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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高小放在省城一家公司上班,想谈女朋友,首先得有套房子,想买,高上天的房价让他头疼,父母都是挣工资的,一时也无能为力,那就暂时住公司的单身宿舍吧。省城的年轻人下班后的去处可多了,活泼点的,上舞厅跳舞去,上KTV包厢唱歌去。文静点的,进网吧上网去,进书店看书去。再不想动的,啥地方也不去,就在宿舍里看电视,看影碟片。高小放刚出来工作那阵子也不爱走动,下班后常窝在宿舍里,感觉无聊就开电视,一看就是几小时,这个频道看腻了换那个频道,手中的遥控器不停地摁着,四十几个频道的画面走马灯似地转换着。再可口的菜也有吃腻的那一天,终于,他对电视再也不怎么感兴趣了,有时打开来只是看看新闻。他迷上了影碟片,搞了台VCD,租了各种各样的光盘片子,有武打的,有凶杀的,有侦破的,有言情的,五花八门,看得眼花缭乱。渐渐地,影碟片他也看腻了,又迷上了电脑。一时还没买上电脑,那就去网吧。一到休息时间他就急急上网吧,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在虚拟的天地里他驾驶汽车横冲直撞,他操纵快艇劈波斩浪,他掌控飞机纵横驰骋。游戏中设置了一个又一个关卡,每一个关卡的闯过,他都开心得脸绽笑容。每一场游戏玩下来,当他绷紧的手指儿离开紧握的鼠标时,一种小有成就的感觉油然而生。但,他很快就认识到游戏毕竟是小字辈玩的把戏,一个成熟的青年人不应该沉湎于游戏的娱乐中。玩起游戏来他确实感觉够刺激的,那种惊奇感兴奋感是没有进入的人不能体味到的,但,玩过后他心里又感到空落落的。他买了台电脑,在宿舍里装上了宽带,进入了网络空间。在网上聊天室,在和陌生的朋友的聊天中,他的心理得到了满足,他的精神得到了慰藉。他访问各个网站,浏览各个网页,他获得了更多的信息,突然间他觉得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了,昔日遥远的空间变得越来越近了,只要把鼠标轻轻一点击,整个地球似乎就在脚底下轻轻移动,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顷刻间就进入了视野之中。上网让他大开了眼界,上网给他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不论是工作还是闲暇,他都感到了时间不够支配,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又一年的光阴就要走到头了,小镇上的天气冷是冷了点,但人们套件毛衣加条绒裤就对付过去了。引娣、盼娣不时接到友仁、采姑打回来的电话,说是到一趟北方不容易,帮朋友做点事,待过完年后再看看,想回去时就回去,并叮嘱她们和菜姑要多添加衣裤。引娣、盼娣每每在电话中听到大人的这番叮嘱,总感到有点多余。

