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树叶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动也懒得动一下。天是晴朗的,空气灼人。我拿着碗走向食堂,但心却沉浸在前天晚上的舞会中,虽然慵倦中带着甜蜜的遗憾。几只红嘴小鸟在树枝上蹦跳戏闹,不时歪头几声啼鸣,清脆悦耳。我朝它们努努嘴,用哨声仿学鸟啼,它们向我高兴地点着头,鸣叫得更欢。
饭堂里没几个人,我排队跟同事们点头打招呼。
“小夏,你过来。”童师傅打开一个卖饭的窗口,伸出光秃秃的肥头冲我喊道。
我不知道童师傅叫我有什么事情,走到他跟前。
“前天晚上的舞会,开得还是蛮好的,你和那个姑娘伢跳得像斗鸡似的,看得真过瘾。我呀!在图书馆搞了一辈子,头一回开荤,哎,和你头一个跳舞的姑娘伢是哪里的,跳得好有味道,不过,还是被你斗垮了。第二个姑娘伢比第一个姑娘伢还要好看,文文静静的。你真有艳福,生在花丛中。”童师傅眉开眼笑地对我说,“今后呀,你要多搞些这种舞会。我是老啰,虽然不会跳个什么迪可可,挂挂眼科还行唦。”
“不是迪可可,是迪斯科。”卖饭的范师傅纠正童师傅的话说。
“哦,是迪斯科。”童师傅扬起掌勺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扭动起肥胖的腰身,稀饭汁滴落在他身上,引得厨房摘菜的女工哈哈大笑。
这朴实的褒奖,让我很感动,我郑重地说:“童师傅,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开展好图书馆的文化活动的。一定。”
童师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就在图书馆工作,未婚,孤身一人,是一个大大咧咧随和的好老头。
“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性格,干事情爽快,玩也痛痛快快,哈哈,要是有你这么样个儿子,就风光了!”童师傅开怀大笑。
“那我就美死了,每天上食堂吃饭,你得贴钱。”我也打趣说。
“行唦,干儿子。”童师傅用手掀起围兜一揪冒油的鼻子对我说。
食堂里充满了欢笑。
我端着免费的早餐从食堂出来,夏阳从东头外借大楼露出脸庞,灿灿地让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我来到科技部阅览室和特藏部大楼对峙的路口,夏日的东南风从这条约七八米长的过道流过,让人顿感清爽,是纳凉的好地方。图书馆人一般都喜欢在这里歇息聊天,等候上班的钟声敲响。
我像往常一样,来到这条已经有很多闲聊的人的过道,找了个边沿坐下。
“小夏,前天晚上和你跳迪斯科的,谁呀?”马长安老师笑眯眯走到我跟前问。他五十来岁,四方大脸,两腮下垂,一件松垮垮的白衬衣口袋上,插着一份报纸。他着装随便,爱开玩笑,但玩笑又常常使他失去老同志的尊严,青年人常拿他开心。
“哎哟哟,我的马郎哥,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夏铭的女朋友。怎么?想返老还童,瞧你的模样,老啰。”水电工李长讯白净净的脸泛着羞涩,连推带搡地逗着马长安老师。
“别闹,别——闹。我是问小夏正经的。”马长安老师推开李长讯,望我笑着说,“她的舞跳得好是好,就是有点肉麻,让人情不自禁——嘻!”
马长安老师扭动了一下屁股,话语中的肉麻融在情不自禁的嬉笑中,让我听了很不是个滋味。
“你不是吹你的交际舞跳得好吗?怎么星期六晚上的舞会上,没见你一展风采,显显英雄本色啊?”特藏部的李锐用手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引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我没有吭声,只是像嚼豆渣似的嚼着肉包子。李萍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希望别人把玩笑与她连在一起。但在星期六晚上的舞会上,她那疯狂的迪斯科,也的确太出格了。
这也难怪,图书馆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单位,跳舞又是刚刚兴起,何况是新潮迪斯科。现在,我只能尴尬地陪着笑。水磨石的边沿是冰凉的,但我感到屁股下有些烘热。
“郑重声明,玩笑到此结束。”马长安老师大概察觉出我的不快,意识到玩笑开得过分,从衬衣口袋里抽出报纸,垫在我身旁一坐,乐呵呵地用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我端碗的左臂上,一本正经地说,“小夏,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呀?”
马长安老师的手拍得太重,稀饭从我碗里溅了出来,他又连忙用手帮我擦。
“小夏,过来一下。”一声尖厉的喊叫,仿佛从空中飘来,特别是尾音,就像吊在图书馆老槐树上的青铜古钟,余音绵长,让人心烦。我顺着声音寻找,在斜对面采编部门口,张云香正向我招手。她是图书馆有名的快嘴,专爱打听别人的长短,馆里人都叫她老灵通,她也欣然接受。
我端碗走到她跟前,把剩下的小半个包子塞进嘴里,咽得我直翻眼,半天喘不过气来。
“小夏,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迪斯科跳得真好!现在的年轻人呀——像我过去,跳的都是华尔兹,蹦——嚓嚓,蹦——嚓嚓。”张云香对我竖起了大拇指,把华尔兹三个字抒情般地抒发出来,原地来了个快三步,舞姿的确优雅。
我望着她,松搭的眼帘涂着眼影,厚厚的嘴唇打着唇线,油光水滑的波浪发型如荷叶翻卷,我感慨她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呃?星期六晚上和你跳舞的是谁呀?”张云香收起堆满笑容的脸问。
“女朋友。”我回答。
“武大图书馆学系毕业的吧?”张云香得意一笑,眯缝的眼睛晶亮晶亮,她发现了新大陆。
“你认识?”我诧异。
“我怎么会认识,还不是听馆里周小波说的,他们是同学。”张云香神秘地回头四下一张望,如同电影里地下工作者要给我传递情报。
“是的,我听李萍说过,她的同学周小波在我们图书馆工作。”我不以为然。
“呃,她告诉过你没有?她谈过一个男同学,后来考上国外的研究生,把她甩了。”张云香告诉我。’
“哦……”我漫不经心点点头。
“还有嘞,”张云香瞟我一眼,嘴角浮起嘲讽的笑容说,“她在学校很风流,还在男同学家里住过。”
“是吗?你比我知道的还多呀。”我用未置可否的绅士风度淡然一笑,但心里却在忍受羞辱的煎熬。我理解张云香指的“风流”不是《现代汉语辞典》解释的——有才学而又不拘礼节。风流住进男同学家,整个内容就不言而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云香半张着嘴,噎得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我可是一片好心呀!”
“谢谢你的好心,我领情了。”我厌恶地看着张云香,冷冷一笑。
“你呀——”张云香用长辈的口气关切地说,“说穿了,就是喜欢漂亮姑娘。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人总是会老的,关键是要看本质。长得再漂亮,水性杨花,会有好结果吗?我是过来的人了,这样的事情看得太多。听不听全在你,反正这是大姐的肺腑之言。”
张云香话里有话,是反对我和李萍交朋友的。
“谢谢。”我诚实地点着头。我觉得张云香后面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一只小鸟,在一株桂花树上蹿上蹿下,不停扭动带白点的小脑袋,灵巧地东瞅瞅,西望望。远处的樟树上,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啁啾,桂花树上的小鸟“扑哧”扇动起翅膀,从我头上飞过,飞向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