她身旁经过时故意不理她,但和蓓姬走在一起的欧斯本太太反正不认识其中任何人,所以并不察觉她的朋友遭人白眼表情,倒是认为自己挑选蓓姬做伴实在是非常聪明的做法。蓓姬当然决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她。

然而,罗登·克劳利太太也有几个熟人相当乐意跟她打招呼蓓姬甚至觉得那股热乎劲儿有点儿过分。这些人里头就有洛德少校(不属于任何一个团)和卢克上尉(曾经隶属于某步枪队),他们天天在海滨吸烟、色眯眯的看女人,很快便挤进约瑟·塞德立先生人数不多的圈子,成为他家的座上常客。他们厚颜无耻,谁也挡不住,不管蓓姬在不在家都往屋里闯,径直走进欧斯本太太的客厅,使那里充满他们的气味;他们管焦斯叫“老伙计”,毫无忌讳的开怀畅饮,纵声大笑。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乔吉问;他讨厌那两位不速之客。“昨天我听见洛德少校对克劳利太太说:‘不,不,蓓姬,你不能吃独食。你得让我们也沾点光,要不休怪我们不仁义,把你的坏事都说出来,妈的!’少校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妈妈?”

“什么少校!他不配称为少校!”爱米严厉的说到。“说真的,我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此人及其同伴的存在使可怜的爱米产生难以忍受的恐怖和反感。他们借着几分醉意向她说些肉麻的恭维话,在餐桌上也不礼貌的看她。那个上尉向她做出种种挑逗性的举动,简直令她作呕;要不是乔吉在她身边,她一定转身就走。

应该为瑞蓓卡说句公道话,她决不愿意让这对无赖中任何一个单独跟爱米莉亚待在一块儿,何况洛德少校这一时期单身一人,他发誓要赢得爱米的青睐。两名恶棍为了这个纯洁的女人竟在她自己家里争风吃醋;尽管爱米没有察觉这一对活宝在打她的主意,但只要有他们在场,她就提心吊胆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逃走。

她哀求焦斯快快离开奥斯坦德。焦斯却磨磨蹭蹭懒得动身,像是给大夫拴住在这里了,也可能还受到别的牵制,至少蓓姬并不急于返回英国。

后来爱米实在受不了了——豁出去了。她给海峡对岸的一位朋友写了一封信;此事她对任何人都没有过说,信是她藏在披巾里面自己到邮局去寄的,没让别人发现,只是遇见乔吉的时候脸涨得通红,神情很紧张。这天晚上她一直守在儿子身边,把儿子依偎在怀里。蓓姬以为是洛德少校和上尉把她吓成这样。

“不能让她留在此地,”蓓姬自思自量。“她必须离开,可怜的小傻瓜。她至今念念不忘已经死了十五年的宝贝丈夫(那小子死得活该!)。她决不能嫁给这两个家伙中任何一人。她必须嫁给威廉少校。这事儿我今晚就给办妥。”

于是蓓姬给爱米莉亚送了一杯茶到她的卧室里去,发现她孤灯独对两帧瓷像,愁眉紧锁,忐忑不安。蓓姬把茶杯放下。

“谢谢你,”爱米莉亚说。

“听我说,爱米莉亚,”蓓姬一边说,一边在她面前踱步,不时用交织着鄙视与可怜的目光看她一眼。“我想跟你谈谈。你必须离开此地,离开这两个混蛋的无礼纠缠。我不希望他们不断来打扰你;你要是留在此地,他们会对你越来越放肆。他们是亡命之徒,完全有资格流放到海外去服苦役。焦斯不能保护你,他太脆弱,自己还要别人保护。你对世道人心一无所知,简直跟抱在怀里的婴孩一样天真。你必须结婚,否则你和你的宝贝儿子都会给毁了。你必须有一个丈夫,你这傻瓜蛋;有位独一无二的君子向你求过无数次婚,你还是拒绝了他,你这笨蛋透顶的糊涂虫!”