生活在南方的人怎么也想象不出北方冬天那种几乎把大气都要冻裂的寒冷。友仁、采姑初来乍到珍珠沟那阵子,惊喜于这儿大地的银装素裹,惊喜于切身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侵入肌骨的天寒地冻。很快地,洋溢于他俩心头的惊喜消失了,伴随而来的是懊恼与后悔,后悔不该到这偏僻而又冷得让人几乎难受的地方。但,你要想见识一下这辈子从来没见识过的陌生的地方,就得吃点苦,就得受点罪,倘若你想要图舒服,那就坐家里看电视好了,看电视视野毕竟受到局限,“百闻不如一见”,还是身临其境好,苦就苦呗。他俩把心里想的彼此向对方抖了出来,心里头反而坦然了许多,也就不再那么懊恼,不再那么后悔。他俩还发现,这地方冷是冷,却没有南方城镇那种无休无止的喧嚣、嘈杂与纷扰,这儿虽称不上“世外桃源”,却也不失为一处修身养性、颐养天年的去处。只是他俩感到自己眼下还没这个福分,还是放下一段时间帮着阿游老老实实做木材生意,顺便赚点钱再说吧。农历年是在不经意间度过的,饺子成了北方人过年的主食,虽没有南方人一桌满满的鸡鸭鱼肉,但北方人酒的豪饮却是南方人望尘莫及的。年过完不久,那天友仁打北陲县城回来,告诉采姑,这几天县城来了不少从四面八方来的人,听说过几天这儿要发生日全食,也就是小时候听老人说的天狗吞日头。友仁那好新好奇的心又被撩拨起来,他本来就喜欢到处走走看看,如今这天大的奇事儿就要发生在自己的头顶上,他岂能放过。那天中午,他站在堆满积雪的木材堆边看着长长的专门列车打眼前的铁轨缓缓驰过,更是激动不已。他早已从电视、报纸上知道专列上载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科学家、天文爱好者、记者和游客,专列向北驶往几十公里外的北陲火车站,那儿是全国铁路线最靠北的地方,他的心也跟随专列飞到了北陲县城。

友仁从报纸上得知日全食将于农历二月初一上午发生,全食带的宽度两百多公里,在珍珠沟可以看到日全食,但处于西东走向的全食带的南侧边缘,北陲县城和县城以北的中俄界河黑龙江靠近全食带的中心。他和采姑、阿游商量,决定到黑龙江边看去。阿游带了他们三人的身份证和相片,去了趟北陲县城办了边防通行证。正月最后一天的中午,友仁、采姑从珍珠沟搭汽车到北陲县城,住进一家旅店。阿游手头还有点事,要到傍晚才能往县城去。友仁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动了起来,他想四处走走看看,他叫采姑一块上街走走,但采姑想休息一下,他就独自一人走了出去。他想,一个下午的时间还长着,不妨慢慢走走看看。北陲县城往日里他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赶着办事儿来去匆匆,没有认真浏览过。今日里他感觉心情忒好,兴致也高,倒要细细儿观赏这陌生的地方。离开供着暖气的旅店,寒气扑面而来,虽然他从头上的棉帽到身上的棉袄棉裤棉大衣再到脚上的棉鞋把自己整个儿全副武装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但大自然这个无比巨大的冰柜制造的冷气还是无孔不入地向他袭来。这儿的气温比哈尔滨要冷上将近一倍,阳光下那堆着一堆又一堆积雪的宽阔的街道多像东北汉子那伟岸魁梧的身躯,又像他们那爽朗豪迈的性格。街道两旁的商店大都两三层楼高,看上去还是新的。在珍珠沟听老乡讲,多年前大兴安岭那场火灾呑噬了整个北陲县城,城里的老百姓跳进刚解冻不久的边河,奇的是那年边河水偏不涨,只淹到众百姓的腰间,众百姓得救了,有人说这不是河神在保佑吗?当地人大都不迷信,对这事儿却多少感到迷惑。一把火把昔日的木板房给烧了,人们心疼过后,新家园的蓝图在政府和百姓们的努力下变成了现实,一座充满现代气息的边陲县城矗立在人们的眼前。