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和平解放那年的初秋，新街口一带还不算太平，虽然横行街巷商铺的昔日流氓恶徒都收敛了一些，夜晚也有解放军巡逻，但仍时有不安全的谣言四起。我已经快满四周岁了，喜欢到街上玩耍，而母亲却整日紧闭小院的门，不准孩子们外出。记得那天傍晚，母亲领着我和姐姐，坐在新街口北大街小院里乘凉，正教我唱一首有关新街口一带的歌谣，我是边学边问，满有兴趣地学。
母亲念道：“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打个火，抽袋烟，过去就是毛家湾；毛家湾，扎根刺，过去就是护国寺；护国寺里卖大斗，过去就是新街口；新街口，卖大糖，过去就是蒋养房；蒋养房，房不歹，过去就是王奶奶；王奶奶吃西瓜皮，过去就到火药局；火药局，卖钢针，过去就是老墙根；老墙根下人头多，过去就是穷人窝……”
我知道母亲念的童谣里都是从北京西四到什刹海这一片的地名、胡同名，可是仍然好奇地问：“妈，王奶奶是谁呀？干吗吃西瓜皮呀？”
母亲笑了，抚着我的头说：“咱胜利聪明，问到点儿上啦！王奶奶可不是一般人，她是明朝庄静公主哪。积水潭旁边原来有座四公主府，又叫王奶奶府，还是咱家这片儿的地名呀！”
正说到这，敲门声响了。大姐跑去开小院门，母亲忙站起身来说；“娟儿，问清楚了是谁再开门！”
只听门外一声“阿弥陀佛”的声音，我母亲等不得门开便朝着在屋里灯下看书的我父亲大声喊：“君安！君安！快出来！惠华来啦！”
我大姐打开院门，一面目清秀的中年尼姑站在门外，身旁还有一位手提竹篮的小尼陪同。我大姐欣喜地叫了声：“师大爷，您来啦！”
闻声而至我的父亲也忙说：“惠华，快进来吧！”
我母亲也吩咐：“娟儿，快给你师大爷泡茶去！”
惠华法师却说；“不用啦。安表弟，本寺备下祭物，你们带上孩子们，咱们同去什刹海为大奶奶放灯祝福吧！”
我父亲一惊：“惠华，今儿个还没到七月半呢吧？”
惠华法师合掌念道：“阿弥陀佛。今日是二姨七七四十九天，我佛慈悲，仍须送二姨西天一程啊。”
我母亲顿时醒悟，急得一拍脑门：“哎呀！我糊涂哇！等什么七月半哪！莲花灯也没准备呀！”
那位小尼姑忙呈上竹篮说：“施主，我师父已然备好，请您过目。”
我父亲就说：“惠华，还是你想的周到。谢谢你呀！”
惠华法师回声：“恩人西去，我当如此。”
我母亲忙扯着我的衣襟说：“胜利，快叫师大爷，谢谢师大爷呀！”
我怯生生地喊了声：“师大爷。”
我父亲指着小尼姑说：“还有这位师傅。”
我又说：“谢谢师傅！”
惠华法师轻抚一下我的头顶，柔声道：“清净正觉，府上后继有人哪。”
说罢，牵着我的手又道：“走吧！让你给你奶奶放第一盏灯。”
夜幕渐渐降下来的什刹海边荒无人迹，海子边的荒草长得有半人高，湖水映着月光寂静得吓人。我的父母领着孩子们追随惠华法师师徒走到一座湖畔小码头时止了步，小尼姑从竹篮中取出七盏莲花灯依次摆在岸边，惠华法师亲自用火柴点燃了灯中的蜡烛，然后便开始念经。我和姐姐们都不敢言声，静静地观望大人们的举动，气氛顿时变得肃穆。片刻，诵经声止，惠华法师双手擎起一盏莲花灯递给我：“你是崇志老爷的长孙，你放灯就是放福，让崇老爷和你奶奶在西天感知，万福万应。放吧！”
我接过灯，小心地朝水边走，母亲要上前帮我，惠华法师制止道：“不要。他可以做。”
我蹲到水岸边，轻轻地将莲花灯放到水面上，说来真是不可思议，那灯竟然就缓缓地向湖中漂去。接着，我父亲、母亲、两个姐姐放灯，每盏灯照样沿水面漂去。小尼姑放灯后，最后才是惠华法师举灯临岸。
只见惠华法师默立片刻，口中又念道：“二姨，见到我佛，让佛祖保佑天下的众生，保佑为普渡众生做过善事的所有的好人！”
她的灯入水，竟直追前六盏灯而去……
