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我空落落地坐在写字桌前,看着白昼一点点从剥落的窗棂上隐去,像生命的回光返照,灵魂一点点离开肉体。而与此同时,月光又一点点从窗台渗进房间,房间渐渐明亮起来。窗外,月色如轻纱般漂浮与雾气融为一体,笼罩在树梢上似梦如烟,虚无缥缈。我的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楚,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像这夜色一样,来来去去一场空。我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像散了架似的一下倒在床上,头枕手掌,瞪眼仰面看着芦席棚。一只灰色的小壁虎,在芦席棚上蹑足爬行。我突然想到今天是秋分,它是在寻找适合自己过冬的生存方式。而我呢?我仿佛觉得房间阴森森的,空气凝重起来,自己如同离开了这个世界。然而,我又清楚地听到了想听又不想听到的李萍熟悉的脚步声。
李萍又来了,是轻轻地走进我的房间的。她随手带上房门,悄然伫立在我身旁。
我起身望着她,望着她那忧伤的眼睛,我们从相爱中开始的,又在相爱中结束。我的心里荡漾起酸甜苦辣的感情。她还来干什么?继续做痛苦的游戏?
“来了?”沉默过后,我问。
她双手绞着风衣上的腰带,含泪对我一点头。
“你的信我读了,我理解你。”我说。
“我来看看你就不行吗?”她说完,紧咬嘴唇。
“这又何必。你看。我还是我,老样子,不会变。多久走?”我用低沉的声音问。
她噙不住的热泪夺眶而出,拼命地摇着头。
“这是干什么?我可不喜欢这样。你来看我,应该是高兴的事。”我从口袋拿出手帕递给她说,“预备党员转正了吗?”
她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起身给她倒了杯茶说:“你一定是来向我报喜的,糖呢?”
她摇了摇头。
“这可不好,太小家子气了。哦,也许女人都是这样。”我打趣说。
“你别再说啦,我受不了。”她痛苦地睁大眼睛看着我说,“我知道,你的心里很苦很苦,你现在这样,是装出来的。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连一句责备我的话也没有?你是在用这种方法惩罚我吗?我也是迫于无奈啊!在最近这段日子里,你知道吗?我是在寻觅所谓的宁静,我似乎是找到了宁静,但我的良心却怎么也得不到安宁。我欠你的太多太多,可是,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你,这……”
她一下用手捂住嘴,泪如泉涌。
“我是过得很艰难,也很累。但人活着,就得含辛茹苦。所以,我没有理由要求别人来承担我的不幸。尤其对你更不能这样。你和我一样,生活本身压力都很大,都是想从困苦中挣脱出来的人。像你,奋斗到这一步不容易,我有什么理由拖着你跟我一道去受苦。你没有什么值得内疚和自责的,朝前看。至于我,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不应该让你作陪。”
“难道说,我们就再没有别的选择?”她问。
“没有。理性最终不能代替感情。感情有些是可以奉献,但理性却不能。想开点,嗯?离情的感伤对你和我都是暂时的,淡忘终究可以代替记忆。我相信,你会在我忘掉你之前先忘了我的。”我理性地说。
秋月从窗口泻进一片惨淡的银光。
“不!不——绝不是这样。你太不懂女人心了,我的心啊!当我在困苦中第一次认识到你,我是那样欣喜若狂。我知道自己寻找到了真正的爱,你对我的爱。我常常在睡梦中憧憬我们美好的未来。是他们,是他们那帮人,以组织的名义,残酷地拆散了我们的爱情,毁灭了我们的爱情,我恨啊……
“你以为我给你写那封信就没有感情吗?不,我哭了。我在谴责我的同时,也在为你不幸的遭遇痛哭。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光明磊落,敢爱敢恨。你是风流人物,绝无罪过,正因为如此,我才跟你风雨同舟一年多,尝够了千辛万苦。可是,我也是人啊!是一个没有生活阅历、面对苦难思想波动很大的女人啊!当我在痛苦中左右徘徊,我是多么需要有人来帮助我,给我注入承受生活压力的勇气,但你没有,起码你没有重重拉上我一把。原谅我吧,我不是有心要伤害你的,不是的。”她的头无力地垂着,肩膀耸拉,悲痛欲绝。
我看着她,心中充满了爱怜。是的,每一个人都以独特的方式寻求爱情的回声。她找到了,是恨?是爱?是悔?缱绻绵绵。而爱情对我呢?伤痛的心灵,找不到一点供氧的罅隙。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了。
“我们都不提过去,好吗?历经千辛万苦走到现在,对你和我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你不欠我的情,所以,也就不存在我对你的原谅。你可以走了。”我让开一条路。
她没有动,只是将两只手的指头绞在一起,眼睛里盈满泪水地看着我。突然,她痛苦地呻吟一声,一下扑在我怀里,将整个脸庞埋在我的肩胛里。
“今晚我不走了。我把一切都给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从头再来。”她泣声说。
我的心在颤抖,是感动的颤抖,就像白莲在晨曦迎着太阳缓缓展开花瓣一样,只觉得两条滚烫的胳膊,将我紧紧地抱住,让我沐浴着渴望已久的甘露。
一团虚无缥缈的彩云在我眼前散开,一轮好大好圆的月亮悄悄地歇在我的窗口,一片洁白的月光在我床上荡漾。
她躺在月光中,纤柔的手指轻盈地搭在浑圆的大腿上,整个身体白皙而丰满,渗透着诱人的体态律动,散发着成熟的馥郁芳香,又含着情感怒放的宁静。她的乳房高高耸起,在月光的抚摸下微微颤动,乳头周围是一圈棕色的乳晕,闪耀着矜持的光泽。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显示出女性特有的柔软和韧性,给人一种温情的性感。再往下一点,那是只能用想象去发挥的令人销魂的绵绵无尽的美妙……
我只觉得脸颊灼烫,呼吸短促。我连忙把目光从她丰腴的大腿间移开,停歇在她那姣美的脸上。她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妩媚地撒开,有几缕贴在她的脸上,使她有些伤感的脸庞,添加了一种女性少有的灵气。她微扬白皙的颈脖,娇嫩的嘴唇半抿着,长长的睫毛掩映着迷离的眼眸,仿佛是渴望我去开垦她那片迷人的禁区。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这幅活的《乌比若维纳斯》画像,这是我向往的真实生活。我感到雄性的血液在全身奔涌,亢奋的心在颤抖。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贪婪地看着这美丽无比的身躯。我忽然听见阿波罗神给我下的一道古老的谕旨:观察你自己,发现你自己,包藏你自己,召回你正在别处消耗的精神和意志。
我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好一片皎洁的月光,雾霭轻轻飘在天地间,仿佛一切生命的闪现都被淹没。我沉浸在寂寥的月夜里,感觉到心被一种茫然的失落攫住。我到底失落了什么?难道仅仅是……
我回头望了一眼我的小屋。
啊!我又可以得到的女人……
我在外面不知待了多久,当我回到小屋时,李萍已经走了。她没有留言,只给我留下一丝丝一缕缕温馨的气息。我呼吸着她的气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包围着我,我晕眩般地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