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已经不能下地了，爸爸妈妈给他请了家庭医生下午来家里进行简单的诊疗。爷爷的肝腹水是肝硬化引起的，已经是终末阶段。登门而来的医生只是例行公务，每每草草了事便急着赶回去。
乔越在自己屋子里时不时能听到爷爷在轻轻的，哎哟哎哟一直在哼，之后会突然尖锐地冲出一声，“疼啊！”那是医生在给爷爷触诊或是注射打针。
“喊什么！忍一下就过去了。”男医生极不耐烦，大声喝道。
乔越和妈妈陪爷爷走到医院的那一段路上，爷爷走得头上直冒汗珠，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时也没这样大声地喊过一个“疼”字。
男医生不来了，又来了一位女医生，短短的十几分钟，也是冷冰冰地扎完针便急着要走人，淡漠的谈不上有任何的印象。
只有那么一次，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听到任何的问诊，只听到那天，她换了一副柔和甜美的语调，不停地对爷爷说着，上一次看到挂在爷爷房间的一幅挂历实在很喜欢。爷爷沉默着很久没有说话。
那是爷爷的一个日本朋友送的一幅印刷相当精美的山口百惠的月份挂历。爷爷曾经通过外婆和日本友人有过书信来往，知道爷爷在赶画一批仕女图，友人便寄来这幅挂历给爷爷用作参考之用，谁知爷爷已经一病不起。
“穿的这是和服吧，太漂亮了，我就喜欢山口百惠，自从在你这儿看过之后，怎么就忘不掉了。像你天天这么躺着，其实也看不了，是不是？不如送给我吧。”
窗户的栏杆外，隐隐绰绰的阳光躲闪在红砖墙壁上，很快就会消失在沉闷的黄昏里无影无踪。沉默了片刻，爷爷的声音虚弱无力，“喜欢你就拿走吧。”
“真的？太好了。那今天就到这里吧。”高昂的声音，喜形于色，乔越想象的到。
“虎！帮我送送客人。”爷爷鼓足了劲高喊了一声。
乔越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站在爷爷房间的门口，女医生正费力地从墙上把图钉拧下来，图钉钦在挂历顶端的小孔中牢牢地扣在墙壁上，她抬头望了一眼乔越，讪讪地笑了笑，“你爷爷不要了，送给我了。”她飞快地说着话，终于抠出了图钉，随手将图钉扣回洞眼里，两手快速卷起挂历，返身收拾起自己的包急冲冲地走了出去。
“爷爷！”乔越走到爷爷床前坐下，摸了摸爷爷青筋暴露的手腕，她转身抬眼望去，奶奶的遗像下，那面被取走挂历的墙壁看上去空空落落，她低下头看了看爷爷，阴冷无光的室内弥漫着冷漠无情的气味。
“身外之物。”爷爷皱着眉头，低沉缓慢地说了一句，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一旦腹水产生，说明肝脏功能已经相当差了。医生听说爷爷生病前开始吃素，认为是营养不良引起的，建议可以吃些鸡蛋等补品，此时爷爷已经不再执拗固执，可是他已经虚弱得几乎什么也吃不动了。
他偶尔吃了就吐，一次居然呕了血，红褐色的泡沫残渣一般的血迹，大人们脸色震惊阴沉，爸爸不让乔越看，妈妈避开爷爷，摊开手中的那块毛巾，乔越凑上去看了一眼。医生提议用血浆，输过几次，效果依然不明显，医生说爷爷的病可能治愈不了了，前前后后只来了几次便不再上门。
只有爷爷自己一直还在努力，他一定不想那么早走，甚至连疯颠颠的姑妈拿来冰糖杨梅喂他，他都愿意尝试着一口一口费力地吞咽。
那一天，家里请来的陪护，大杂院里一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也在，她想要阻止却只能站在一旁无计可施。
爸爸提早回家，看到这一幕，他大发雷霆，大步冲上前去夺下了玻璃罐头，把姑妈硬生生从爷爷房间里拽了出来站在外屋。他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咆哮着，跺着脚，地板地被他震得嘎吱嘎吱的响。
想象一下什么叫作“火冒三丈”，一丈3．33米，平地而起的一团火陡然间点燃，腾空而上，蹿起近10米高的火焰，那是愤怒之火，是会冲破屋顶的。
乔越呆呆地站在爷爷房间外的水泥地带，一言不发。用“年轻气盛”形容那时的爸爸最贴切不过，他无法容忍自己家族里有一个神志不清的弱者，无法承受爷爷病入膏肓带来的压力，他要用怒火释放自己承受不住的重压。
“你怎么能给他吃这种东西，有没有过期？你要他命吗？！”一米八的爸爸和近一米七的姑妈四目相视，燃着怒火的眼神和平静如水的目光，乔越走了过去抬起头看着他们。
“你怎么说话的，他是我爸爸我怎么会害他呢，给他调换一下口味有什么不好？”看似不正常的人有时比正常人要冷静很多。
“没有营养的东西，吃坏了肚子怎么办？你还嫌我事不够多吗？我知道你理由多，我说不过你，你赶快给我走！走！以后不要来！”爸爸挥舞着手，拉起姑妈的胳膊走出房门，从此一刀两断的架势。
姑妈早已搬回去和姑父一起生活，大杂院翻修后的房子给了表姐一家。那一天真的是乔越印象里最后一次见到她神志不清的姑妈。姑妈那天如同正常人一般十分的冷静平和，一直不吵不闹，不吼不叫，平静地接受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十多年后，爸爸去养老院看她，又一个十年之后，去火葬场送走了她，姑父先她而去，据说姑妈去的也十分平静。
医生对妈妈说过，爷爷的肝硬化腹水并不是病毒引起的，不具备传染性，但是妈妈还是很谨慎小心，有一次乔越想进爷爷房间喂他吃饭，妈妈拉住她小声地提醒她，“你爷爷的病可能会传染，你是小孩，不要进去。”
喂饭等看护基本都是硬朗的老太太一个人在做，爷爷时不时发点脾气，抵触着一个妇道人家在他眼皮下面转来转去。可是那又如何是好，老太太倒是粗犷不拘小节的人，不那么在意男女之别，常常埋怨爷爷的不合作说是太难伺候，妈妈只能好话说尽，加了钱再三挽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