月光如霜，灯盏似火，岸边默立的老小众人不由得看呆了。
1949年初秋的北京什刹海，夜深沉，心深沉，一切思念随灯在水面漂去……
寂静中，只听惠华法师轻声道：“保佑吧，保佑他平安！保佑她母子平安！”
大概只有我母亲听懂了惠华表姐的心声，随着宽慰了一句：“您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我父亲沉迷在什刹海迷茫的夜色中……
我父亲一生最喜爱最难忘的地方就是北京的什刹海。我小的时候，他也曾多次带我到什刹海边游玩，并且经常沉迷往事、留连忘返。
父亲曾这样告诉过我：“民国以后我还生活在大宅门里，没有什么小孩子的乐趣，什刹海就是我的儿童乐园。
小时候读私塾，生活特别闭塞。就是在这儿，我才真正认识了北京的社会，才懂得了什么是老百姓的生活。”
或许，关于什刹海的记忆，就是我们觉尓察氏这一支系的家传、家风、家族的记忆。
父亲讲过，什刹海这个地名本身是个误传，其实她的真名是因刹而得名，海子（或称积水潭）边原有僧院古刹十座，所以旧时百姓称之为“十刹海”。
元朝初，蒙古铁骑尚在襄阳、合州一带征战时，世祖忽必烈已决定定都汗八里（即今北京），逐旨命独树将军刘秉忠负责在此兴建新京大都城。刘秉忠少时也是位僧人，还俗后潜心治学，是位有宏远志向的建筑大师。至元四年（公元1367年）起，他征调华北各府、亚洲近国各种工匠数万人到汗八里，择吉日破土动工。
刘秉忠依照《周礼·考工记》所描述的帝王之都的格局来设计施工，前后耗工十余载，终于使一座恢恢大都屹立于燕山脚下，从此名垂万古、威扬四海。然而，大都城建好了，事关京都九城生济的漕粮北运难题没有解决，解决此项难题的人是刘秉忠的弟子郭守敬。郭守敬擅长水利工程，精于地理测量，他将北京西山浮泉旺水引到大都城内，汇入拓宽了的积水潭，从而为漕运航道提供了足够的水源。自此，从北运河驶来的漕船直抵积水潭，使大都城北一时曾舳舻蔽日、市景繁华。
积水潭边沿岸迤逦曾有古智光寺、法华寺、莲花蓭、永泉蓭、佑圣寺、宝禅寺、真武庙、观音蓭、地藏蓭等十座寺院，香客云集，香火甚旺。最有名的当属积水潭北角小丘上的镇水观音蓭，以蓭前的吐水石螭而闻名京城。传说石螭所吐之水乃是“玉泉山圣水”，能医治百病，更受百姓推崇。
从元代直至明、清两朝，北京城内的中南海、北海都是御苑禁地，老百姓不准靠近，只有积水潭属于市井俗民。久而久之，积水潭被称为十刹海，十刹海边成为北京市民观景、游玩、聚会的一大去处。前清曾有骚客作竹枝词记述十刹海畔的胜景：
“酒家亭畔唤渔船，万顷波涛万顷天。便欲过水东渡去，笙歌直至鼓楼前。”
对于寺庙和佛爷，我父亲是从小便非常熟悉的事物了。常去的广济寺、万善寺不说，光是自家后院的佛堂，几乎就够称一座小庙了。
在兴化寺街陈府老宅院，过三套院月亮门儿是北房三间、西房三间，六间房里供的全是佛爷。北房相当于庙的正殿，供奉的是佛祖三大士。
三座大龛上供得都是塑像金身，佛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个个慈眉善目、肃穆庄严。此座佛堂内还供奉有土地爷和土地奶奶，那是一对慈祥微笑的老人家，正是这二位老人给父亲在童年时代便留下了佛教可亲的印象。西房佛堂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同样塑像金身，左手持净水瓶，右手拿着柳枝儿，作清净凡尘状。
当然，善财童子和龙女是少不了的，他们侍立在观音菩萨两旁。我父亲更清楚记得的是观音右侧站立的韦陀，那位身披铠甲、怒目前视、双手合十而且用手臂架着一根降魔杵的威武佛爷，应当是正义的化身。可能在自家佛堂里拜佛多了，所以我父亲小时候常常由我奶奶带他到什刹海沿岸拜庙，他对十座古刹的印象反而不怎么深。对于孩提时代的我的父亲，什刹海春、夏、秋、冬都充满了乐趣，永远是个让人向往的地方。
