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宣公二年》记载,公元前 607 年,作恶颇多的晋灵公对主政大臣赵盾的屡次劝谏极为不满,派人刺杀赵盾。赵盾被迫逃亡。就在赵盾出逃期间,其族人赵穿将灵公杀死。赵穿弑君后,赵盾才回来。晋国史官董狐在史册上记为“赵盾弑其君”。赵盾当面否认“弑君”之说,辩解灵公之死与自己无关。董狐解释说:“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董狐认为,赵盾虽没有亲自杀死晋灵公,但他是“正卿”,逃亡时还没有越出国境(仍然承担防止国君被杀的责任),回到都城后又没有追查凶手,因此应负“弑君”的责任,记录为“赵盾弑其君”是合情合理的。董狐说明理由后,赵盾不再争论。因此直到现在,史策上记载的此事,仍是当初董狐先生的“赵盾弑其君”。孔子评论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即盾),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左传·宣公二年》)从孔子对董狐及赵盾的赞赏看,他对良史和良大夫是很推崇的。然而,不论良史还是良臣,皆不易得。
再举个比“赵盾事件”早发生了 50 年的事情。还是《左传》中的例子。《襄公二十五年》记载:齐庄公与国相崔杼之妻棠姜私通,崔杼于齐庄公五年(前 548 年)组织人杀死了齐庄公,然后立齐庄公之弟姜杵臼为国君(史称齐景公),自己担任右相,独揽齐国大权。崔杼想在历史记录中做点手脚,把人为的灾祸说成自然现象,希望太史伯将此事记录为齐庄公病死。太史伯“花岗岩”脑袋,如实记录为“崔杼弑其君”。
崔杼大怒,杀死太史伯。继任的太史仲依然照实记录,又被崔杼杀死。
继任的太史叔还是如实记录,也被杀害。继任的太史季仍坚持如实记录。
崔杼无奈,只得作罢。这个时候,齐国的另一位史官南史氏听说因为如实记录,死了三个记录者,觉得太史季的结局也不可乐观,准备接替太史季继续如实记录。太史伯等四兄弟和南史氏追求历史真实的精神,几千年来一直感召着人们。
何谓良史?不媚俗不媚权,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追求真实就是良史。我觉得,不易的所在即在于此。换句话说,做良史不是宣誓一下那样简单,而是和得失紧密联系,要有所失,甚至是牺牲生命的“大失”。有失,就意味着不易。具体说,社会政治环境,治史者本人的德行都会起制约作用。其一,史家要有相对的独立人格,不因某一人与当权者的龃龉或乖顺而成为与权力关系的范例,或者成为最高统治者塑造史家的模式。比如,崔杼杀了太史伯后,他的几个弟弟仍然照实直录,并没有以为太史伯的命运就是所有史官的命运。在这里,崔杼仅仅是干涉史家记录的一个特例;崔杼杀掉太史叔以后,也没有气急败坏的从朝中撤掉太史一职,而是仍然让太史季参与其事,同时也没有一直杀个不停。设若史官没有独立性,所谓直录只能是幻想。
当然,崔杼也许未必不想将史官全部杀死,未必不想用强制力量撤掉史官一职,但环境不让他任意作为。“赵盾弑其君”的年代,正是思想多元化的春秋时代,百家争鸣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并不是标榜思想自由的幌子,当权者在这种环境之下,对史料的裁剪不会以自己的观点为是非。《左传》记述晋灵公时并未隐其恶,也没有颂其善,而是详列其荒诞暴虐之事。可见其褒善砭恶实事求是,不因身分高低贵贱给予不公正的评价。董狐们固然值得称赞,但他们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刘知几认为,董狐擅名今古,有赵盾成其良直,如果不是赵盾“为法受屈”,董狐不仅做不成“良史”,弄不好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司马迁作《史记》时,虽然已经不是董狐时代了,但仍然敢对当朝帝王汉武帝说三道四,不能不说那时的环境中依然存在些许《左传》时代的流风余韵。
