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训练两周后,为了鼓舞士气,男女生之间打了一场比赛。这是一个周五的下午,上完两节课后,第三节是课外活动,正好进行篮球比赛。为了观看这场比赛,整个校园都沸腾起来。全校学生都急不可待地来到操场,男生和女生分别围站在自己的半场外当拉拉队,等待比赛开始。队员还未入场,啦啦队的较量就开始了。男生说:“男队一定赢!”女生也不示弱,立即回去一个字:“输!”男生说:“女生一定输!”女生又回过去一个字:“赢!”几个来回较量后,几个急躁的男生就显得不耐烦起来,口出狂言道:“黄毛丫头还想赢?做梦去吧!”说这话的自然不是一个人,但却有一个人声音最大,那就是徐振华。几个女生立即围过来较真:“黑蛋!你说!谁是黄毛丫头!你说!你说!你说!”徐振华一看众目睽睽来势凶猛,底气不足但却口硬:“你们都是黄毛丫头!”初二的一个大女生带头,一群女生跟着响应,大声喊道:“黑蛋是黄毛丫头!黑蛋是黄毛丫头!”徐振华瞪眼鼓腮嚷嚷着,但他的声音早被女孩子们压了下去,赛前这一闹腾,闹得徐振华一肚子无名火找不到地方发泄。
男知青是这场比赛的裁判兼男队场外指导,女知青做女队场外指导,体育老师负责计分。男知青一声哨响,双方队员进入场内。队员们没有球衣,都穿着家常衣服。为了使比赛显得正规,他们每人背后都用粉笔写着各自的号码。李新云是女队一号。
比赛一开始,气氛就紧张起来,女队拉拉队占据声音优势,把个加油喊得震天响。这声音响彻整个陈家湾,连附近村庄也能隐隐约约听到。男生拉拉队却没有这样的阵势,初中阶段的男生大多数处于变声期,他们喊出的加油,直接低了好几个八度,听起来像在一个大面缸里喊的,嗡嗡的。陈玉栋见不再有人注意他,暂时忘了自己低人一等的成分,也跟着混喊起来。
在女生拉拉队排山倒海的助威声中,女队前半场领先,这下可急坏了场外男生拉拉队,他们恨不能把自己变成那篮球,直接钻到球篮里。下半场一开始,双方争夺更加激烈。男队好不容易拿到了球,又被女队半路拦截,球到了李新云手中,只见她三下两下带球到篮下,一个标准的三步跨,举手,投篮,球进了!女拉拉队兴奋地喊:“好!好!好!”陈玉栋一时激动,在男生半场也喊了起来:“好!好!好啊!”顿时招来了一群瞪圆的、发怒的眼睛。正没好气的徐振华蹿到他跟前,说:“你胡叫唤什么你?”面对突如其来的、众目睽睽下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陈玉栋怒目以对,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胡叫唤!”徐振华哪里吃过这亏?一个地主娃也敢骂他,简直是翻了天!他顿时火冒三丈,对准陈玉栋,上去就是一拳:“好你这个赖孙!还敢骂老子?!”一看有人打架,比赛暂时停了下来,陈玉栋和徐振华被团团围住。反常的是,陈玉栋这次不像以往束手被打,不敢还手,也许是因为人多给他壮了胆,也许是在女知青和李新云面前,他要用突发的威风维护自己的尊严。只见他像一只发怒的豹子扑向徐振华,他用大头作武器,猛顶徐振华胸部。徐振华被大头撞得噔噔噔后退几步,疼得龇牙咧嘴。这时,几个教练赶紧站出来,一个抱住徐振华,女知青则紧紧抱着了陈玉栋。被牢牢抱住后,两个人犹自上蹿下跳,丝毫没有降温的意思。就在这时,陈玉栋的蹿跳挣扎却伤着了一个人,那就是搂着他的女知青,他把女知青的鼻子撞流血了。女知青皱眉忍着疼痛,但却没有松手。她知道如果松手,陈玉栋一定会冲过去继续打,战争就会升级。鼻血嘀嘀嗒嗒落下,滴在陈玉栋的头上,衣服上。这时,陈玉栋的情绪总算是平缓下来,只见他脸色煞白,但眼睛里的火苗仍在燃烧着。
这场篮球赛就这样中途结束。没有胜利没有失败,比分多少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小个子陈玉栋和大个子徐振华打了一架。地主娃陈玉栋和成分好的徐振华打了一架,这也算是陈家湾不大不小的新闻。新闻由学校而及全村,人们都知道,老陈家和老徐家的两个小子打了一架。人们还知道,这次打架,陈玉栋不像以往那样被动挨打,他是真的发了脾气,还了手。有人说,别看大头个子小,脾气还真够窜的;有人说,大头就像生产队的那个小马驹,寻时寻常的,倒是很温顺,恼上来也会踢人;还有人说,地主娃也学会猖狂了,敢出手打人了。陈玉栋一次自卫式的还击,如同一块砖头砸在水面上,多日平静的陈家湾竟然泛起了不小的波澜。
事后,徐振华说的话也传到了陈玉栋耳朵里:“我日他八辈,地主娃那货的大头真硬,顶得老子疼了好几天。”他还说:“那货有种,以后再想修理他还得想别的门哩!”而让陈玉栋感到奇怪的是,一向谨小慎微的父亲陈万同居然没有为打架的事说他什么。按以往的规矩,陈玉栋被人打后,陈万同会说他不识眉眼高低,看事不对就该赶紧跑,别等挨到身上时再喊疼。偶尔陈玉栋和小朋友对打,不管是谁的过错,陈万同必然先收拾自己的孩子,给别人家的孩子出气。可是这次,得知陈玉栋惹了大乱子,陈万同居然一声不吭,连眼睛都没瞪一下,只是叹了一口气就蹲在门口抽烟去了。邻居想试探他对此事的态度时,他却意味深长地说:“还是俗话说的好,儿大不由爷呀!”