走在清扫过积雪的宽阔的大街上,他看到在严寒肆虐下曾经空荡荡的街巷人多了起来,路上行人个个虽都穿得厚厚实实,但服饰大都色彩艳丽,不论是各种款式的皮衣皮裤还是呢子料或其他布料的服装,其时髦程度跟南方城市相比一点也不逊色。来往行人中有打手机的,有跟同伴一路交谈的,想是从专列下来或从四面八方来的等着看日全食的人们。不知不觉中他踅到了城中心的一个十字街口,一瞧,邮电楼就坐落在街口,想进去瞧瞧,就踅了过去。邮电楼大门外立着两尊IC电话亭。他径直朝大门走去,撩开厚厚的黑布幔,跨了进去,但见营业厅明晃晃的灯光下人们排着几列长队,一打听,正在售卖纪念这次日全食的邮票和纪念封。友仁心里痒痒的,很想买上一两张,但他一瞧那拥挤的长长的队伍,还是摇了摇头,退了出去。他想给引娣或盼娣打个电话,带来的手机一时没开通长途漫游,前些日子就用IC卡往老家打。他站在大门外一个IC电话亭前,褪下右手的皮手套,掰开棉大衣的纽扣,从套在棉袄上的便衣的兜里摸出一张IC卡,往亭上电话机子上摘下话筒,塞进卡,但机子的屏幕上显不出字来,话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忙音,想是坏了。他挂上话筒,抽出卡来,转到对面那个机子摘下话筒,塞进卡,拨了号码,居然挂通了。话筒里传来了盼娣的声音,友仁把日全食将于明日发生的消息告诉她,又告诉她明儿上午在老家也可以看到日偏食,找块玻璃抹黑就可以看。话筒里传来了那头盼娣“嗯嗯,知道了”的应答声。友仁挂上话筒,取出卡,这才想起还有件事差点给忘了,就是买太阳观测卡。他向人打听百货大楼的位置,经人指点,沿着大街往东行去,走了不多远,又折向北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一座偌大的三层楼房大门上方悬挂的“北陲县百货大楼”几个红色大字。大门外雪堆旁停着几辆小轿车,大门口有人撩拨黑布幔进出。友仁走上前去,掀开厚厚的黑布幔,又拨开长长的米黄色的软塑料帘条,往里走了几步,但见大厅里灯火通明,各个柜台前挨挤着不少人。他问了几个柜台,都说太阳观测卡已脱销。怎么办?他万般无奈地上了二楼,来到五金柜台前,不抱希望地又问了一遍,不料售货小姐告诉他,还剩几块电焊墨片,要不要?刚才有人来买过,说是观日食用的。友仁大喜望外,连忙要了三片,对着灯光照了照,心想,这玩意儿应该不会输太阳观测卡吧,电焊火花都能照,还不能照太阳吗?毕竟办成了一件事,虽是小小的事儿,但对明儿日全食的观测却是至关重要的。他付了款,满心欢喜地下了楼,出了百货大楼。正当他在大门外徬徨,盘算着再要上哪儿看看去的时候,他一眼瞥见街北边不远一开阔处像个农贸市场的样子。他往那边踅去,远远地可以看见市场外空地上有几个亭子,亭子顶上厚厚的积雪在阳光的映衬下格外耀眼。走近前去,哇,这儿还真有点热闹。空旷的清除过积雪的地上排着两列相对的摊子,俨然一条小街的样子,仔细一瞧,每个摊子的货物都摆在一辆两轮板车上,用一张长条木椅把车把手一顶,就成了一个小摊子。每辆板车上的货品不尽相同,有棉帽、棉鞋、棉袜、棉手套、棉衣裤,有香烟、白酒、红酒,有大米、面粉、黑豆、玉米、高粱,有干干的红辣椒及叫不出名的干货,而那色彩艳丽的亭子的周围用带子悬挂起五颜六色的衣服裤子随风摇曳,似乎在招呼人们过去购买。穿梭来往在小街中间的人还真不少,有推着板车叫卖的,有驻足摊前挑选货物的,有跟摊主大声讨价还价的,行人中还有胸前挂着一块醒目的小牌子的,有手中举着相机拍照的,想是从专列上下来的吧。友仁东张西望着,忽然一阵风刮来,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急忙往那屋顶上方高悬“北陲农贸市场”字样的单层建筑物走去。