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慕山到了北京，打车到了夏云家。那天晚上，婆婆跟夏云带着果果睡卧室的大床，慕山带着平安睡客厅的沙发床。一时间，夏云家变得前所未有的拥挤和紧张。
第二天，夏云跟慕山约在申爸申妈所住宾馆一楼的咖啡厅里见面。
申妈妈差不多把昨天跟夏云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申爸爸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但到了最后，这个一直怒气冲冲的男人突然开始哭泣，而且哭声越来越大，惊动了咖啡厅里的每一个人。
慕山终于同意他们带走平安。
“等一下。”夏云突然站出来说话，“我们还没问过平安的意见呢。”
另三个人都一愣。
夏云接着说：“我问过他想跟谁过，他说就想跟他爸爸过。现在如果让你们带他走，我怕他会觉得是他爸爸不要他了。跟他说实话又怕他接受不了，毕竟他一直以为慕山就是他亲生父亲。”
大家都沉默了——这确实是个问题。
回去的时候坐在出租车上慕山说：“我没法儿跟孩子说。”
“那怎么办？”夏云转过头问。
“我带他走，随便换个城市待着，他们不还是找不到我吗。”慕山看着车窗外说。
“别闹了，你明知道这样不行。”
“怎么就不行？！不行你去跟孩子说吧，我说不出口！司机，停车！”慕山说着下了车。
夏云要跟着他下车，被他拦住了。
“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一会儿我自己回去。”说完慕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去之后，夏云瘫坐在沙发上发愁。单从大人的角度来看，让平安跟爷爷奶奶去美国是最好的选择。他可以获得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美国国籍，可以受到好的教育，可以有更加稳定和富足的生活。尽管最初的一段日子必然会有些不适应，但是毕竟他还小，过段时间就会适应。可是现在怎么跟孩子说呢？似乎无论怎么解释都会给孩子造成伤害。
平安凑到夏云身边，问：“我爸爸呢？”
夏云连忙坐正了，说：“你爸爸现在有事儿，一会儿回来。”
“他真的还回来吗？”平安不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
“真的回来。平安，阿姨带你去看天安门好不好？”夏云问。
“能等我爸爸回来了再一起去吗？我怕爸爸回来之后找不到我。”平安回答。
“阿姨带着手机，你爸爸回来会给我们打电话的。”
“那你能给我爸爸打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吗？”平安小心翼翼地问。
夏云便拨通了慕山的电话：“我想带平安去天安门，你一起去吧。……那你跟他说。”
然后夏云把手机放到平安的耳边，平安“嗯”了几声之后跟夏云说：“我爸说让我跟你去。”
“我也要去！”果果听见了在一边儿嚷嚷。
“你老实在家待着。天安门你又不是没去过，去什么去！”夏云说。
“我就要去我就要去！”果果嚷嚷得更大声了。
“就不带你去！”夏云说着拉起平安就要走。
“姥姥，舅妈欺负我！我以后不叫你舅妈了，叫你下屁云！下屁云！”果果立刻摆出小祖宗的架势来。
“你就把果果带去吧，这么大人跟个孩子闹什么。”婆婆一向特别宠着果果。
“妈，您不知道！”
夏云把婆婆拉到卧室去把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婆婆点点头，说：“是该这样。”然后到客厅对果果说：“让平安跟你舅妈去吧，姥姥带你去吃冰淇淋。”
果果还是在那闹，夏云也不管她，带着平安就出去了。
夏云搞不清楚为什么天安门永远熙熙攘攘，人们来到北京又为什么非得看看天安门，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呢，天天在电视上看还看不够吗？
而平安也一直不高兴的样子，还是夏云哄他说给他拍照片给小朋友们看他来过天安门，他才勉强摆出了笑脸。
之前陪朋友来过几次天安门夏云都特别不屑于买票上去看，但是为了平安，还是买了两张票上去。
可站在天安门的城楼上，平安哭了。
“你怎么哭了啊？怎么回事儿跟阿姨说。”夏云连忙蹲下找纸巾帮他擦眼泪。
“阿姨，我爸爸是不是也不要我了？”平安哭着问夏云。
“你爸爸没不要你，你怎么这样想呢？”夏云边帮他擦着眼泪边说。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平安依然一直在哭。
