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走进会议室,会议室里的气氛异常地沉闷。刘红垂着眼帘,慢慢转动着手中的钢笔。董科长蹙着眉头,若有所思抽着香烟。老馆长不时用深沉的目光扫视着我。另外,还有各不相同的目光。而这些目光又包含了今天政工党支部会议的严肃性。为了寻找心理上的平衡,我不时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还是那株苍郁的老樟树,除此之外,就是湛蓝的天空。
“今天召开党支部会,还是关于夏铭和李耀的事情。”董科长绷着脸,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翻弄着面前的一摞材料说,“这么几个月来,我们做了大量的调查走访,也多次找夏铭同志谈话,帮助他认识自己的错误。但遗憾的是,夏铭同志不承认和李耀有不正当的关系。为了辨明是非,经党委会研究决定,现在对夏铭同志宣读李耀的揭发材料。如果夏铭同志没有确凿的证据驳倒李耀的揭发材料,我们下一步将讨论对夏铭同志的处分问题。”董科长说完,干咳一声。会议室里一片沉寂。
我在最多只有十几秒钟的沉思后,就像走进法庭的辩护律师,从容地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对董科长坦然一笑说:“请读吧。”
董科长摊开一沓稿纸,宣读起来:
揭发材料
图书馆负责同志:
我叫李耀,在区医院搞护理工作,和夏铭同住一个大院。
1985年9月14日(星期六)晚上约八点钟,我路过夏铭的家,微风掀起窗帘的一角,我看见里面有一女子正与夏铭打闹嬉戏,并且袒露着上身,此情此景,使我心中充满了愤怒。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向那受骗的女子揭发夏铭的丑恶嘴脸。
我来到夏铭家门口,激愤地用手猛击大门,没一会,夏铭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
实事求是地说,嫉恶如仇的我,当时是骂了一些很难听的话,但又是我的心里话。
他瞪着眼上前猛推我一掌,把我逼到墙角,像野兽一样狠抽我的耳光,打得我含着悲愤的泪水跑回了家。
晚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委屈、羞辱、愤忾、痛苦交织着,使我不能不回想起过去和他两年的恋爱经历。在痛苦的回忆中,我恍然明白,原来他跟我谈恋爱的真实目的,只不过是玩弄我的一个骗局。所以,倍受蹂躏的我,决定愤笔揭发夏铭的丑恶嘴脸。
我是一个作风正派、从不和男性接触的姑娘,和夏铭的认识,是1983年7月份。我们科里的李医生托我把书还给夏铭。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送书到他家,并且向他要一个借书卡,想办一个借书证,他爽快地给了我。
1983年9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天上没有月亮,夜显得很阴森。我上他家,想请他帮忙借几本医学方面的书。他当时正在桌上写东西,见我进来,连忙起身,热情地为我拖过一把藤椅让座,并将手轻轻搭在我肩膀上。我当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这毕竟是我第一次单独和一个男性接触,又是在晚上。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我想走。他给我倒了杯水递给我,并故意捏了一下我的手。我预感到他对我不怀好意,连忙放下茶杯起身要走。他一下把我拦住说:你要借什么书,把书名写在纸上,我上班给你借。我此刻虽然十分厌恶他,但还是拿上他递给我的笔,在纸上写着书名。并且,我还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我写完书名回头一看,一幅恐怖的情景出现在我面前。他全身一丝不挂,面孔狰狞,像头可怕的色狼。
我害怕极了,想喊,喉咙里塞了一团棉花;想逃,两腿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我的整个身体都在恐慌中发抖。我惊骇地看着他,只见他眼里充满了欲火,就在我恐怖得不知如何是好时,他一下把我紧紧地抱住,喘着粗气的嘴在我脸上狂吻。
我感到自己被捆绑起来,动弹不得。我觉得每一根毛孔里都渗出了鲜血。我浑身发软,脸上发烧,我愤怒地喊道:“放开我!快放开我!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他不以为然地嬉笑着对我说:“我的小天使,我是多么地爱你呀!”说着,将手从我衣襟下伸进。我用双手拼命阻挡那只大手,哀求说:“夏铭,不行!”