他撩开厚布幔和软塑料帘条儿走进大门,灯光下市场内摊位的摆设跟其他地方的市场没什么两样,只是那一条条鱼全都镶嵌在结着硬硬的冰的盆里桶里,那冻成紫红色的一爿爿猪肉一个个猪头僵硬地搁在案板上,那豆腐也是一块块硬如铁块,想是大自然这个大冰窖正发挥着它那无与伦比的威力。友仁走马观花地兜了圈,有摊主热情地招呼,他并不想买这些东西,也就不去理会,匆匆踅了出去。出了门外,他想起那凝固在盆桶的冰里的鱼怎么个取出来,怎么个卖法,后悔刚才忘了问。他忽然想起应该去一下滑雪场,在珍珠沟就听人提起过,好像离这儿不远。他在露天市场寻了个摊主询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西行去,行了一段路,路上又拦了个人问,再折向北,顺着一条开阔的街道又走了一段路,但见街两旁房屋全都门窗紧闭,这儿的房屋一幢幢间留有很大的空间,而那临街前围有栅栏的不是工作单位就是住宅,宽阔的人行道上摞着一长溜半人多高的巨石般的冰块,而那一棵棵整齐排列人行道边的灰色的光秃秃的树木仍顽强地伸展着枝桠挺立在冰雪堆中。蓦地,一方银白色的平台般的高地矗立在眼前,该是滑雪场吧。他顺着覆盖着冰雪有点湿滑的台阶走上去,但见高地上有几个游人在转悠,却不见持滑雪用具的人,这上头的冰雪也不很厚。他看见高地朝西那头开着个大口子,转到那儿一瞧,一个又宽又大的口子倾斜而下直到底下低地,就像一幅白绸带飘然而下,该是滑雪道吧。想是这儿没整修管理,也就荒了,没见到人滑雪。他又转到刚才上来的台阶前,这儿想是朝南,放眼望去,北陲县城尽收眼底,和煦的阳光映衬下的宽阔的街道及整齐的建筑物犹如北方汉子敞开的胸脯显得大气,深沉。站在高处,不时有风吹过,一阵紧似一阵,把他刚上来时的好心情给吹走了。又一阵大风扫过来,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他赶紧下了台阶,心想出来许久了,该回旅店了。

凌晨四点多钟,友仁、采姑、阿游都起来了,匆匆吃了早先准备的面包、饼干。停在旅店门外雪地里的中巴“突突”发动着,车头一根烟囱似的排气管从车内伸出直指车外的天空,似乎在告诉人们外头的酷寒。友仁他仨匆匆上了昨儿订好的这辆车,车内已经坐着八九个男女。车上的人盼着车轮子快点转动,尽管发动机在不停地响着,车子一时间还动不了躯体。大家明白,在高寒地带除了性能优良的车子,一般车子发动机都得预热二三十分钟或更长点时间才走得了。又过了点时间,中巴终于开始了蠕动,离开灯光闪烁的县城,艰难地驶上了两侧堆着厚厚的积雪的往北的公路。随着天色从暗到明渐渐发亮,中巴蜗牛似地在雪地上爬行。车行得不快,车内人们的心情却很兴奋,都在谈论着日全食。人们带了面包、饼干等干粮和饮料,一对青年男女手中拿着的矿泉水早已冻成了冰柱。友仁不时望着车窗外,公路两边是丘陵状的山包或高点的山头,晨曦中撒满雪的路面,密布着苍翠挺拔树木的积雪的山坡显得轮廓分明。大家的心情正激动,却发觉车子犹如老牛拉着似的越走越慢。果真的,车子的引擎发出不正常的声音,在艰难行走一段路后竟如一匹走累的老牛趴下不动了。司机忙着找工具,青年导游帮着掀开发动机盖子修起来。人们再也激动不起来,埋怨声愤懑声不绝于耳。“你就爱往远的地方跑,留在县城还不一样看?听说县中学操场还有电视直播,也不用起这么个大早。”采姑把一肚子火气往友仁发泄。“谁知道这车要出毛病?”友仁也不示弱,应了句。