§§§第10节
陈玉栋确实在长大,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孩子。从初一第二学期开始,他那清清亮亮的小细嗓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又快又有力,完全没有了以前的灰毛老鼠模样。遇到事时,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他开始学会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比如,对待徐振华,有了第一次反击后,他的胆气壮了很多,也有了底气:“恼上来就和他拼了,他能把我怎么样?”因为个子小,打架毕竟不占优势,他就去找陈玉林,两人嘀嘀咕咕,一拍即合,只要徐振华敢再对他呲毛,他俩必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把他挤到一个角落,一通猛打,一直打到他哭爹喊娘为止。挨打后的徐振华还真变老实了,不敢再轻易找茬,有时还想说两句讨好陈玉栋的话,陈玉栋还爱理不理,端起了架子。有一次三爷陈雷生和陈万同聊起小孩子的事,好像在说闲话似的,陈雷生是这样说:“他家黑蛋呀是光长个不长心眼,咱家大头呀,是光长心眼不长个。”陈万同从话中听出了对儿子的偏袒、喜爱和夸奖,高兴得眉开眼笑。
需要打架的时候,陈玉栋就找陈玉林作坚强后盾;需要看书听二胡谈心时,他就颠颠地跑到陈明海家。自从徐淑珍出嫁后,陈明海像变了一个人,仿佛一场大雪压弯了脊背,他的腰不再挺直,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分散,稀稀拉拉的胡子参差不齐,苍白的脸又干巴又憔悴。陈玉栋想不通男女之间的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它能让一个人在一夜之间变换模样,它能让一个大活人变成一个活着的死人。在他心目中,陈明海是一棵折不断的树,是一面压不垮的墙,他有一颗坚强的心,支撑这颗心的是他的书、二胡、书法和他那思维丰富的大脑。可是现在,已经很久听不到他的二胡声,听不到他充满哲理的言谈,看不到他挥洒自如的毛笔字。陈玉栋最喜欢他写的四个字,也是他经常写的四个字:心平气和。随着年龄的增长,陈玉栋仔细咂摸这四个字的内涵,越来越觉得,陈明海是一个智者,一个强者。可是现在,他却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陈玉栋心里暗自着急。直到有一天,他看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他在心里打好底稿,就像模像样地来到陈明海家,和他谈经论道起来。
还别说,这次交谈,陈玉栋看见了陈明海久违的笑,虽然是苦笑,但他总算是有表情了,总算是笑了。这让陈玉栋开心不已。
近段时间,陈玉栋心里也藏着一个很大的心事。李新云的音容笑貌总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面前。在学校时,他仍然不敢和她说话,也不敢实实在在地看她一眼。回到家里,尤其是晚上睡觉前,他总会想着她入睡。但他想的不是现实中的她,而是想象中的她。每每想她时,他就会给她换上美丽的头发,漂亮的衣服,白皙的皮肤,有时甚至把梦中女知青的一切诱人之处加到她身上。幻想中的李新云越来越美好,陈玉栋的心事也变得越来越沉。他的小心眼里不止一次掂量这件事,那些贫下中农家的女孩肯定不会看上他这地主娃的,即使人家能看上他,他也会在人家面前低人一等,抬不起头。对李新云就不用有这样的疑虑,相似的遭遇,接近的成分,相同的命运,他和她有着太多的偶合,有着太多的共同点。在他有限的视线中,只有李新云最适合他。所有这些想法,只不过是他心中的一个秘密,李新云是无从知晓的,他若不说,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他的这段心事。
有时,陈玉栋的心事会像云一样飘忽不定,有时又会像铁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当这时,他就想找一个人说说。这事是绝不能对父母说的,他们肯定会收拾他,也不能给三爷说,在陈玉栋看来,三爷是一个孤身老者,他未必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有陈明海最适合做他的听众,可陈明海偏偏和以前判若两人,无论对谁、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一为自己的心事,而为陈明海的恋爱变故,陈玉栋心中着实压抑。
现在,看到陈明海又会笑了,陈玉栋自然很高兴。他觉得,他的明海叔终于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回来了,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周末的一个午后,六月的阳光热烘烘的,树上的鸟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陈玉栋和陈明海坐在门口树阴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个时候,村里爱扯闲篇的人正在大柿树下聊天,陈明海家门口的树阴因为是地主门前的树肯定是不吃香的,没有人愿意沾上地主的晦气。
陈玉栋留心看着陈明海的脸色,和前几天比,确实缓和了很多。他觉得,可以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了,其实,他说心事的目的主要是想听听他所信赖的明海叔的意见。
“明海叔,你听说了前两天我和黑蛋打架吗?”按照事先想好的路数,陈玉栋开始了新话题。
陈明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全村人都议论你俩打架的事,我怎么会没听说呢?都说你人小鬼大,打这以后,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陈玉栋完全用成年人的口吻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整他不?那孙子不做人事不说人话。我小时候他欺负我,把我胳膊打脱臼好几次,这都算了。念起他小,不懂事,我不和他记仇。可这次,这口气在我心里憋了好长时间。可他却不识眼色,当着那么多人找我茬,骂我。明海叔你说,我不收拾他收拾谁?”
§§§ 第11节
陈明海一听,当真是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呀,这小子现在说话头头是道,和小大人一样。看着陈玉栋的小模样,陈明海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依我看,那黑蛋最多也就八成熟。他怎么着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