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离开清泠谷是这样的容易,梨园便是出口,每一株梨树栽种得别有新意,仔细一看,不难看出是个八卦阵,只是当初她们都忽略了。
林清婉至今弄不清楚,为什么清泠谷的布局这么地古怪,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现在,她和顾雪然别无选择地做了多特的奴隶。
多特是个阴冷寡言的人,林清婉生平第一次觉得慕容云澈还算是个好人。
月至中天,凄迷的月色令她的心里生出几许惆怅出来,她辗转难眠。
最近,她总会不自主地想起慕容云澈,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他还会不会无端地走到凤霞宫的门口,还会不会发疯似地找她,还会不会害怕就此失去了她。
林清婉忽然觉得心酸,她无法拼凑慕容云澈心底最真实的心意,他是帝王,过早地掌握了演戏的技巧,她不敢轻易就相信了他。
夜色已深,她却推门出去。
月色幽深,荷花池里泛着点点月光,不经意间,可以看见冷眉相对的两个人。林清婉凝眸看了一会儿,发现其中一个竟然是多特。
她悄然躲在月牙门旁,微微屏息。
她原是想借着夜里静谧出来熟悉地形,好为日后的潜逃做准备,没想到撞上了这样一幕,她微微有些兴奋。
“皇兄,我们是兄妹,永远都是。”那人转身,与多特背影相对,声音清凉如水,她说,“不要忘记了,我们的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
一声“皇兄”,她喊得如此地轻柔,可落在耳朵里,却还是像藏了无数的针,刺破了耳鼓,多特宁和的眼眸里瞬间聚满波澜。
他一顿,眼中似有迷离雾气,因为林清婉听见了他喉间溢出的轻微哽咽声。
她吃惊不小,多特竟然喜欢上了自己的妹妹,这在道德上令人匪夷所思。林清婉的心里像是有一只手不停地在折腾,痒痒地,她忍不住继续听下去。
多特闻言,微微轻叹,似是乞怜,他问:“德欢,这些年,你感动过吗?”
德欢望着满池荷花,碧天荷叶衬着嫣红荷花,在月色里摇曳,多像是女子婀娜的舞姿。她没有想到,多特这样的人,竟也可以种出满池娇艳的荷花来。
德欢的心里起了细微的翻涌,她苦涩地笑了笑,问:“皇兄是要毁了德欢吗?我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多特喜欢德欢,在她们之间,这已经不是多隐晦的事情。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的感情很深,多特的英俊挺拔,德欢的善解人意,日累月积的情愫,足以让原本很单纯的兄妹之情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只是,这始终是遭人唾弃的不伦之恋,宫廷很残酷,德欢没有勇气保全她们的爱情。
多特的心底微疼,时光荏苒,谁都做不回原来的自己,他的眼里滑过一丝暗淡,语气却依然柔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开心快乐,我别无他求,只是希望当你静下来的时候,你的心里有我的一点位置。”
德欢收起了先前虚无的目光,声音也跟着冷凛了起来:“不要再为我做这么多的事情,我不想伤害你,可终究你会被我伤到,我已经跟父皇说了,我要嫁到云国去。”
多特怔了好久,表情凝固在这惊诧的一瞬间。
他的心里忽然寂灭了,仿似五雷轰顶,他长久以来所付出的感情,只是用来困扰他自己的地牢,他根本就没有看见德欢眼中越来越疏离的淡漠。
他面露痛色,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很强烈,他怎么没有想到,在梦中,即使很真实,醒来的时候还是一场空。他忘记了,他的梦只是个梦,根本就是无法实现。
“为什么要这么做?”多特的目光一闪,悲痛不已。他用力地扯过德欢的手臂,迫使她与他对视,阴冷而伤感地问,“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曾说过的,要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手臂被捏得很疼,德欢蹙起双眸,冷着一张脸:“十几年的时间,也许对于你来说,什么也不曾改变,可是对我来说,它已经不同了,我们长大了,以前说的玩笑话如何能当真。”
多特怔了怔,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他凝目看着德欢:“十几年来,我原来像个玩笑一般,存在你的心里?”
德欢一点一点拨开了多特的双手,心中疑有愧疚,她咬唇,第一次喊出了他的名字:“多特,这场战争打的实在太久了,我们根本无法和云国相抗衡,如果我们败了,那我和你就不是公主与王子了,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所以,你的爱,给不了我喜乐平安,更遑论荣华富贵?”
德欢眼中的坚定没有人可以撼动,她说的斩钉截铁:“我一定要嫁到云国去。”
多特顿住许久。面色青白。
他的双手毫无生气地垂在两侧,月色洒下来,忽然凄清了很多,只剩他眼中清凉的光华,如雪一般惨淡。
“我最近收了一个舞姬,也是云国人,她的舞跳得十分的出色,明晚我会在这里设宴,你一定要来,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多特目光一黯,径自走进无边的月色里,惆怅的背影似被清霜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愁思。
多特喜欢德欢,但他无法明白,纵使他费劲心思博她一笑,他还是无法拥有德欢。血缘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何况德欢已经不喜欢他了。
林清婉的心里溢满酸楚。
她想起了她和顾雪然。
曾经,心甘情愿地作茧自缚,以为此生不换便能举案齐眉,幸福如此脆弱,怎么可以相信?