阿游见此情形,看看车门正开着,向友仁使了个眼色,说了声:“咱下去走会儿。”拉了友仁跳下车去。他俩一脚踩在了比沙子松软的积雪上,这才发现,公路两旁堆着厚厚的积雪,路面中间的雪没那么厚,也是撒了白盐似的一片白,这样的路况,难怪车子走不快。友仁抬头望前方,一片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白绿相间的山林上,天空是水洗般的湛蓝明净,好一个晴朗朗的天。他俩沿着公路边踩着没膝的积雪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忽然一阵风刮过,吹动地面的积雪如白沙子飞扬,他俩这才发觉,眼前那一派金黄色消失了,山坡顶上一大片云压过来,山风也趁势袭来。友仁突然想起《水浒梁山》戏中林冲雪夜上梁山那场风雪,心想,那雪景跟眼下这雪景比起来,可真要小巫见大巫了。他俩往前走了一段路,又见眼前一派光明,原来太阳已经从一座山梁后露出了圆脸。友仁对阿游说道:“你瞧太阳那么亮,待会要变黑,可能吗?”“是啊,真难想象,但科学家是不会错的。”阿游应道。说话间,他俩的口中冒出一团白白的气,每往前迈出一步都感觉有点气喘。不一会儿,身后传来马达声,中巴追上来了,停在他俩身旁。他俩跳上车,刚一落座,采姑指着他俩笑道:“瞧你们俩这个样。”友仁和阿游这才相互瞧瞧,彼此眉毛鼻孔毛早已结了层薄薄的霜。他俩禁不住笑了起来。接下来的路上,山离远了点,路平坦了些,冰雪还是一样地厚,车子依旧走不快,还熄了一次火,幸亏很快修好了。车子一路颠簸着,突然,前方出现一道哨卡,一根栏杆横在路中间。导游急忙跳下车,一会儿,两位边防军人一位站车门旁,一位跟他一块上了车,导游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早已收齐的全车人的边防通行证,那军人接过来一本本打开来对着相片翻看起来,知道他们全是来看日全食的,把那叠本子还给导游,跳下车去,跟站车旁那位军人说了声,一挥手,哨卡那道横杆很快升了起来。车子朝前驶去,转过一个路口,一座半掩埋在雪堆中的村子呈现在众人的面前。导游兴奋地叫道:“北极村到了!咱们还是先到江边去!”车子从村子中间穿过,友仁看到这儿的房屋整齐分布着,半掩埋在雪堆中的房屋都独立成院落,大都是单层平房,有木板房,也有筑有火墙的砖房。

车子又行了一段路,在一片开阔的雪地上停了下来。“到江边了!”导游招呼大家下车。大家争先恐后下了车。友仁一瞧,这儿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哪见江水?但从眼前的低洼地势依然可以判断出一条江河的形状。哇,江边上可真热闹,停着大车小车,各个雪堆上插着大大小小的各色旗帜,人来人往,有在笨重的仪器前忙碌操作的科研人员,有在江畔踩着积雪遛达的旅游者,有肩扛摄影机或手握照相机的记者,有三五成群看热闹的村民,还有牵着军犬巡逻的边防军人。外来的人们都穿裹得厚厚实实,当地村民们的穿着却显得有点单薄,虽穿着棉毛衣裤,却没加外大衣或风衣,也有人连棉帽、手套、护耳套都没戴。车上下来的人们散开活动,友仁、采姑、阿游跟导游在一起。友仁想知道眼下的气温,问导游,他一时说不准,他一眼瞅见身边站着一位戴皮帽的村民,忙问:“老乡,今天气温有多少度?”村民说:“村气象站发布的是零下三十九度。这还不算很冷,最冷的时候是零下五十三度。”听着他们的对话,友仁瞧着眼前这位中年男子虽戴着皮帽,穿的棉袄棉裤并不很厚,心想他该是长期生活在这儿,早已适应这酷寒的环境。