我父亲给我讲的最多的趣事是夏天到什刹海边逛荷花市场和秋季里在什刹海放莲花儿灯了，凡是能从那个时代活到今天的北京老人儿都会对此津津乐道。
荷花市场大约是在每年初夏水中荷花绽放时开市，故称荷花市场，那时节什刹海真是北京百姓消暑游乐之胜地呀。一过银锭桥，从会贤堂门前开始，一直延伸到北海大桥，全都是搭起来的凉棚、围起来的场子，除了大量茶座、食摊外，说书的、唱戏的、打把式的、卖杂货的都聚集于此，只见万头攒动、鼓乐震天、欢笑不断。什刹海边打把式的最为着名，什不闲儿、妞大鼓、云里飞、大兵黄、宝三儿、沈三儿这批民间艺人，都是荷花市场中的大明星。
就连耍中幡的、跑马戏的、说相声的、唱大鼓的也都从前门外天桥跑到什刹海来，因为夏天哪儿有海边凉快嘛。看罢了打把式的表演，我奶奶会领我父亲品尝小摊儿卖的北京小吃，什么凉粉儿、扒糕、灌肠、果子干儿、梅桂枣儿，蹭儿糕、驴打滚儿、碗豆黄儿……样样都比家里做的饭菜还可口。走累了，母子二人就到茶座里歇会儿、享受一下凉风，也享受一下特殊的气氛。走到茶座旁边，穿白大卦的茶倌儿便迎上前，高喊一声：“来啦！这儿高台儿眼亮了您哪！请这边喝茶了您啊！”刚坐下，手巾把儿“噌”地一声隔几丈远凌空飞过来，站在身边的茶倌儿恰恰用手接稳，递过来：“天儿热，擦把脸吧您哪。”茶端上来了，刚喝了两口，串茶座的小贩唱着小调儿走过来。
唱的是“玉泉山的水来什刹海冰，吃到您嘴里头冒凉风。”什么“冰激凌来么雪花儿酪，一个大枚您尝尝味道……”
煞是引人，尤其是对嘴馋的小孩子。特别是有一种现场制作的手拉雪花儿酪，小贩肩挎一只木桶，木桶内有个带把手会旋转的铁筒，铁桶周围全是晶莹雪白的冰块。您说买了，小贩当时转动铁筒，只见桶内旋出冰花儿，一层又一层渐涌，装在碗里加上桂花糖，就是一份雪花儿酪了。
只要在茶座里遇见，我父亲是逢雪花儿酪必吃的，那种吃后的爽气儿终生不忘。
同样令我父亲终生不忘的事情，是我奶奶始终以善心对待荷花市场里年年都有的乞丐。
战乱和灾害使大批逃荒者涌入京城，荷花市场也是要饭的好机会，当然也就少不了乞丐。只要遇到要饭的，我奶奶总要给上几大枚，次次如此。时间长了，有些要饭的认识了我奶奶，她一出现会有数十人蜂拥而上，讨要钱财。我奶奶没有厌烦过，但凡兜里有点钱，肯定是一一分放，并且好言宽慰。有一次，遇到一对蓬头垢面还领着一个双腿残疾孩子的中年夫妇，向我奶奶哭诉家乡遭天灾兵祸、老人去世、房屋被毁的苦难。
我奶奶手头已经没有现钱，竟把我父亲脖子上挂的一个铸有佛字的二两重的长命银锁摘下来，亲手戴在那个残疾孩子的脖子上。那对夫妇流着泪要叩头谢恩，我奶奶拦住他们说：“年景不好，确实难捱。可是北京真不是穷人待的地儿，下回我带点盘缠来给你们，还是回家种地吧。”
离开之后，我父亲因为失去心爱的长命银锁，有点不高兴。我奶奶看出来了，告诉他：
“人活在世上，旦行好事，莫问前程。”
多少年之后，我曾多次从我母亲口中听到“旦行好事，莫问前程”这八个字，至今犹在耳边。这样的话，似乎是我辈得到的“家训”。
我父亲枯燥无味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生活中，最津津乐道最好玩的事情莫过于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的“放莲花儿灯”了。
快到那一天时就盼望时间过得快些，到了那一天又希望太阳赶紧落山，天快点儿黑。农历七月十五日俗称“鬼节”，旗人家庭除了要“烧包袱皮儿”之外，“放莲花儿灯”也是一项重要礼仪。那天黄昏时分“烧包袱皮儿”是将虚拟的钱财、生活物品奉献给祖先，而“放莲花儿灯”的意义则是为回府探望世上亲人的祖先亡灵引路，让那些灵魂在灯光下找到回归另一世界的路途。这种习俗，经满清二百余年的延续，那时已成为北京市民的一种民俗和乐趣。
