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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西班牙作家作品(4)

这是最后的一次……他的身体像是铅做的。他被新鞋子的重量牵掣着,笔直地沉下去。而且当他沉没到横陈着沉船的残片,被鱼吃剩下来的白骨的海底的时候,他的脑子好像被一片雾所包住了,他不停地说着:

“我们的天父……我们的天父……强盗!猪猡!他们把我丢掉了!”

女罪犯

拉斐尔在那狭隘的牢房里已经关了有十四个月了。

他的世界便是那四堵白得像骨骼一样的墙——这些使人悲哀的墙,他连上面的裂缝都记熟了。他的太阳呢,就是那扇高高的天窗,而窗上的铁栅又把那一块青天切开了。他的牢房有八尺长,他占据的地方却还不到一半,都为了这该诅咒的,老是哗啷哗啷响的铁链;它的铁环一直嵌进了他的脚骨,而且几乎跟他的肉互相结合在一起了……他已被判了死刑。当他们在马德里最后一次翻阅他的案子的时候,他在那里好像被活埋似地度过了几个月,不耐烦地等待着绞架的绳索一下子把他从苦痛中解放出来的那个时刻。

最使他气愤的,是地面和墙上的干净,地面每天都要打扫,而且还要用水冲洗,无疑地是要使潮气渗过草席,再一直钻进他的骨头里去;墙上不让留下一点灰尘……他们甚至把囚犯的肮脏的伴侣都给夺去了。他简直是孤独寂寞到了极点……假如能有几只老鼠进来,他准会因为和它们分食他那少得可怜的口粮而得到安慰,他准会对它们讲话,像对那些善良的伙伴讲话一样;要是他能在屋角里遇见一只蜘蛛,他准会喂养它来消磨时间。

他们不愿意在这个坟墓里除他之外再有第二个生物。有一天,一只瓦雀在铁栅前出现了,那副神情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这光明和天空的流浪者在啁啾着,好像表示它看见了在它下面的、那个可怜的生物的诧异,那个可怜的生物又黄,又憔悴,在大热天还冷得不住打着哆嗦,头上包着好几层头巾,在鬓角上打着结,有一件破大衣卷到腰上。这张瘦得骨头都突出来的,惨白的,而且白得像混凝土一样的脸,一定是把它吓着了,它摇动着羽毛飞去了,好像在逃避那从铁栅里透出来的坟墓和烂羊毛的臭味一样。

那惟一的把生命重新唤起的声音,就是别的犯人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所发出来的声音。那些犯人至少还能看见自己头上的自由的天空。他们不光是从一个小墙洞呼吸空气;他们的腿是自由的,他们还可以随便谈话。就是在牢狱里不幸也有等级的。

拉斐尔明白了人类是永远不能满足的。他羡慕那些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人,他以为他们的地位是最值得羡慕的;而那些人呢,他们却又羡慕那些在外面的,享受着自由的人;而那些过路人呢,也许对自己的命运也觉得不满足,又奢望着,谁知道是奢望着什么呢?……那么自由竟有这样的好啊!……他们真应该来做做囚犯。

拉斐尔要多么不幸有多么不幸。在绝望中,他曾经企图挖一条地道逃掉,而现在对他的监视紧起来了,一刻也不放松,叫他真受不了。他曾经想用单调的声音来唱他从母亲那里学来的现在只记得几句的颂歌。他们却叫他闭嘴。难道他是想要人家把他当作疯子吗?喂,不准响!他们要把他看守得完全没有缺点,肉体上和灵魂上都够健康,使刽子手不至于会来收拾一个有病的人。

疯子!他可不愿意做疯子!可是,监禁,不能移动,再加上又不够又很坏的口粮,把他给制服了。十四个月来他对按规定必须要点的灯火还不能够习惯,他合上眼睛,在灯光的搅扰下,他常常会有幻觉;有一种狂妄的思想时常在折磨他:他以为他的仇敌们,还有那些要弄死他的不相识的人已把他的胃给倒了过来;这种使他受不了的阵阵的剧痛便是因此而起的。

白天里,他不停地回想着他的过去。可是他的记忆很乱,乱得使他以为在想别一个人的历史。

他想起了在头一次因为开枪伤人而关到监狱里以后,他重新回到那小村庄的故乡,他想到他在那儿的名声,村上酒店里的对他一举一动都很赞赏的许多主顾:“这个拉斐尔,多么野啊!”