“我努力过——我作了最大的努力,瑞蓓卡,”爱米莉亚申辩道,“可我就是忘不了——”她抬头望着墙上的瓷像来代替没说出的后半句话。

“忘不了他?!”蓓姬表示极为吃惊。“他是个无耻的滑头、缺乏教养的草包,既没有智慧,又没有风度,更没有良心,跟你那位手执竹杖的朋友根本没法比,正像你跟伊丽莎白女王没法比一样。那人原先已经要弃你不顾,要不是铎炳强迫他履行婚约,他早就不要你了。这是他自己向我承认的。他从来没爱过你。他时不时地在我面前嘲笑你,跟你结婚才一个星期就向我求爱。”

“这是捏造!这不是真的,瑞蓓卡,”爱米莉亚叫嚷霍地站起来。

“别做梦了,你这傻蛋!”蓓姬依然用带有讽刺味道的半玩笑口吻说,同时从腰带里取出一张小纸片,拿开后扔在爱米身上。“你认得出他的笔迹。这是他写给我的——要我跟他一起私奔——而且是在你的身边把它塞给了我,一天以后他就被打死了——活该!”蓓姬说出了一直琢磨不定的话。

爱米顿感头晕目眩看那张纸条。在里士满公爵夫人举办的舞会上,乔治把它塞入花束给了蓓姬。上面所写的与蓓姬所说的相符:她亲爱的丈夫要蓓姬和他一起私奔。

爱米低下头来,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掉——这恐怕是笔者让她在本书中最后一次哭泣了。她的脑袋一直垂到胸前,双手捂住眼睛,让感情充分得以宣泄,其时蓓姬站在一旁望着。谁能解释这些眼泪的含义?她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生的挚爱化成了齑粉而伤心?或者因为她的真情遭到这般嘲弄而愤怒?还是因为她和另一次真正的爱情之间的障碍已被清除而高兴?“如今我再也不受什么束缚了,”她这样想。“现在我可以用整个心去爱他。哦,我会的,我会付出我的全身心爱他,只要他给我机会,宽恕我。”此刻她百感交集。

实际上,她并没有如蓓姬想象的那样痛哭流涕,后者仍然对她又是安慰,又是亲吻——克劳利太太难得这样同情他人。她像安慰小孩一样,拍着爱米的脑袋说:

“现在把笔和墨水拿出来,写信叫他马上就回来。”

“今天上午我——我已经写了,”爱米说时脸红得厉害。

蓓姬先是笑着惊叹,接着唱起了萝西娜的咏叹调《便条吗?——这儿有现成的》。明亮的歌声响彻整幢房屋。

在以上那一小小场景之后的第三天,窗外风雨交加,一宿也没睡好。可她还是一大早就起床,执意带着乔吉一起到海边去散步。她在码头上徘徊不定;雨点噼噼啪啪打在她脸上,巨浪冒着白沫轰隆隆拍击海岸;她隔着黑魃魃的海面遥望西方。母子俩几乎没有交流,偶尔乔吉见母亲可怜的样子,便说一两句话表示自己能保护她。

“但愿他不要在这样的坏天气动身渡海,”爱米说。

“我敢发誓,他会动身的,”乔吉望着前方。“瞧,妈妈,那儿有轮船在冒烟。”

远处果然隐约可见一缕黑烟。但轮船虽然向这边驶来,也有可能他不在船上;也许他没有收到信;也许他不想来。无数疑虑一股脑涌上她的心头。

继冒烟之后,渡轮的身子也露了出来。乔吉带着一架时髦的望远镜,他熟门熟路地把船身拢入镜头。随着渡轮越来越近,船头起起落落,他也使用专业的航海术语给母亲讲解。表示一艘英国轮船已经靠近,瑟瑟发抖升上竖在岸边的旗杆顶端。爱米莉亚的心这时恐怕也在忐忑不安。

爱米试着从乔吉肩后向望远镜里张望,可是只有黑糊糊的一片东西在她眼前上下摆动。

乔吉又举起望远镜,把它瞄向渡船。

“船摇摆的厉害!”他说。“一个浪头越过了船身。甲板上除了舵手只有两个人。一个趴了下来,另一个家伙裹着大氅——大氅的里子是……太好了!——那是铎布,没错!”他立马收起了望远镜,把母亲紧紧搂住。至于爱米莉亚,我们不妨用一位备受欢迎的诗人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含着眼泪微笑”。她确信那是威廉,一定是他,先前她说但愿威廉不要动身的话纯属口是心非。威廉当然会来;他怎么会不来呢?爱米知道他一定会来。

轮船走得很快,离岸越来越近。母子俩向码头的旅客上岸处迎候时,爱米的双膝哆嗦得厉害,几乎迈不开步子。她真想跪下来就地作一番感恩祷告。哦,她将一辈子感谢上苍!