由于我父亲小时候家境富裕，所以在农历七月十五日那天，准备要放的各种各样的灯早已挂满在大院里的树上了。比较大型的灯就有莲花儿灯、荷花儿灯、花篮灯、鱼灯、鹊雀灯、仙鹤灯等等，灯内均点有蜡烛，天黑后点亮了挂起来供人们观赏。还有些小的莲花儿灯、荷花儿灯，也是点着了灯内小蜡烛，由小孩子们提着四处游走玩耍，其含义也是招魂。我父亲和街坊邻居的小伴儿们一起提着小莲花灯，满院子满胡同地转悠，边走边唱：
“莲花儿莲花儿灯，
今儿个点了送祖宗。
莲花儿莲花儿灯，
晚不晌儿就放了河灯！”
那是非常快乐、非常放松的时分，是大人们任由孩子欢蹦乱跳的时分。天黑透了，各种灯上均贴上了祭拜先祖的黄纸，由众人抬着、提着大大小小的灯奔赴什刹海河沿儿放灯。这时候，还要增加一种香蒿子灯，灯上装饰有真正的香蒿，香蒿上又插满了祝福用的香，并且将每炷香都点燃。
来到什刹海边，那里简直比正月十五闹花灯还热闹，只见海面、河面上都漂着各式各样的莲花灯，暗夜中犹如水中繁星，而星星点点的灯在水中漂浮游动，场景令人赞叹。放灯也是很讲究的，必须事先准备好涂了腊油的大荷叶，点好的灯放在荷叶上才能顺水漂流。抬灯、放灯、观灯这个过程对于大人们是种仪式，而对于我父亲和孩子们就是一年一次的大乐趣了。
每年去放莲花儿灯，我奶奶照例都要在放灯之后默立在什刹海边念一段佛经，回家之后也不多管教我父亲，只是嘱咐他第二天要收心读书。可是就在我父亲考入公立小学那年的农历七月十五日晚，放灯结束后回到家中，我奶奶把我父亲叫到书房，意外地讲了一段关于锁麟囊的故事。
我奶奶喜欢听戏，特别喜欢程砚秋唱的《锁麟囊》，除了剧情之外，可能因为青衣名旦程先生也是旗人吧。我奶奶先给我父亲绘声绘色地讲了登州富家女薛湘灵出嫁途中将装满贵重珠宝的锁麟囊赠与落难贫女赵守贞的故事，然后又动情叙述六年后登州发大水薛湘灵家破逃难到莱州卢员外家当了老妈子，意外再见卢夫人赵守贞供奉于案的锁麟囊，从此在卢家帮助下夫妻团圆、重振了家业。
讲毕，我奶奶说：“知恩图报，善待他人，贫贱不移。这应当是你每年放莲花儿灯应当记住的道理，这样的人才对得起祖宗！”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到什刹海给我奶奶放灯的那个神秘夜晚，记得惠华法师在水岸边从心底里发出的祝愿。
就在那天夜里，送别了惠华法师师徒，回到自家小院，我母亲对子女们说了句祖辈传下来的话：“人活在世上，旦行好事，莫问前程。”惠华法师主持为我奶奶在什刹海放灯的事，深深留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成为一段永远的传奇。
二、
1949年10月1日那天夜里，我父亲手擎着一盏五角星形状的红色灯笼，从天安门广场欢庆的会场返回到新街口北大街小院家中时，我们全家都没有睡。北京城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人人都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当家作主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那盏象征一个新时代的红色五角星灯笼我都记忆犹新，因为我曾经提着那闪烁光芒的灯在小院里到处跑，全家人都欢喜得直到后半夜才上床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