友仁自己一早上因车子的折腾身上出过汗,当初身上冒出的一点热气早已被寒气驱赶得一干二净,汗珠儿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头发边缘及眉毛上曾经渗出的汗滴早已凝结成霜。友仁看见有人聚在一块石碑前拍照,导游手中举着照相机招呼友仁、采姑、阿游往碑那边去,他仨随导游踩着没膝深的积雪来到碑前。友仁上下打量,这是一块约摸两人高的不规则的下宽上窄的石碑,“神州北极”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映入眼帘,从正面看它像一柄扇,从侧面瞧它又像一把剑,背倚黑龙江面朝南边广袤的土地默默地竖立着。石碑的基座围着石栏杆,栏杆上绑挂着一面粉红色的上书“天文同好观测队”的旗,基座东侧外的雪地上架着一台长筒望远镜,有个人在低头操弄着。导游喊他仨在石碑的正面站好,准备照相,友仁站中间,采姑、阿游站在他两侧,采姑把裹头上的厚围巾摘下来围在脖颈上,友仁、阿游摘下棉帽抓手上。导游见他仨站好,按下照相机快门,他怕没照好,又照了一张。照完相,友仁、阿游把棉帽又戴上。导游把照相机往羽绒衣腋下捂去,气温很低,刚才按快门时他感觉有点难按。正当他们要散开去的时候,各牵着一只军犬的两位边防战士走了过来,导游走向战士们提议要跟他们合影。战士们欣然同意。导游示意友仁他仨站中间,两侧各站着位边防战士,手中各牵着条军犬。导游把刚才捂了下又放进羽绒衣口袋保暖的照相机取出来,麻利地照了一张,又一张。照好后,导游自己要跟战士们合影,他仨退了下来,导游把照相机交给阿游。阿游对照相也是轻车熟路,很快按下了两张。他们向战士们致谢。两位战士牵着军犬向积雪深厚的江心走去。看着战士踩向江面的冰雪,友仁问导游:“这就是车辆能够行走的江面?”“何止车辆,就是重几十吨的坦克碾在上面也没事,江边这些大小车子全往江面开去也没事。江面上自然也有个别冰薄的地方,还要看季节,眼下这冰还结得挺厚硬。”听导游这番解释,友仁不禁感叹大自然的魔力。导游又手指江对岸那片覆盖着葱郁的林木和白雪连绵的群山,说道:“那叫外兴安岭……”导游没再往下说,友仁、采姑、阿游虽说对历史只知道个一鳞半爪,但此时他仨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心头开始沉重起来。此刻,他们看到江那边没有一个人影,静悄悄的,那片广袤的土地千百年来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还将继续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江这边,他们的周围,如今却聚着几百号人,热闹非凡,大人的说话声笑声,孩童的嬉闹声,记者的采访声,时而还有汽车引擎的发动声,不绝于耳,生命的气息似乎要把冰冻的空气撕裂开来。不一会儿,江畔渐渐安静下来,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天空。友仁瞧了眼腕上的手表,八点四十分过一点。他俯身拾起刚才带下车后搁雪地上的旅行袋,解开来寻找电焊墨片,碰到了袋内的一瓶矿泉水和一瓶雪碧,掏出一瞧,矿泉水已冻成一团冰柱,雪碧仍保持液态。他把矿泉水放回袋内,把那瓶饮料插在雪地里,又从旅行袋里找出电焊墨片,分给采姑、阿游,他自己留下一片。导游从自己衣袋里掏出太阳观测卡。友仁感觉口有点渴,把饮料瓶从雪中拔出,问他们喝不喝,他们都摇了摇头。