天气坏极了,所以当船拢岸时,码头上连一个闲人也没有,船上的乘客寥寥无几,甚至几乎看不见为旅馆招揽生意的投机人。小淘气乔吉不知溜到哪儿去了;当那位裹着红色羽纱里子旧大氅的绅士上岸时,恐怕很少有人看到那里出现的场景。简略说来,事情是这样的:

女士头上的白色帽子和肩上的披巾都已湿透,她伸出双手向绅士走去,转眼间她已消失在绅士的旧大氅衣襟里,亲昵吻着绅士的一只手;而绅士的另一只手大概正忙于把女士的脑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上(高度刚刚够得到),防止她摔倒在地。女士口中不停唠念,说的好像是——原谅我——亲爱的威廉——亲爱的、最亲爱的、最最亲爱的朋友——边说边吻,反正她给裹在大氅里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

爱米从大氅里钻出来时,仍牢牢攥着威廉的一只手,抬头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充满忧郁、柔情和怜悯的脸。爱米明白其中蕴含着责备的意味,只得低头不语。

“你的信来得正是时候,亲爱的爱米莉亚,”他说。

“你再也不走了吧,威廉?”

“是的,不走了,”他应道,并且再次把亲爱的小心肝紧紧搂在怀里。

他们刚步出海关,乔吉就在他们面前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把望远镜举到眼前,高兴地欢迎教父。他环绕着妈妈和教父手舞足蹈。焦斯还高卧未起,蓓姬也不见踪影(其实她躲在窗帘后面看他们进门来着),乔吉跑去问早餐好了没有。爱米在过道里把披巾和帽子摘下来交给佩恩太太,然后走过去帮威廉脱去湿漉漉的大氅,接着——对不起,笔者还是跟乔吉一起去准备中校的早餐为妙。船已进港。他得到了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宝贝。这就是十八年来他朝思暮想、苦苦追求的。这就是高潮,这就是结局,这就是第三卷的最后一页。再见了,中校!愿上帝保佑您,正直的威廉!——再见了,亲爱的爱米莉亚!你,娇弱的寄生藤,攀附上了这么一棵苍劲粗壮的老橡树,那就再次吐碧绽绿,重新焕发青春吧!

或许是问心有愧,觉得对不起第一个挺身而出为她辩护的好心老实人,也可能是讨厌所有这类对她来说有点儿不适合的场面,反正瑞蓓卡对于自己的作品已经感到很满意,所以再也没有跟铎炳中校和成了铎炳太太的爱米莉亚见面。她找个借口去了布鲁日,因而只有乔吉和他的舅舅出席婚礼仪式。事后,乔吉也随父母去了英国,蓓姬这才回来(仅逗留几天)安慰孤独的光棍约瑟·塞德立。焦斯不愿跟妹妹和妹夫住在一起。

爱米想到自己写信给威廉是在读了乔治的那张字条之前,心中颇感欣慰。

“这事我早就知道,”威廉说,“可是我怎能说出这样的事来对付九泉之下可怜的乔治呢?所以我感到特别痛苦,当你——”

“那天的事让我们忘了吧,”爱米急忙说,其羞愧之意难以言语,使威廉立即把话题转向格露维娜和他们亲爱的老朋友佩吉·奥多德——威廉收到召他回来的信时,正与她们姑嫂俩一起聊天。

“要不是你写信叫我,”他笑呵呵添上一句,“还不知如今格露维娜名字的后面会加上谁的姓呢!”