村庄上最美丽的姑娘决定做他的妻子,因为她怕他还甚于爱他;市参议员们奉承他,委他做乡村警察,又鼓舞起他的粗野劲头,使他手里拿着枪在选举中为他们卖力。他在整个村里横行霸道;他使“其余的人”,被打败的那一派的人害怕;可是,到后来那些人对他也并不怎样害怕了,他们拉拢了一个爱说大话的人,这人也是从牢狱里回来的,他们把他安排在拉斐尔的对面。

他妈的!职务的尊严成问题了;应该教训教训这个夺他面包的人。他等候着,终于用枪弹重伤了他,又用枪柄把他打死,免得他叫喊和颤动。后来……这些事情给人知道了!……结果是:监狱,在那儿他又遇到他的旧伙伴;随后是审问;从前那些怕他的人都来告发他,报复他们过去给他弄得提心吊胆的仇恨。最后那可怕的判决书到了,接着是他度这可诅咒的十四个月的监禁,老等着应该从马德里来的“死神”,可是无疑的这“死神”一定是坐马车来的,它来得这样慢!

拉斐尔并不是没有勇气。他想起了约翰·保尔德拉,想起了叫“勇士”的法朗西思哥·艾斯带彭,想起那些英武的骑士,有许多故事诗都是歌颂他们的崇高的事迹;他们时常使他兴奋,他觉得自己也够得上像他们一样地从容就死。

可是有几个夜里,他好像被一种隐藏着的弹力牵动似地惊醒了,他的铁链便发出凄凉的叮当声来。他像孩子般地呼喊着,随后立刻又懊悔自己的懦怯,想止住自己的呻吟,可是又办不到。在他身上呼喊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害怕而且想哭的不相识者。他喝了六杯在监狱里叫做咖啡的,辛烈的稻子豆和无花果的汁,然后才平静下去。

从前那个盼望着死的,等待着快些结束生命的拉斐尔,现在只剩下一个躯壳了。在这个坟墓里长成的新的拉斐尔,却满怀恐惧地想着十四个月已经过去了,想着死不可避免地走近来了。他情愿安心地忍耐着再过十四个月这种可怜的生活了。

他害怕;他觉得那剥夺他生命的时刻接近了,他到处看见它:在那些出现在牢门边的好奇的脸上,在神父的来临上。神父现在每天下午都来探望他,就像这间臭气熏人的牢房是一个最适于谈话和吸烟的地方似的。不好啊,不好的预兆啊!

探访者的问题是最使人不安的了。拉斐尔是一个好基督徒吗?“是的,我的神父。”他尊敬教士,而且他还从来没有缺少过对于他们应有的供奉。人们对他的家属也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他家里的人都曾经到山上去保卫合法的国王,因为那村庄上的教士曾经这样地命令过。而且为了证实他的虔诚,他从遮住他胸膛的破衣裳里面掏出一个肮脏的小包,里面包着布做的护身符和奖章。

随后神父跟他谈到耶稣。耶稣尽管是上帝的儿子,他当时所处的环境是跟他今天所处的环境一样。这个譬喻叫这个可怜的人高兴了。多么光荣啊!……可是,虽然受着这一类命运相似的话的阿谀,他总还希望这种命运能够实现得越慢越好。

那可怕的,像晴天霹雳一般震出来的消息的日子来到了。在马德里的一切事都结束了。“死神”到了,可是这一次是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的,是由电报传达过来的。

当一个职员对他说,他的妻子带了在他下狱期中生产的女孩在监狱周围徘徊着,请求和他见面的时候,他不再怀疑了。她既然离开了村庄到这儿来,那么“这件事”一定就在目前了。

有人叫他请求特赦,他便发狂般地紧抓着这所有不幸的人的最后的希望。别人可不是已经成功了吗?为什么他不可以呢?