友仁自己打开饮料瓶喝了几口,感觉凉丝丝的,凉是凉,到底解了渴。他把瓶盖旋好,把瓶子塞进旅行袋里,这才发现,周围的人们正手持各种片、卡朝天空望去。以石碑为中心,散聚在雪地上的几百人中,有用最现代化手段--操纵套上滤光膜的长筒望远镜及挂在镜头一端的照相机的天文专家,有用最原始的方法--被烟熏黑的玻璃片观看的村民,还有那牵着军犬戴起深色墨镜的边防战士,有手举用墨汁染黑的玻璃片的孩童,都翘首向着天幕上张望。最忙碌的要数电视记者,他们把一大块滤光片挡在摄像机镜头前紧张调试着,准备摄录。友仁又瞧了眼腕上的手表,快九点钟。就像走近黄昏,天色慢慢暗淡了下来。雪地上的人们通过各种滤光片、卡,深色墨镜,涂黑的玻璃等,清晰地看到高悬东方天穹上曾经熠熠生辉的太阳正被月球巨大的阴影蚕食般一寸寸地遮覆。随着月球自西而东缓缓移动,太阳就像一弯镰钩失去了往日巨大的威力,但人们一旦把手中的滤光片、卡移开,依然感受到它那刺人的光芒。友仁透过墨片观看着这奇妙的变化,想象着天狗正张开大口把日头一口口往肚里吞去,就像在咬一块光饼,真的有如此神通广大的天狗吗?他又感到好笑。蓦地,天色陡地黑了下来,月球的阴影就像泼出去的墨汁把太阳露出的最后一线弧形的亮光给染黑了,白昼中的黑夜不可思议地降临了。黑太阳朝西的边缘蓦地镶嵌着一颗比星星还大还亮的发着柔和白光的“珍珠”,这美来得太突然了,现场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嘘喊。犹如昙花一现,天幕上的“珍珠”稍纵即逝,让观望的人们顿觉不过瘾。友仁忍不住瞥了下腕上的手表,荧光指针指向九点十分。他感到周围的气温似乎更低了,不远处传来犬吠声,该是边防战士牵的军犬或是北极村里的犬在惊恐地叫唤吧。友仁发觉导游、阿游、采姑已经把挡在眼前的片、卡拿开,直接对着天上那轮黑太阳瞧,导游取出照相机对着天上拍照。友仁连忙把手举的墨片放下,放进外大衣口袋,仰起脖子美美地观赏眼前这无与伦比的奇景,这感觉就如一天累下来后冲完了热水澡躺在沙发上欣赏一本精美的画册。友仁发现佇立在江畔雪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贪婪地观看着这一生中难得一遇的美景。天地万物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庄严肃穆神圣,黑太阳的周边发出一圈微弱的白光,水洗般明净的蓝黑色天穹上两颗闪烁的星星点缀在黑太阳的下方。雪地上除了犬吠声,孩童尖叫声,还有不停的照相机的“咔嚓”声。刚对着黑太阳拍了几张照的导游手指天空对身边的友仁、采姑、阿游说道:“你们瞧那黑黑的太阳周围那圈光叫日冕,只有日全食的时候才能看到。还有那两颗星,离太阳远点的亮的那颗叫金星,在早晨和黄昏还有晴朗的夜空咱很容易看到它;离太阳近点的叫水星,平日里很难看到它,现在日全食让它露出了真面容。”导游刚一说完,又一幅无比壮观而又奇妙的图景呈现在人们的面前,黑太阳东边缘兀地又闪现了一个璀璨夺目的明珠,它像悬挂在美人耳边的一颗硕大的钻石,又像嵌在精致的黑盘子边上的一粒珍珠。“贝利珠、钻石环、贝利珠、钻石环……”导游激动地叫着。头顶上黑太阳边上那粒饱满的光球晶莹剔透,柔和的辉光播撒在雪地上每个人的瞳眸,深深地刻进了每个人的脑海。友仁再次品味这难得一觅的美景,在目不转睛地仰望的同时,真希望这一瞬间能成为永恒的定格。想来大自然造就的这一恢宏无价的景色是任何人工也无法实现的,它只能浑然天成。