只是,为什么还会全心全意地投入,做一只扑火的飞蛾?
仰头,星月当空。
多特在荷花池边设宴。
到这一刻,看着装的若无其事的多特,林清婉方有更深刻的体会,要亲手斩断一断刻骨铭心的爱情,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她渐渐地可以明白顾雪然。
音乐悠扬,舞步翩然,林清婉闭起了眼睛,如今她已是多特专属的舞姬,用来取悦她的妹妹,德欢公主。
她知晓多特是做最后的放手一搏,他想留住德欢,他想令德欢改变心意。但此时此刻的林清婉,她的心里是矛盾的,她的舞步有些凌乱,她一方面想帮助多特,一方面她的心里又有其他的盘算。
等她睁开眼睛,曲毕,她优雅地收了水袖。
“你是云国人?”德欢不咸不淡地发问,神态间有些傲慢。
昨夜,月色昏暗,林清婉只看见大概的一个轮廓,现在灯火明亮,四目相对,林清婉心中一凛,因为从德欢微扬的眼角里,她确定德欢是一个薄情狠辣的人,如果她真的嫁给了慕容云澈,日后她能全身而退地回到云国,德欢也是一个劲敌。
夜色静谧。
林清婉从自己的遐思中抽身出来。
“不知能为公主做些什么?”
林清婉的话里另有深意,德欢怔了片刻,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眼一瞟,至始至终,从未有一丝笑容的唇边,忽然掠过一丝玩味的冷笑:“在我眼里,你的舞步并没有特别之处,宫里的废物已经够多了,你说,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这样的侮辱,就像漆黑夜幕里突然化开的一道闪电。
林清婉神色一变,在寒气骤然窜至眸底的一瞬间,她低下了头,尽量说的平淡:“公主贵为人中龙凤,想要的东西当然不必假手于人,但如果多个人为公主效力,那不是事半功倍吗?”
德欢冷眸微眯:“你想说什么?”
林清婉对上德欢冷厉的目光,仍旧面不改色:“我来自云国,或许哪一天可以为公主效劳。”
德欢面色一寒,侧头盯着林清婉,这是她第一次拿正眼看她,打量,迷惑,惊诧。
“你想跟着我?”德欢微微一愣,似乎有些心动,她迟疑了片刻,沉声警告,“不要和我玩手段。”
德欢说对了,如果云国和凌国真的和亲了,那她必定跟随德欢回到慕容云澈的身边,这样她可以脱困,顾雪然也便得救。
这是个不错的计划。
林清婉仰起头来,看着德欢,她高高在上地坐着,波澜不惊地看着底下,像一块冷漠的木雕。
她神色自若,笑容清浅,林清婉的城府何等深沉,暂时的屈辱,刻意的逢迎,她从不会永久地受人摆布,等她绝地反击的时候,就是她讨回尊严的时候。
她欲语还休地看着四周的舞姬,然后平视德欢。
德欢会意,扬手一挥,遣散了那些人。
深夜,月凉如水,德欢的眼中闪着更为幽冷的火焰。
林清婉别具深意地笑:“昨天夜里,我睡不着,所以经过荷花池的时候,看见公主和王子在深谈,我是云国人,盼着能跟随公主左右,老来也能落叶归根。”
德欢的眼一沉,面色更加阴冷:“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你在威胁我?”
像是被人握住了命门,她紧张地看着林清婉,紧握的手心里沁出了汗水。
“我并非不知进退的人,公主想去云国,我也想回云国,既然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为什么不相互扶持?”