格露维娜现已成为坡斯基少校太太,那是在坡斯基的前妻去世之后,而格露维娜又立志非第一团的人不嫁。奥多德夫人对该团也是十分看重,她说万一米克牺牲,她死活也要回来再嫁一名团里的军官。不过少将身体挺好,眼下住在奥多德镇,尽享安富尊荣,豢养着一群猎狗,在郡里可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也许他的邻居、霍加蒂城堡的霍加蒂除外)。将军夫人至今还跳吉格舞,在爱尔兰总督府举行的最近一次舞会上坚持要跟掌马官比赛。她们姑嫂二人一致声称铎炳对待格露维娜的感情太残酷;凑巧坡斯基一表人才,格露维娜也算收有了好归宿,而从巴黎买来的一顶头巾式漂亮女帽也平息了奥多德夫人的怒气。

铎炳中校结婚后立即退役,并在汉普郡向他的朋友、携眷侨居国外的庞托少校租赁了一座小巧玲珑的乡间别墅,离钦设克劳利镇不远。自从修正案通过后,现今皮特爵士和他的家眷经常住在乡下。准男爵的两个议席丢了,他想跻身上议院的事情没有了希望。这次打击对他的财产和心情都有不利影响,在健康恶化的情况下,他预言帝国不久即将崩溃。

简夫人和铎炳太太成了好朋友,两家来往频繁。准男爵夫人当上了铎炳太太千金的教母,小女孩也叫简,为她主持施洗命名仪式的是詹姆斯·克劳利牧师,他继承父业成了教区长。两个大男孩——乔治和罗登——友情深厚,假期中他们在一块儿射猎,两人进了剑桥大学的同一所学院,后来又因为简夫人的女儿(他们当然都爱上了那位姑娘)彼此有点小矛盾。乔治和玛蒂尔达的亲事早就是在双方母亲策划中的得意杰作,不过我听说克劳利小姐本人也不是很喜欢她的堂哥哥。

两家人都绝口不提罗登·克劳利太太的名字,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约瑟·塞德立不论旅居何处,瑞蓓卡总是随居而行;这位着了迷的胖绅士看来已完全成了她的奴隶。铎炳的律师告诉中校,他的妻兄为自己保了一笔高额寿险,由此可以推断他在筹款还债。他向东印度公司告了长假——他身上的病痛与日俱增。

爱米莉亚听到了有关保险的消息,非常惊讶,她恳求丈夫去一趟当时焦斯所在的布鲁塞尔,了解一下他的情况。中校心不干情不愿地离家出门,因为他正热衷于写作《旁遮普史》(这件工作至今仍占用他很多时间),而且对他的掌上明珠、刚刚出过水痘的小女儿十分放心不下;到了布鲁塞尔,发现焦斯住在该城一家豪华大饭店里。克劳利太太住在同一家旅馆的另一套客房内,生活非常阔绰。

中校当然不愿见那位女士,只把自己抵达布鲁塞尔之事告之了焦斯。焦斯要求中校当晚去见他,那时克劳利太太将去参加一个晚会,他们可以单独会面。中校发现他的大舅子已经病入膏肓,而且对瑞蓓卡怕得要命,尽管对她称赞有嘉。据焦斯称,在他患有一连的怪病期间,瑞蓓卡一直以最值得称道的献身精神照料他,像女儿一样服侍他。

“可是——可是——哦,看在上帝份上,你们住到离我近一点的地方来吧,这样有时候可以——可以——来看看我,”可怜的人抽抽搭搭嘟哝道。

中校闻言皱起了眉头。

“我们做不到,焦斯,”他说。“现实所困,爱米莉亚不能来看你。”

“我可以向你起誓——我可以凭着《圣经》向你起誓,”约瑟喘吁吁说着要去吻那本书,“她像婴儿一样无辜,她纯洁如爱米。”

“也许如此,”中校阴郁地说;“可是爱米不能到你这儿来。振作点,焦斯;断绝这种不干净的关系。回到你的亲人身边去。我们听说你的财务状况一团糟。”

“一团糟?!”焦斯嚷道。“是谁这样造谣污蔑?我的钱存放和投资的方式都是最合算的。克劳利太太——不,不——我是说——钱都以最高的利率存出去了。”

“这么说,你没有欠债喽?那你为什么要保寿险?”