对马德里那个善良的妇人来说,救他一条命是算不了一回事的!不过签一个小小的字罢了。

而且对所有的为了好奇或是责任而来的忧伤的访问者:律师,教士,新闻记者,他都会用恳求似的声音抖索索地问,好像他们都能救他一样:

“您以为怎样?她会签字吗?”

第二天,无疑地,他会给牵到他的村庄去,被看守着又绑缚着,好像一头牵到屠宰场去的牲口一样,刽子手已经带着家伙等候在那里了。他的妻子,在监牢的门口已经等待了好几个钟点,等待着他出来的时候和他见一次面。她是一个强壮的棕色头发的女人,嘴唇很厚,两道眉毛是连结着的,而且当她摇动着她的蓬大的,层数很多的裙子的时候,便有一种牲口房里所特有的辛烈的气味发散出来。

她落到这个地步好像吓昏了。在她恍惚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惊愕的成分多于悲哀的成分;一看那紧贴着她宽大的胸部的婴孩,她便要哭了。

“主呀,多么大的全家的耻辱啊!她早知道这个人要如此收场的!要是这孩子不生下来就好了!”

那神父想法安慰她。她为什么要听天由命呢?她一旦做了寡妇以后,还能遇上一个使她更幸福的男子。这种想法似乎使她重新有了生气;她甚至谈到了她头一个爱人,一个很好的孩子,他从前是给拉斐尔吓跑的,现在不论在村庄里或是在田野间,他总是接近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似的。

“不!男子倒并不缺少。”她平静地说,甚至想微笑了。

“可是我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假如我要和另外一个人结婚的话,我一定要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的。”

她注意到教士和狱卒们的惊异的目光,又回复到现实的悲哀里了,于是她的被迫淌出的眼泪淌得比以前更多了。

傍晚时消息到达了。赦免的命令已经签了字。拉斐尔仿佛亲自看见的,那住在马德里一切豪华之中的贵妇人就像是一位供在神龛上的圣母,给电报和恳求说软了心,赦免了这囚犯的死罪。

这桩赦免的新闻在狱中一切的囚犯之间都传遍了,大家好像有人已给他们都签了赦免命令似的兴奋。

“快乐些吧,”那教士对被赦免的罪犯的妻子说,“他们不会把你的丈夫处死了;你也不会做寡妇了。”

这少妇默默不响。在她的脑子里有无数的思想似乎在慢慢地生长出来,她极力想排除它们。

“好!”最后她很安静地说,“他什么时候出狱呢?”

“出狱?……你疯了吗?永远不会了。他能够活命已经应该很高兴了。他将被解送到非洲去做苦工,因为他还年轻力壮,他很可以再活个二十年。”

这还是第一次,这妇人尽情地哭了。可是她是由于失望、愤怒而哭的;悲哀的成分呢,却一些也没有了。

“喂,太太,”教士发怒了,说,“这简直是贪心不足了,我们已经救了他的命,你懂得吗?他已经不被判处死刑了……你还抱怨什么呢?”

那妇人不哭了。她的眼睛含怒地闪耀着。

“好!让他们不把他处死吧……我很快乐。他已经有命了;可是我呢?”

在一个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呜咽起来,呜咽使得她棕色的,火热的皮肉颤动着,她又加上一句话:

“那么,我,我是女罪犯了!”

疯狂

居民们从郊野的各个方向,跑到巴思古阿尔·加尔代拉的茅屋来了;他们怀着又激动又害怕的复杂心理走进了茅屋的门。

“孩子怎样了?好些了吗?……”那个被自己的妻子,妻妹们,远亲们(他们都是为了那件不幸的事而聚集拢来的)包围着的巴思古阿尔,又忧郁又满意地接受着那些邻人们对他儿子健康的同情话——是的,他好些了!两天来这件把全家闹得昏天黑地的可怕“东西”已经不来折磨他了。而那些沉默寡言的农民——加尔代拉的朋友们,正如那些激动得喊出声来的多嘴妇人一样,把脸伸到卧房的门里,胆怯地问:“你怎样了?”