“你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不是他亲儿子。”平安抽噎着说。
夏云觉得脑子嗡的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杜叔叔说的。他们说我亲爸亲妈都死了，说我爸带着我，我又不是他亲儿子，我就是个累赘。他们就怕我爸把我放在他们家不管了。呜呜呜呜呜……”平安越哭越伤心。
夏云心里暗暗地骂杜英不是人，怎么能让孩子听见这种话。
“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你爸一直都把你当亲儿子，他对你多好啊是不是？”夏云把平安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说。
“嗯。你别跟我爸说。”
“嗯？”
“你要是跟我爸说了，他就知道我知道我不是他亲儿子了，他就该真不要我了。他要是不要我了，我就连爸爸都没有了。呜呜呜呜呜……”
夏云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平安给哭碎了。
夏云总算等到平安不再哭了，把平安带到城门下面找了个阴凉点儿的地方，给他买了瓶饮料。
“平安，你听阿姨说。不管怎么样，就算你不是你爸爸生的，你也是他亲生的儿子一样。他从来都把你当成亲生的。你要是跟他说，他要是知道你知道你不是他亲生的，就会不要他，他肯定会哭的，哭得比你还伤心，你知道吗？”
平安似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这几天见到的那个爷爷和奶奶，你是他们亲生的孙子，那就是你的爷爷和奶奶。他们很想带你去美国，因为你是他们亲生的。他们以前没带你走，是因为你爸爸带你去昆明了，他们找不到你。现在他们找到你了，就要带你走，因为他们是你的亲人。你明白吗？”
平安怔怔地看着夏云，问：“那我爸爸去吗？”
“他不去，但是他可以去看你。”
“那他把我放爷爷奶奶那里多长时间啊？”
“放到你十八岁吧，然后你要是愿意回来就回来，愿意在美国就在美国。”
“那是多长时间啊？”平安还是不懂。
“你看啊，你现在是五岁，过一年呢你就长一岁。到你十八岁，就可以了。”夏云进一步解释道。
平安伸开自己的小手一个一个地数，但显然不够，他皱着眉对夏云说：“那么长时间，我都算不过来了。他们愿意吗？”
“愿意，他们特别愿意。”
“那要是他们也不要我了怎么办呢？”
“那你就回来，你爸爸和我都还要你。而且在美国，随便不要小孩子是要被警察叔叔抓起来的。”
“美国远吗？”
“不远，坐飞机一会儿就到了。”
“美国什么样儿啊？”
“美国啊，跟昆明还有北京都差不多，但是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变形金刚啊，蜘蛛侠啊，超人啊，他们都住在美国。”夏云回答。
“我还是不想去美国，我想跟我爸在一起。”平安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夏云说。
“你要是不是美国，你爷爷奶奶就会特别伤心。他们可喜欢你了，特别想跟你在一块儿。”
平安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唉，好吧。我要是跟我爸在一起，他就永远不能当老公了。那我想回来就能回来看你们吗？”
“能啊，不过机票很贵，得攒够钱才能回来。”
“像打车一样贵吗？”
“比打车还贵。”
“那真贵啊！”
“是啊。”
“爷爷是爸爸的爸爸吗？”
“对啊。”
“那我爸爸是我爷爷亲生的吗？”
“啊？他不是。”
“那我爸爸也挺可怜的。”
“呵呵。平安，你觉得天安门好吗？”
“不好。”
“怎么不好？”
“到处都是人腿。”
“北京哪里都是这样。”
“美国也是这样吗？”
“美国不是。”
“那你跟我一起去美国吧，我爸爸也去，你老公也去，果果也去，宁奶奶也去。”
“大人不能随便去美国，小孩必须爷爷奶奶在美国才能去美国。所以只有你能去。”
“那美国也没什么好的。”
……
夏云又给平安买了一堆零食和玩具之后，带着平安回了家。果果还在那生气，既不叫“舅妈”，也不理平安，因为平安没帮他说话。平安便拿着新买的零食和玩具过去哄果果。
“慕山回来过吗？”夏云问婆婆。
“没。”婆婆回答，然后问，“他什么时候走？”
“应该等到平安走了他才能走吧。”
“那他一直住在这呃？”婆婆又问。
夏云这下明白了婆婆的意思，说：“也只能住这儿了，他在北京也没什么别的朋友，住酒店也太贵了。”
婆婆低头想了想说：“那这样，你跟我回家去住，家里还有地方给你跟如林住的。这房子就让他们爷俩住着。正好平安要走了，让他们爷俩好好一起待几天。”
“那也行。”夏云回答，“这样方便点儿，明天我也该上班去了。”