“我是想——给她一份惊喜——以防万一;你也知道,我的身体那么虚弱——只不过表示一点儿心意——我打算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你们——保险费我可以自己负担,”威廉的窝囊舅兄急于为自己辩解。

中校劝焦斯马上离开——回印度去,克劳利太太不会也跟到印度去;无论如何必须停止这种关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焦斯把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慌忙表示他愿意回印度,他什么都愿意做,只是需要时间。

“可是在克劳利太太面前不要走漏一点风声。万一让她知道了,她会——她会——杀了我的。你不知道,她是个多么可怕的女人,”这可怜虫惊恐地说。

“你可以和我一起走?”铎炳针对他的话提出建议。但焦斯不敢。他希望第二天上午再和铎炳见面,并要铎炳别说到这儿来过。现在他必须马上离开。蓓姬随时可能回来。于是铎炳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辞别了他。

他再也没有见到焦斯。三个月后,约瑟·塞德立死于亚琛。事后发现,他的财产几乎化为乌有。他的全部遗物中唯一值钱的就是两千镑人寿保险,留给他亲爱的“妹妹爱米莉亚、铎炳中校之妻”和他珍贵的朋友、在他患病期间悉心照料他的瑞蓓卡、最低级巴思爵士罗登·克劳利中校的太太平分,后者还被指定为遗产管理人。

保险公司的律师声称这是他承办的案件中最奇怪的一宗,他说要派人到亚琛调查死因,公司拒绝理赔等等。但克劳利太太——她自称克劳利夫人——风尘仆仆来到伦敦,在塞维斯律师学院的伯克先生、瑟泰尔先生和海伊斯先生陪同下声势汹汹地责令保险公司付理赔款。他们同意进行调查,并称她是受害者,一辈子饱受迫害;交涉的结果,克劳利太太大获全胜。钱付了,她的名誉也恢复了,但铎炳中校把爱米莉亚所得的那一份退还给保险公司,并断然拒绝与瑞蓓卡保持任何形式的联系。

瑞蓓卡想成为克劳利夫人的美梦泡汤了,尽管她继续如此自称。总督大人、罗登·克劳利中校阁下在考文垂岛死于黄热病,他生前颇得民心,死后也有人深切哀悼。六个星期以后,他的胞兄皮特爵士也去世了。于是封地和爵位便由现在的罗登·克劳利准男爵承袭。

罗登爵士同样不喜欢自己的母亲,不过还是付给她一笔可观的年金,其实她即使没有这笔钱看来也已经十分富有。准男爵一年到头跟简夫人母女一起住在钦设克劳利镇;瑞蓓卡,或克劳利夫人,则大部分时间泡在巴斯和切尔滕纳姆,那儿有许多的优秀人物认为她是一个遭到极不公平待遇的女人。也有人对她看不顺眼。这是不足为奇的,有谁能一生不被人厌恶?她用自己的行动来回答敌人。她忙于行善积德,经常上教堂,每次都要带一名跟班保护。凡有慈善活动,她一定慷慨解囊。为接济穷困的卖橘子女孩、生活无着的洗衣妇、祸不单行的卖松饼小贩筹款的善举,她总不甘人后,积极响应。在救助这些不幸者的义卖活动中,瑞蓓卡总是设摊叫卖。前不久,爱米带着两个孩子和中校一起来到伦敦,在这样的一个义卖场内与她不期而遇。瑞蓓卡假装羞愧,其实在暗暗发笑。与此同时,他们一家却给吓得不知所措:爱米扶住现已长成一位翩翩美少年的乔治;中校则赶紧把小简妮抱起来——他爱自己的女儿胜过世上的一切,甚至胜过他的《旁遮普史》。

“甚至胜过爱我,”爱米想到这里,会很无奈。但中校从未对爱米莉亚红过脸,发过脾气,而且总是尽量实现她的每一个愿望。

啊!名利场,名利场,万事无非虚空一场!在这个世界上,谁是幸福的呢?谁又满足自己欲望?而得到了以后,谁又会再无奢求呢?来吧,孩子们,咱们把木偶收拾起来,把箱子关上,因为戏已经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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