“行!怎么不行?”他颤声说道,一下扯下我的乳罩,然后将整个大手罩在我的乳房上,使劲地搓揉。我像害了一场大病,浑身软弱无力。而他趁势把我抱起按在床上,脱光了我的衣服。我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全身打着哆嗦,像是在做一场噩梦……
这一次,他没有和我发生两性关系。
我从他家出来,走在茫茫的黑夜里。夜的黑暗更增添了我的痛苦和羞耻。我彷徨地倚在一颗大树旁,悲痛地回想着刚才的情景。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留在我思想里的是怎样的混乱。虽然我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姑娘,但我从未做过这种淫乱之事。我憎恨他的下流行为,我暗暗下决心,再也不和他这种卑鄙的小人交往。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完全出乎我的意外。
1983年9月下旬的一个晚上,记不清是几号。我正在文化室看电视,他走了进来,旁若无人地拉我去他家。说句心里话,我畏他如虎,不愿意去。但文化室那么多人,拉拉扯扯怕人见笑,迫不得已第二次去了他家。
我一走进他的房间,他就反手闩上门。我大吃一惊看着他,他的表情是那样地激动和狂躁,一下把我抱住,猥亵我好一阵,要我脱光衣裤和他睡觉。我知道自己又落进了虎口,下意识地反抗挣扎,趁他不备,挣脱了他的搂抱,战战兢兢地退到床边,恐慌地望着他。他一脸淫笑,慢慢地逼近我,突然一个大步向前,扯下我的花边黑绸裙,扒下了我的上衣,饿狼般地扑在我的身体上。我心慌意乱,脑子空白,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进入我的身体里,疼痛得惨叫一声,乞怜地说道:“别……别这样。”
他额上青筋暴凸,鼻尖渗着细汗,疯狂地在我体内穿插……
完事后,他起身穿好衣服,给我冲了一杯牛奶,我没喝。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穿好衣服,走出他家。但没走多远,就觉得下身有些湿润,伸手一摸借着路灯看,是团乳白色黏糊糊的东西。我的心像冰一样凝固了。一种无法表达的悔恨,我知道自己失了身,失去了处女的贞操,我蹲在地上痛哭到半夜。
从这以后,我和他谈了长达两年的恋爱,直到1985年春。在这期间,我和他发生过几次两性关系。
在我和他恋爱的同时,1983年11月到12月,每星期天的上午,都看见一个女兵上他家。他们在家里干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有一次,我见他送那女兵走时吻过她。
面对这种情况,我曾找过他,郑重提出结婚事宜,而他以学习紧张为由,拒绝了我。
从此,我只能心怀压抑,等待他的爱情。可是,我痴情的等待,换来的却是彻底的失望。
1985年春节夜,我买了两张通宵电影票,上他家约他看电影。当我用颤巍巍的手拿出两张电影票递给他,就像含泪的小羊等待他的恩赐。
“不看!”他恶狠狠地瞪着我。
“为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
“我有事,你以后少来找我。”他话音刚落,一掌把我推出门外,“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从此,我们相遇就如同陌生的人。
以上是我被害的全部经过。我愿意负法律责任。
李耀
1985年9月17日
董科长读完李耀的揭发材料,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沉默不语。
我合上笔记本,将钢笔插进笔筒。用目光环视了一下会议室的党员,然后将目光落在四平八稳端坐的董科长身上,心情无比的激愤。我真不明白,像这样一份充满性描写的揭发材料,他们却要奉若至宝,办得如此认真。难道他们真的愚笨到没有一点识别真假的能力吗!
可悲啊!
“夏铭,我已经宣读了李耀的揭发材料,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董科长问道。
我凝视着董科长,思索着。等待半年之久的揭发材料终于露面了。我悬空的心有一种着地的感觉,非常的踏实。我对自己说,切切要冷静,要把李耀的揭发材料在大脑梳理一遍,想好了再进行反驳,千万别语无伦次边说边想。
“谈谈嘛,揭发材料已经跟你读了,事实胜于雄辩。”刘红阴沉着脸附和说。
我极其反感刘红这种装腔作势的表现,但我的思绪没有被打乱。我冷眼看着她,思想却在制定反击李耀揭发材料的要点。
长时间的目光对峙,刘红垂下眼帘,一只手翻来倒去拨弄起茶几上的钢笔。
“小夏,刚才董科长把揭发材料宣读了,你能不能提出否定揭发材料的具体事实,协助组织把你的问题搞清楚?”老馆长和蔼地望着我说。
我用敬重的目光望着老馆长,不知是委屈还是悲愤,伤感的泪水一下湿润了我的视线,我努力地噙住就要溢出的泪水说:“我该怎么说呢?任何事情的发生,都必须具备时间、地点、人物这三要素,缺一不可。如果我推翻了其中一项,李耀的揭发材料就失去了真实性。请组织就现在还我一个清白。
“李耀在揭发材料中陈述,我和她接触时间为1983年8月至1985年春。在这长达近两年的所谓‘恋爱’中,我将简明扼要作如下申辩:
第一,大家一定记得,1983年7月15日,图书馆曾发生了震惊全国的‘防暴力事件’,图书馆职工为保护特藏部的古籍书刊免遭水泥粉尘的腐蚀,被暴徒打成重伤的有三人,这其中三人中就有我,住医院长达两月之久。当时,是董科长把我们送进医院的。李耀在揭发材料中陈述我和她认识到发生关系又恰恰是这段时间,这作何解释,一派胡言。
第二,我可以用党性担保,1983年7月至1985年春,我和李耀没有任何的接触,即使是同行走路。如果你们在调查走访中有人证明这一点,可以开除我的党籍。
第三,李耀的所谓揭发材料,不是用事实证明事实,而是用性描写代替事实,这种张冠李戴的伎俩,竟然被调查小组作为我的定罪依据,这种缘木求鱼的做法,是共产党人实事求是的态度吗?值得我们去反省!
我辩驳完毕,整个会议室陷入沉默。
董科长蹙着眉头,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烟灰缸,一点一点蹭着烟灰,最后干脆地把半截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烟灰缸里四散出一片很浓的青烟。
刘红黝黑的脸变得铁青,她愤愤然看了我一眼说:“今天这个会就开到这里,下一步,我们还要作多方面的核实。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