之后夏云给慕山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在哪。慕山也说不清自己在哪。夏云让他打车去后海，然后在Touch吧见，先到先等。
夏云到了的时候慕山还没到，她找了靠窗的最里面的位置坐下等。星期二的午后，酒吧里面没什么人，除了老板坐在酒吧门口的位置上网，就只有夏云这一桌客人。阳光跟树影子一起洒在地上，一切都让人觉得舒服而又慵懒。
过了一会儿慕山到了，跟夏云说：“这地方还不错，闹中取静，就是三轮车拉客的太多。”
“你要是晚上来，还有别的拉客的呢，那个你肯定不烦。”夏云揶揄道。
之后，夏云把跟平安的谈话内容大致告诉了慕山，但也遵守承诺没有说平安知道自己不是慕山亲生儿子的事情。
听完之后慕山笑笑，说：“谢谢。还是你对孩子有办法。”
“谢什么。其实还是平安这孩子懂事儿，难得这样肯替大人着想的孩子。我这几年也没尽过责任，也就只能在这些事儿上出力了。”夏云说完喝了一口红茶。
慕山看着窗外半天没说话。
“早知道这样，我宁可没找到过你。”慕山突然说。
夏云听了这话，眼圈一下子红了，没有说话。
“这几年我就想着两件事儿，一件是觉得我一个单身汉带着个孩子，对孩子不好，我也觉得有点儿拖累，就想着要是这孩子有个别的什么亲人能养他就好了，另一件就是想找到你，问清楚你到底为什么走。这下好了，两个愿望都实现了，我也彻底自由了。”
夏云努力笑了一下，问：“你以后什么打算？”
“嗯？我也不知道什么打算。找到你之前，我就想着怎么给平安在昆明找个好点儿的小学，要是有能寄宿的就最好了。不过平安不是昆明本地户口，进学校得拿赞助费，我都给他攒着呢——现在也用不上了。找到你之后，我就想，这好啊，把孩子往你那儿一送，等孩子在你那儿待一段时间，我就去找你，劝你回重庆，这样咱们仨在重庆过多好。平安在重庆上学就不用拿赞助费了，你还能管平安。然后咱俩就结婚，我现在有钱了，养活老婆孩子没什么问题，你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跟我老受委屈，我也不怕你再说走就走了。”
听到这里，夏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你别说了。”
“如果我在你结婚前就来找你，你会跟我走吗？”慕山问。
夏云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买那张CD的时候跟我老公还没领证，如果那个时候你就来找我，我可能会动摇。不过我不会伤害他，我知道那有多难受。”
“那要是没有他呢，你会跟我回重庆吗？”慕山又问。
“我还是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勇气回去，再过从前那样的日子。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慕山叹了口气，又自嘲地笑了笑，良久，他说：“才知道自由原来是件这么让人难受的事儿。”
晚饭的时候，申爸申妈请慕山跟夏云吃饭，当然，也带上了小平安。平安不安地坐在爷爷奶奶中间，眼睛一直巴巴地望着慕山和夏云。然而，无论如何，在外人看来，这仍是三代同堂共享天伦的画面。
平安要跟爷爷奶奶回美国，尚有很多手续得办。在平安离开前这段时间，他到底跟着谁成了那天晚饭时大家讨论的重点话题。最后达成妥协，干脆夏云把房子给他们四个人住，爷爷奶奶住卧室，慕山还是带着孩子睡客厅。白天就一起带平安出去到北京各个景点转转。这样既可以让平安跟爷爷奶奶熟悉一下，也可以让他在走之前再多跟慕山一起待着。
周三夏云去上班，把项目的大部分都交给组里另一个主力成员，而年轻人得到一个表现的机会倒也很愿意卖力。
晚上宁如林跟夏云请申爸申妈还有慕山平安去吃全聚德。由于宁如林跟慕山都在场，夏云一顿饭都吃得心神不宁。结果晚上把申爸申妈和平安送回夏云的住处后，宁如林跟慕山还要出去泡吧喝酒，还不让夏云一起去。夏云只得留下陪申爸申妈和平安。
夜里俩人醉醺醺地回来了，还称兄道弟的。夏云扶着宁如林打车回婆婆家的时候，问宁如林他俩都说什么了，宁如林很拽地说：“男人之间的事儿你别管！”
后来夏云一再追问，宁如林说：“我嫉妒他以前跟你好，他嫉妒我现在跟你好。这不便宜都让你占了吗，所以我们俩要断臂，让你也嫉妒嫉妒！”
夏云狠狠敲了宁如林头一下，骂道：“两个疯子！是霉都让我倒了，俩人自己感觉还挺良好！”
宁如林却一把抱住了夏云，口齿不清地说：“抱住了，省得你跑了。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多吓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