友仁突然意识到,人在这高高的苍穹和辽阔的大地之间显得多么的渺小,人的意志永远也无法阻挡日月星辰天地万物运行的步伐。大自然美景的出现总是那么短暂,就在友仁盼望着遥遥天幕上黑太阳边缘继续放射出神奇的宝石般的迷人的光彩,多饱一会儿眼福时,就像黑暗中“咣当”一声推开了一扇门,猛然间眼前一派光明,高天上那轮黑太阳及其边缘的那粒光球倏然消失,整个大地又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中。人们纷纷拿起观测卡、墨片、墨镜、黑玻璃片对着天空,继续观看太阳西边缘露出一道白边且那白边逐渐扩大的日偏食。导游从架在石碑旁的那台大望远镜那边走过来,对友仁他仨说道:“我刚问了那头那位专家,他说全食持续了两分四十六秒。那漂亮的贝利珠又叫钻石环,是月面把太阳完全遮掩时月球边缘的环形山漏出的太阳光生成的,就那么几秒钟,但太美了!很可惜,刚才只看到水星、金星,没看到最近到来的那颗彗星,很可能是刚才天暗下来时天空的亮度大了点。最大的收获是今天赶上了好天气,没白来吧。”说得他仨好开心。友仁忙说:“这一趟不虚此行。”早上来时路上的那股烦恼早被他们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导游从羽绒衣口袋里找出小红旗,挥了起来,忙着去招拢同车来的那些人。他仨仍站在石碑附近,不时用墨片对着太阳看阴影部分逐渐变小的日食。友仁瞧了会,觉得没刚才月球的阴影完全遮挡太阳时那么好看,把举起的墨片放下,对采姑、阿游感慨道:“你瞧这人也真有意思的,当初要不是一时冲动也到不了这大老远的北方来,也看不到这一辈子难得一见的日全食,也算经历了一件一生中值得回忆的事。你瞧那些记者拍得好辛苦,回去电视上准播,那时再看。”“电视上再好看也比不上咱在现场亲眼看到的。”阿游道。“往日里只想着生意上的事,心烦得很,只有今天才感觉到玩得开心。只可惜人生能有几回今天这般好心情?”采姑也是一番感叹。“忙是忙,有机会出来玩就玩呗。凡事想开点,烦恼就少了。”阿游接着说道。那头导游挥着小红旗领着一帮人走过来了,大家站在一起,导游点了点人数,引导众人向中巴车走去。友仁忍不住往江心及江那边望了望,如今他不再怀疑眼前这约摸三四百米宽的江面的厚厚的冰雪能够承受重型车辆的碾压了,只是对岸那一片辽阔的绿白相间的山林太寂静了。这一边中巴车早已“突突”响着发动起来,大家急着要回北陲县城去,也就没能参观北极村和边防哨所。有旅游客车驶离去,江畔还留着一些人,几台大望远镜旁的天文专家还在忙碌着,几组记者中有收拾起拍摄器材的,也有还在找人采访的,村民有离去也有留下的,孩童还在雪堆边嬉戏玩耍,有几部车辆还停着没动,一些游客还在雪地里忙着拍照,边防战士仍牵着军犬在江心巡逻。一阵寒风吹过站在中巴车边上的友仁的脸颊,差点把他头上的棉帽吹落,他伸手拉紧了下棉帽,看到半掩埋在江边雪堆中的几棵树木摇曳着枝桠似乎在向他挥手道别。友仁他仨跟在大伙后面上了车,刚坐下,友仁笑着对采姑、阿游道:“这下车子要坏了,咱可不急了,让它坏去,咱没事儿打瞌睡去。”“你这人咋一下就把早上的抱怨全给忘了?”采姑挖苦道。“这叫此一时彼一时嘛。”阿游笑道。中巴车轰响了一阵后到底碾着积雪离开了江畔。车上的人们忽然都感到了饿,这才记起刚才急着要回去,没让导游安排午餐,就各自找出随带的面包等干粮,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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