秦汉时期王朝的权力集中于皇帝一人之手,君主通过垄断言论视听,可以获取更尊贵的地位。但周王朝以及后来的春秋战国时期,却并不是这种专制政权。众多小国及邦族势力,使权力者不得不取联合的姿态,以互相合作、互相依靠获得生存、延续及发展的资格及权利。因此,君主对于这些小国和氏族,并不能随意施加荣辱行为。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为文的禁忌就少了许多,史官最为赞赏和推崇的政体,也是一种以君主为中心的群臣谏议政体。《国语·楚语上》中,楚左史倚相曾对这种政体作过描述:九十五岁高龄的卫武公告诫国人,从卿以下到大夫和众士,只要在朝中做事,不要认为国君老了就不提意见,哪怕只有一两句谏言,也要转达给高层。于是史官不停地书写,把意见和建议毫无保留的贡献出来。这种政体,既非君主专制,亦非贵族共和,更非民众民主,而是一种既有君主为主导和中心,又充分发挥了群臣乃至一般士人智慧的谏议政体。春秋战国已降,史官的地位低了又低,降了又降。
司马迁就说过,那时的朝廷对史官“倡优畜之”。到了后来,史官的命运比司马迁说的还惨。清初因修史,而数兴文字狱,不少史学俊彦掉了脑袋。仅庄廷鑨《明史》一案,就有七十人同时被凌迟、重辟、处绞,其中多是江浙地区的文人名士、国家的贤才,比如其中的史家吴炎、潘柽章。没有思想表达的自由,传播思想和激发他人的思想,就是一句空话,创造性的思想火花就会随时熄灭。而缺乏思想的社会,只能不断重复古人已经有过的思想,根本谈不上思想的进步。禁书和文字狱是反文化的,最终会戕害社会文化的发展。清代文字狱,极大挫阻了近代史学的发展,在无形之中影响一世学者研究路向。
其二,借用唐儒刘知几的话说,做史、论史的人必须具有史才、史学与史识,才可称为良史。史才,大抵指文才、文采,也即“辞章之学”,但又不以文害意,反被文采所驾驭。使用简捷的文字,表达出深邃、隽永的思想,是史家最高的境界。史学,是指专业知识。史识,则是识见,义理。三才之中,以“史识”最重要。有才有学而无识,只能是“书橱”类人物,不足以成为优秀的史家。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清代的章学诚在刘知几的“三长”之外,又加上了一个“史德”。何谓“史德”?“谓著书者之心术也”。史家的心术有两类:一为史家心术之邪正,二为史家心术之修养程度。史家著史要忠于客观史实,秉笔直书的学术品德,就是章学诚所强调的“史德”。
随便举个例子吧。东晋时桓温专权,海西公太和四年(369 年),他率兵五万北伐前燕,结果晋军大败,死伤三万余人。参军孙盛在《晋阳秋》一书中如实记录了桓温吃败仗的经过。桓温大怒,威胁孙盛的儿子孙潜说,如果这部史书得以流传,将关系到你孙氏一门的存亡。孙潜连忙叩头谢罪,说一定请父亲删改。但是,孙盛不畏权贵,不接受儿子的请求。儿子只得瞒着父亲,偷偷删改了当权者忌讳之处。桓温如愿以偿地掩盖了那段历史。后来东晋孝武帝广求异闻,得到了这部书稿的原本,那段历史也就有了重现人世的机会。还有,前秦苻坚之母苟太后年轻寡居,与将军李威私通。史官记下了苟太后的风流韵事。苻坚下令将这些记录和史稿全部焚毁,并且要拿史官治罪。因负责编修史稿的赵泉、车敬等人已死,才未造成一场屠杀。
当然,做良史之不易,并非只涉及环境和史德这两个因素,比如说,坚持公正、客观原则的董狐,他所记录的历史,其真实性也还是有问题的,但他为什么被视为良史呢?这与当时社会所信奉的道德观、思想观有关系,与后世的封建统治者良苦用心有关。历代统治者,在坐稳了江山之后,都会希望自己的统治从一世、二世一直延续到百世、万世,所以,对符合政治秩序的价值观,必然予以充分肯定和宣扬。从这一角度讲,董狐被万代传颂也就不奇怪了。可见,良史的界域是会受许多因素牵扯的。
然而,在专制制度之下,“威逼”和“利诱”如两把锋利的钢刀,始终高悬于史官的头顶之上。不少人因直笔写史而人头落地,也有不少人因奴颜婢膝而分得一杯羹。权力与权利,如罂粟花一般施展着娇艳魅力和销骨吸髓于无形的魔力,史官的品德和职业道德,无时无刻不受到磨洗、锤炼和锻造。