加尔代拉的独子就在那儿,有时遵照他母亲的命令躺着,他母亲认为病人不可能不需要肉汤和静卧;有时坐着,手托着腮帮,眼睛呆望着房里最黑暗的角落。那父亲呢,当他独自个的时候,便皱起粗大的白眉毛,在那荫蔽着他房门的葡萄棚下踱来踱去,或者由于习惯,会向附近的田亩看上一眼,可是他却绝对没有弯下身去拔那已在田里长出来的野草的心情了。这片靠了他的血汗的力气才变得肥沃的地,现在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结婚很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是一个刚强的孩子,像他一样地勤勉又不多说话。他是一个不用命令和威吓就能尽自己的责任的农民,而且当要灌溉,要在星光下就给田亩灌水的时候,他从来不会不在半夜里醒过来的;清早一听见鸡啼,他便会立刻从他的铺在厨房里的一张长凳上的、孩子睡的可爱的床上掀开被窝和羊皮,跳起来,套上他的草鞋。

巴思古阿尔老爹从来没有对他面露微笑。他那父亲是拉丁式的父亲,家里的可怕的主人,他在工作之后回来独自进食,由他妻子带着服从的态度站立着侍候。

可是在这无上的家主的严肃的面具之下,却深藏着对于这个儿子——他的最好的作品的无限宠爱。他驾塌车驾得多么敏捷啊!他使唤起锄头来,一上一下的那么用劲,好像把他的腰带都要崩断了,他的衬衫湿得多厉害啊!谁能像他一样地骑驴子不用鞍子,而且姿势优美地只用草鞋尖儿往那畜生的后腿上一碰就跳上了驴背呢?……而且这个种地的人既不喝酒又不喜欢和别人吵嘴。当征兵抽签时,他运气好抽出一个好数目来;在圣约翰节,他又就要和邻近的一个庄子上的一个姑娘结婚了。那时她不会不带几块田地到她公婆的茅屋里来的。巴思古阿尔老爹所梦想着的是一个快乐的将来:幸福,家族的传统能够光荣而平稳地延续下去。当他年老的时候,另一个加尔代拉会在他祖先垦肥了的土地上耕作着;那时有了一大群逐年增加的孩子,那些小“加尔代拉”会在驾着犁的马的周围玩耍着,会带着几分害怕的看着他们的言语简单,老眼里流着泪水的,坐在茅屋门前晒太阳的祖父!

主啊!世人的幻想是怎样地消灭了啊!……礼拜六那一天,小巴思古阿尔半夜从他未婚妻的家里回来,在田野的小路上有一条狗咬了他;一头坏畜生,它一声不响地从芦苇丛里蹿出来,而且正当那年轻人俯下身去拾石子掷它的时候,它已经在他的肩头很深地咬了一口。他的母亲,她是每夜当他去探望未婚妻的时候,总要等着给他开门的。那夜一看见他肩头的半个乌青圈儿和红红的狗牙齿印,她不由得惊喊起来,急匆匆地跑进茅屋里忙着准备汤药和敷药。

那孩子见了这可怜妇人的着慌样儿,哭起来了。“不要响,妈妈,不要响!”他被狗咬这又不是第一次。他身体上还留着许多狗牙齿印,那是在他儿童时代,他到园子里去的时候向茅屋的狗抛石子的结果。加尔代拉老爹由于过去的经验却在床上毫不紧要地说:明天他的儿子可以上兽医那儿去。兽医会用烙铁在他的伤处烙一烙,那便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这就是他的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年轻人是那些开辟伐朗西亚的摩尔人的好子孙,他镇定地让人给他施行手术。一共是四天的休息。就是在这四天的休息中,这个勤劳的人还要带着伤想用他痛楚无力的手臂去帮助他的父亲。礼拜六,当他在日落后到了他未婚妻的田庄上的时候,人们总是问着有关他健康方面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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