林清婉清淡的脸上有一丝逼人的凛冽。
呼吸顿在胸腔里,德欢的面部表情已然僵硬,她先前羞辱林清婉无非是要多特知难而退,眼下,因为林清婉毫不掩饰的要挟,她自己先失了阵脚。她惊慌极了,她和多特的那段不伦之恋,绝对不能被公诸于世。
夜深人静,静得只剩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这时候,空旷的池畔,忽然响起多特狂妄的笑声。
他冷睨着林清婉,微讽:“本王尚且难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你一个舞姬企图左右主子的想法,简直是可笑至极。”
林清婉彻底挫败了。
她缜密的心思,像一张节节紧扣的大网,密密麻麻地,困住的竟然是她自己。
多特是个善变阴郁的人,他以冒犯主子的罪名,对她实行杖刑。
他锐利的目光像是看穿了林清婉的心,他如此苛待重责她,就是不给林清婉任何的机会。
林清婉眼中的坦然,渐渐化成了绝望。
如果现在顾雪然在她的身边,是不是就会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为她遮挡这些风雨。
其实,林清婉是个容易脆弱的人,和所有的人一样,会彷徨,会害怕,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依靠。
她被强行按在地上,旁边是执刑的内侍,他手中的责杖让她眼神轻颤。
手起杖落,内侍的眼中没有半点的犹豫,更无怜惜之意。
第一棍打下去,她浑身一震,刺痛的感觉传遍全身,她倒抽一口冷气,咬紧牙关。
多特起身,悠闲地走到林清婉的面前,挺拔的身姿那样的气宇轩昂,遮住了部分的光线,也遮住了林清婉微弱的希望。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此刻,他的脸一定布满了阴鸷和邪魅。
多特的声音透着不可违逆的冷漠:“你很聪明,可是你知道吗?本王讨厌自作聪明的人。”
林清婉吃痛,从小到大,她何时受过这样的折磨,她的双手紧握成拳。
她不甘认输,挑高了一边的秀眉,冷讽:“你这是刚愎自用,如果你真的希望德欢公主过的好,就不应该孤立她,还是你根本就是个自私卑鄙的人,说一套做一套。”
多特冷眸微顿,阴鸷的双眸里杀气骤起,他锋利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第二棍落下去,林清婉忍不住喊痛,汗水顺着她惨白的脸颊滴落,落在被咬破的樱唇上,隐隐地痛。
可她还是灿然微笑:“为什么不回答,你很害怕让公主知道,知道你所谓的情深意重只是你自己自私的占有,你想把她永远地留在自己的身边,只是因为你不甘心。”
多特身形一顿,眼中的意气风发逐渐消散,他的脊背倏忽有股冷意直起,那是来自德欢犀利的目光。
他突然不敢回头正视德欢的目光,那会令他眼中的慌张无所遁形。
而身后,德欢不语,她冷漠地望着多特的背影,匆匆地瞥一眼,不动声色。
多特蹲下身,饶有兴趣地看着林清婉,他猛然抓起她的头发,狠狠地往上提,烧旺了眼中的那一把怒火,他冷魅的目光直直逼进林清婉的眼底,杀机更深了。
这样的泄愤,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满意地看着林清婉眉头深蹙的痛苦模样,他抬起另外一只手,细细地摩挲着林清婉饱满的红唇,笑声阴沉诡异:“这样牙尖嘴利的一张嘴,如果从此以后都不能再开口讲话了,是不是人生一大遗憾?”
林清婉目光一滞,凝有惊恐的神色。
不及她细想,第三棍已经砸下去,她薄透纱衣已经略显斑驳的血迹,她微微喘息,气若游丝。
一口怨气堵在胸口,她的口腔忽然腥甜,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喷出去,落在多特青色衣衫上,晕染了妖艳的颜色,格外的刺目。
她的心反倒平静下来了,害怕只会让自己更加地被动,她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于是。
林清婉毫无畏惧地抬起头,眼中漫出一丝把多特挫骨扬灰的决然来,她泠泠地挑衅,压低了声音:“你敢吗?你不怕公主真信了我的话?”
此刻,她脸上的笑意比鲜血更妖娆。
多特一怔,松开了双手。
“本王和德欢这么多年的感情如果是你轻易可以挑拨得了的,那她便不值得本王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多特深沉的眸色里有着昭然的笃定。
林清婉弯唇浅笑,反问:“如果王子真这么自信,这场舞宴又是怎么回事?你可以为了德欢公主而不顾一切,但那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不要用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你会后悔的。”多特缓缓站起身,声音平静地出奇,对执刑的内侍说:“打到我满意为止。”
然后,他事不关己地退到一边,看着林清婉狼狈的样子,唇角缓缓上扬,就似冷血的鬼魅。
清凉的空气里,陡然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内侍下手这样的狠,几乎要了林清婉半条的命,那些责杖像密集的雨点,一棍接一棍地落在她单薄而娇贵的身躯上,她的意识开始混沌不清,她软软地趴在地上,浑身是火辣辣的痛,麻麻地,只剩奄奄一息。
她的双眼含着滚烫的泪珠,最终缓缓地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
然后,她被关在地牢里,无人问津。
中间,她也有清醒的时候。
幽幽醒转的间隙,她无力地睁开眼睛,阴暗的牢房,潮湿的稻草,四窜的老鼠,林清婉怀疑这是一场噩梦。可是身上的痛楚,是那样的钻心入骨,提醒着她现在的处境。
透过狭小的天窗,隐约看见圆月如盘,明黄的光晕泄下来,仿似清辉入梦。
月光中,她好像看见了顾雪然,他温和的面容被月色度上了一层光,越发的俊美如仙,他含笑的双眸凝着若水的柔情,眼角眉梢全是顾盼生辉的旖旎。
她想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可是,双手沉重地抬不起来。
林清婉吃吃地低笑,难道这就是快要死的感觉吗?
眼泪缓缓地滑落,蜿蜒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